杨父气急,给了他一拳。正合他意,他一脸无辜捂住伤处抬头。工作人员急忙把杨父拉开带走。隔着两道门,他挥了挥手, “别太想我,爸。拜拜喽。”扭头,他还特意叮嘱道:“我爸脑子糊涂,当心他摸你们屁股,男的也要小心。”
张怀凝这头,张父想要一个有经验的理财专家。出面的是梅慈仁医生的兄弟,梅哲仁。
张父盘过手边的资产,不算自住房,加上债券股票和黄金,总计六百万,仍嫌不够。他想拿出一半去投资,又道:“我以前要有个儿子,我大女儿就说要和我断绝关系,不要我的任何钱,只要我拿她的嫁妆把房子首付付清。后来那个儿子流产了,大女儿也死了。这套房子就给我小女儿了,写了她的名字,她也在住,这是我的房子。”
“法律上不是这么认定的。”
“我知道,现在就是法律的问题,我该怎么拿回我的房子。”张父义正言辞,道:“我现在有户口本,她的身份证我也能拿,到时候我再让她签字,能不能绕开她本人,把房子拿去抵押。”
“银行那边很难同意的。”
“我在银行认识很多人,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张先生,我这么说吧,时代在进步,现在是法制社会。可能您那个年代有些路子能走,放到现在就不行了。 您刚才说您女儿是医生,一个社会关系很复杂的职业,还是那种级别的医院。可您已经离休了,社会关系仅限于家人。孰轻孰重,还希望您考虑清楚。”扮演梅哲仁的是舅舅另一个司机,刚放出来不久,之前是给领导顶过事的财务,说的是切身体会。
对话是全程录音的,之后的谈话里张父还不是念叨着那套房子。张怀凝没多少愤怒,只觉得悲哀:爸爸老了。
人是活在集体里的。时代,组织,系统,大的浪潮托举起小的人。站在风口浪尖的人,误以为自己把持着时代脉搏。张父鼎盛时,能和私募称兄道弟,不用太费力,就能套出内幕消息。他此举甚至不是为了钱,而是要赌气,重温旧日辉煌。可衰老就是溃败,认不认,都是败局已定。
医院里张怀凝见识过更了不起的人。年轻时再辉煌,老了也是病人。丧失意识,仪器维持着躯壳。他们的子女过来,每月看一次,不允许死,只为老人的退休金。
张父把一半的流动资金转给梅哲仁,舅舅扣掉辛苦费,剩下的尽数给张怀凝。他问张怀凝之后的打算,张怀凝却准备按兵不动。
舅舅不屑,嫌她心慈手软。
张怀凝却问道:“有件事我想问您,可能是谣传。听说舅舅您投资别人的公司,结果把创始人给踢走了,钱的事情没谈拢,那人原本想跳楼吓唬他,结果一下子就没抓稳,从窗口掉出去。楼层低,也没死,可是瘫痪了。”
“好几年前的事了,他后来和我和解了。”
“我怕的就是和解,事情发生了,您肯定有愧疚,出钱出力照顾他,还安置他家人。结果所有人都说您没错,商场上的人甚至因此很敬佩您,当作雷霆手段。一个弱肉强食的环境,是没有对错之分,只剩强弱有别。第一次可能是还击,可越过了这条线,真的还能退回来吗?”
舅舅冷笑道:“你先试了再说,不动手只耍道德大旗,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敢?”
“舅舅尽管骂我。”
“怎么会,舍不得,只是有个问题在心中,请你帮我解答。假设苦难毫无意义,人又为什么要忍受痛苦等转机。如果苦难有意义。那是否可以说,光荣源于苦难。你既然克服一切困难到今天,却选择网开一面,算不算辜负了你自己?
