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显见谢危皱着眉将请帖翻来覆去地看,奇道:“你若不想去就推掉好了。今年你舅父和燕临都在,你可以去他们家过年。”
谢危第一反应是想拒绝,可是心里又隐约觉得该走一趟。
他犹豫了很久,正巧有先前那份年礼在,还是决定过去姜府看看。
按理去姜府吃年夜饭,下午近傍晚时到就好。
谢危脑子一热,大早就上门了。姜府的人才吃过了早膳。
姜府管家亲自出来迎谢危去老爷书房,对于这位兼任丞相的谢太师的来访,让姜家人很是紧张。
姜钰很有眼色,与谢危见礼后,就跑出去告知姐姐和张遮早点过来。
姜伯游觉得不能干坐着聊天,就摆出白玉墨玉棋盘,邀请谢危下棋。
两人才下一盘,均觉得很诧异。为什么对方的棋路那么熟悉。
在棋盘上,他们简直像厮杀了多年的棋友。深谙对方的招数,破解之余又要挖空心思给对方下套。
谢危发现这棋盘同他家用的是同一套。这家制棋做的这款棋盘不多,因材料稀少,就做了几套而已。
两人越下越默契,居然下了一个上午。若无人来打扰,他们大概能下到深夜。
待管家通知他们去用午膳,姜伯游就邀请谢危一起,还准备了客房给他午休用。
谢危到了饭桌,不知怎得没去主位,而是下意识就坐在下首,同张遮相对。
姜伯游怔了一下,居然没觉得不妥,反倒是张遮行过礼后,看了谢危好几眼。
张遮觉得奇怪,明明同谢危交往不多,心里却很是亲近他。
谢危吃了菜,又是一呆。姜府厨子做菜的味道很是熟悉,他好似吃过很多回。
哪些菜放了糖,哪些菜喜用葱姜,他没下筷子前就很了解。等夹起来吃,竟和他想的一模一样。
他甚至知道这里属张遮饭量最大,至少会干三碗饭。然后他就真的看着张遮吃完了三碗饭。
因他是外客,姜伯游的夫人和姜雪宁都没出现。姜钰年纪小,同女眷一块用膳。
谢危对这地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他能猜出若姜夫人和姜雪宁来这用膳,她们会坐哪个位置。
用完午膳后,姜伯游和张遮陪谢危散步,让两人诧异的是,都不用他们带路,谢危很熟悉姜府的格局布置。
莫说是他们,谢危都很惊讶,他连庭院的花会开在几月份都能猜着。
他不但知道,还会无意识说:“凉亭顶上的凌霄花开了吧,花开的时候像一片火红的云,灿若云霞。
后院的木芙蓉花谢了吗。那花粉白相间,清丽动人。
奇怪,贵府的中堂不是挂山水画的吗?怎么四处都不见一幅画?”
后院?木芙蓉就种在姜雪宁的闺房前一片墙边。
这话让姜伯游同张遮汗毛直竖,正经人家都不会提起别人家的后院。谢居安连里头种什么花都知道。
可奇怪的是,翁婿俩对视一眼,只感到惊骇,却生不出半分火气。
等逛的差不多,谢危才问:“姜大人,贵府有人擅长绘画吗?”
姜伯游脸上闪过一丝黯然,恭敬道:“谢大人,没有。”
谢危将姜伯游的异状记在心里,不动声色换了其他话题。
之后再逛一会,谢危与他们暂别,去客房午休。客房里头的布置很合他的心意。
谢危不禁同剑书道:“难怪姜伯游人缘那么好,这份观察入微的功夫就胜旁人许多。他家大概招待过不少客人吧。”
剑书道:“先生,没有呢。自从姜家搬来此处,从不留外男留宿。从前说是女儿太小,不合适。”
谢危不知怎得,听到这点,头有些微痛,他道:“确实该如此。姜伯游爱女心切,是该小心谨慎。”
谢危又道:“难得过年,玫儿没去店铺帮忙,你就多陪陪玫儿吧。”
剑书道:“她很忙呢。要打扫姜家大姑娘的闺房,说要下午做完活才来找我。”
谢危道:“我怎么没听过他家的大姑娘呢?”
剑书低声道:“很早就去世啦。玫儿从小就服侍大姑娘,人走了多年,她坚持每日去打扫大姑娘的闺房。”
谢危蓦然觉得心脏锐痛,似乎被一箭穿心。他不由抓住自已的衣襟。
第14章 愁颜与衰鬓
谢危颤声道:“他家大姑娘什么时候走的?”
剑书想不起来,只说:“就隐约听人提了一句,是在二姑娘从乡下回来前走的。”
剑书见谢危感兴趣,努力回想,说:“我听住附近的人说过,大姑娘性情温柔乖巧,深得姜家夫妇的心。
她走了之后,姜夫人病了很久。姜大人不准任何人动她闺房的摆设。
每年季节新衣首饰,姜二姑娘有一套,里头也要摆一套。
有一回他家有户亲戚来访,那家女眷不识礼数,羡慕那房间摆设华丽,提出想住一晚。
奇怪的是,从没同她姐姐见过面的姜二姑娘当场就发作了,赶那家人去住客栈。
那家人愤愤不平,将姜府嫡庶互换的事传扬出去。讥讽二姑娘瞎操心。
明明她才是嫡女,去了乡下受苦多年,还为养在姜夫人名下的庶女叫屈。说她是为了讨好亲生母亲才装模做样。
这话传到二姑娘那,她直接抄棍子带一群丫鬟嬷嬷到客栈修理那家人。玫儿都去帮忙了。玫儿还咒骂了那家人好些天。
二姑娘扬言说:谁敢嚼她姐姐的舌根,她就揍谁。还说大姑娘是全天下最好的姐姐。
姜大人直接同那家人断绝来往,将那家赶出京城。不准他们再来。
大人,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吗?”
剑书见谢危如同听闻了噩耗般,面上血色全无,神情哀痛欲绝,身形摇晃。
接着,他就压着头,喊道:“我的头好疼,疼的快裂了。”
剑书赶紧将随身带的药给谢危服下,谁知谢危又道:“我的心也很疼,好疼啊。”
剑书又拿救心丸给谢危吃,他担忧道:“先生,不如我们先回去吧。今晚就不在姜府吃年夜饭了。”
谢危吃了药,深吸几口气,他咬牙道:“不,我不但要留下吃年夜饭。我还要天天来吃。
下午我同姜伯游下棋立个赌注,让他答应一个新年假期都留我住下。我得搞清楚,我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谢危躺下不到半炷香,就醒来了。他吃过药后的感觉好了许多。
他出门姜府的人都在休息,又不想留在房