同样的逻辑,你继续耗在公立也毫无意义。你没有门槛的善意是伪善,我明码标价的冷酷是温柔。不同意可以反驳我。”
张怀凝不辩解,和舅舅又清了一遍账就走。她又做了檀宜之最看不起的事,把到手的钱全存入银行。
待张怀凝走后,舅妈下楼,对舅舅道:“认输吧,张医生不是你想的那样,没有做任何过分的事。”
舅舅笑道:“恰恰相反,我快赢了。人在逆境时很难堕落,因为克服困难就很累。一个人真正的堕落是在有掌控力时。我没有强迫你,你却自愿接受我的意志,你充分享有自由意志,而我享有的是权力。体会过权力的人很难走回去的。”
他招招手,召狗来吃零食,继续道:“她现在还没向我靠拢,是诱饵没到位。说什么理想长存,还不是快乐万岁。她喜欢杨浔也好,等她被迫爱情事业二选一的时候,我来支持她的爱情,那她只能去私立了。”
“你就那么看不惯她有理想吗?心理变态,你就像是太监,没理想没希望的人,嫉妒正常人。”
“这座城市有两千多万人,按照概率算,你应该每隔十分钟就能听到一个年轻人的理想破灭,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什么声音?”
“对啊,没声音啊,我还以为理想破灭的声音震耳欲聋,原来是微不足道啊。我才是正常人,放弃理想是成人的第一步,我五岁的时候还想当科学家,拯救非洲儿童呢。”舅舅忽然想起什么。一个疏忽,他刚才把药盒放在桌上,虽然没标签,可张怀凝是医生。
他立刻清点了一下药量,幸而没少。
松口气,他伸手拨弄她衣服上的系带, “开心点,我们可是天上掉钱,我想想送你点什么好,听人说你缺一条项链。”
“听谁说的?”
“我猜,是我吧。”他轻笑。
她不响,看着他的眼神里嘲弄不乏怜惜,无奈又带着爱意。
但张怀凝确实是偷了一片药,只是找了颗差不多的胶囊,灌了维生素 c 进去。实在是好奇心太重,如果舅舅不撒谎,硬说吃的药是维生素,她也不会多个心眼。
舅舅估计是病了,所以总缩在别墅里修养。可他到底什么病?很虚弱,又没有明显症状。她难免有个危险的猜测,如果是真的,那他可是真疯子。该立个碑,上刻‘病态金钱社会的完美造物’。
当晚破天荒,张父邀请杨浔和张怀凝一同回家吃饭。菜是钟点工做的,但他极尽热络,不停布菜,又对杨浔,道:“我是个直肠子,不爱藏着掖着,你和我女儿谈,我也不反对,但你给个准话,什么时候结婚?”
杨浔道:“真直接。”
张父道:“你们年纪也不小了,不要拖拖拉拉的,要是感情稳定的话,就尽快,最好今年。听说你还住在她的房子里?这可不成,外科医生赚的不少,虽然不比檀宜之,那你也要努力买套房。不用太贵,一千万左右,把你现在名下的卖掉,再贴补点。”
杨浔掐指一算,“我要长十个肾,都在黑市上销赃成功才够。”
“没钱? 你在工作上要奋进了,最好五年里当上主任。”张父又转向张怀凝,道:“我不催你们,可你现在住的房子,其实算我的。你是不是应该给家里一点钱?我也不多要你,就按一个月八千来。”总算是等到图穷匕首见。
“那就是一年九万六,我给你十万吧。我正好有张卡。密码给你,你自取就好。 ”张怀凝留了张便条,写上密码。
饭后,张父假客套,还想留他们说话,又劝杨浔道:“你不要嫌她花钱大手大脚,补贴家里,那是她孝顺。”
杨浔道:“我也配?她的钱怎么花是她的自由,谁有资格嫌?”
他不爱搭理人,就埋头猛吃水果。说了句客套的别见外,他就真不见外,从冰箱挑了半箱蓝莓带走了,笑着和张怀凝商量带去医院分了。惹得张父怀念起悍妻,至少她能破口大骂。
吃过喝过,杨浔又道:“对了,我对张怀凝是一见钟情,连定情信物也带来了,特意请您过目,由您保管,更显诚意。”他掏出一张被戳得稀巴烂的照片。
乍一看荒唐,细看又惊悚,照片上张怀凝的脸都被刀割花了,每一刀都刻得很深,穿透整张照片。说是仇人都不为过。
他偷瞄张怀凝反应。她依旧微笑,望着照片,道:“这张照得很好,把姐姐拍得很漂亮。家里都没多少她的照片,我很想她。”他的性情是坐山观虎斗,如果他们吵架,他还能从旁劝阻。现在一派祥和,倒显得照片是对他的威胁。
杨浔精心挑了一个红木的相框,把照片摆在客厅显眼处。
这德行就是来挑事的,夸他也烫嘴。张父只得不咸不淡,道:“你们的情调真别致,还好照片上没我,不然我可受不了。”
”我那时候不还没认识你嘛。现在认识了。”他还掏出一把刻刀,也是定情信物,当年就是用这刀把张怀凝的照片划得稀烂。随手一戳,他就把刀钉进相框边缝里,笑着道:“缘分呢。”
他牵着张怀凝的手就走,张父问道:“为什么走这么急?”
杨浔道:“给你造外孙,不用说更详细了吧。 ”
张父向张怀凝低语,道:“他这么嚣张,人高马大,当心他打你。”不等张怀凝作答,杨浔先听到了,“打她,死都不会。可有的人欠揍就难说了,哈哈,开玩笑的,不针对谁。”
门一关,张父气得够呛,又琢磨出不对劲,以她的性格不至于如此温顺,再一看密码,写着一句话,“是姐姐过世的日子。”这可坏了事,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他又想去拔相框里刀,单手竟然拔不出来。相框里的大女儿对着他笑,却像是不怀好意。
回了家,张怀凝因为杨浔最后的话,难免心思活络。她背着手,半真半假问道:“你还在禁猎期吗?”
“不确定。”杨浔也似笑非笑,“要不先测一下肺活量?”他弯腰,拨开她眼前的一缕发丝,深吸一口气,吻上去。
又是一天门诊日,帮几个老病人配完药,就来了个是气质不凡的中年贵妇,穿便服,背布包,但左手戴着一块萧邦。她脸色极差,由她丈夫搀扶着入内。
病历上显示她姓白,张怀念看她的名字很眼熟,忍不住道:“你是不是做出版的?我看过你出版社的书。”
白女士点头致意,“谢谢,没想到在医院也能遇上志同道合的人。可惜我生病后就退居二线了。
不用多问病史,张怀凝只消看两眼她的脸,又讨来她过去的照片比照,就有诊断。嘴唇鼻子都大了一圈,皮肤也粗糙不少。这是典型的垂体瘤长相,医生也有相面的副业。
张怀凝道:“你最近没有怀孕,有没有溢乳过?”
白氏夫妻交换一下惊异的眼神,白女士感叹道:“真是来对地方了,我都不好意思说,医生你全看出来了。”张怀凝安排她去拍片,果然不出所料,一个两厘米的垂体瘤,良性,微创手术即可。
可她的问题不止这一个,张怀凝问道:“你做过器官移植。免疫抑制药你吃的是哪一种?”
“他克莫司。”
“先停了药,等通知。你的问题要转外科,再多科室联办。” 她把杨浔叫来,道:“看两眼,给个意见。”
杨浔这次不太情愿来,三催四请,到的时候板着脸假正经,哼了一声才拿片子看。他今天早晨也不理人,正赌气。
昨晚遭遇史诗级溃败,肺活量不错,可久旱逢甘露,他累到了,裤子都没穿就睡着了,张怀凝用心险恶,竟然没叫醒他,美滋滋放任他光屁股睡到凌晨。怕着凉,被子盖肚子上,屁股还吹着风。等他醒来,之前苦心经营,游刃有余的形象全毁了。
张怀凝还笑话他,“有段时间没见,怎么屁股又更白了。”结果今天早饭没煎蛋吃。
杨浔看了片子,就外科标准算是小病,道:“我说不出来。”他以为病人会懂,他的嗓子哑得太厉害。
“这么严重吗?”
“边界很清晰,我是说我不能说。”
白女士点头,误会更深,言辞恳切道:“医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挺得住,你就说吧,是晚期吗?还有多久?我这辈子知足了,没什么放心不下的。”
解释清楚后,张怀凝让她换科室补个检查。果然,她最大的问题在肾上,现在移植的肾是她父亲给的,手术后一年,她父亲就因车祸去世。现在这颗肾上情况也不妙, 可能是移植前癌细胞没来得及表达,躲过筛查。也可能是防排异抑制了免疫力,给癌细胞制造了生长环境。
无论哪种可能,器官移植患者的癌症扩散速度是常人的三到五倍。白女士现在有三颗肾协同合作 换肾的时候并不会把原来的肾拿走,而是多放一个,并未觉出异样。但不出三个月,她的肾就会出状况。
当务之急,她要再换一颗新肾。肾源只能是尸体或直系亲属。可她的丈夫和母亲已经配型过,不合适。
张怀凝道:“你还能找到肾源吗?如果找不到,我们也不建议你手术,术后防感染用药也会影响你的肾。”
白女士道:“要不要和姐说一声。”她丈夫皱了皱眉,神色微妙,没说什么,似是默认。她道:”还是手术吧,医生,我能承担一切风险。”正好有床位,先安排她住院。
第68章 你抢了我的男人还不算,还要抢我的肾
白女士是某大型出版社的创始人兼董事长,经她手,出过不少畅销书,也推过几个大 ip。虽然出版业式微,可她大小也算个名人。她丈夫姓吴,是早年与她合作过的插画家,现在独立运营一个艺术工作室。
他们虽然是小有名气的文艺界人士,但很是平易近人。住院第一天,吴先生就买了不少水果,分给医护。平时待护士,他也是轻声细语,从不为难。
出版社的下属来找白女士商量公事,他也自觉避退,带上门,对张怀凝再三道歉,道:“实在不好意思,真的不方便进去,一会儿他们结束了,我来叫张医生。”
他们也算女强男弱的婚姻,但吴先生很受用,提到妻子时,言语间颇为崇敬。吴先生来探病时,白女士多半还没起,她如孩子般侧身躲在被子里,道:“别看,我现在不好看了。”
“你那是生病了,等身体好了就会恢复好看了。”待她坐起,他又走到身后帮她梳头。
白女士性格外向,很快张怀凝混熟,半开玩笑,道:“其实你们这里的医生和我想象中不同,非常严肃,又很忙。”
张怀凝道:“tvb 教坏了一代人,以为当医生就是上班白大褂,下班西装跑车,戴眼镜,斯文有礼。我认识这类型的都是搞金融的。那不是我们的体系,人家是都市爱情频道,我们是农业频道,牛马生活。”提到他,她有片刻的黯然神伤。也不知他最近好不好?
“那作为医生,张医生你觉得医生是什么样的呢?”
“医生是白衣天使啊。但不是那种光屁股长翅膀的天使,是原教旨天使,长着六对翅膀,一百个眼球,会发射激光的那种。外表阴森恐怖,不过内心很善良,请放心。”
白女士笑了,病房的门被推开,闯进来一个格格不入的女人。
她是四十多的样子,头发已经灰白,法令纹长得苦相,穿一件洗的褪色的灰衣服,脸没擦干净,头发也乱。
白女士叫了一声,‘姐’。那女人点点头,依旧木着脸,自顾自坐到边上,抓起桌上的水果,吃个不停。而且她只挑最贵的吃。
气氛不对,张怀凝立刻退出去,不打扰她们交谈。后来从护士那头得知,原来这不是白女士的亲姐,而是她丈夫上一任妻子。她甚至在病房里就痛骂白女士是第三者,却打包了两道菜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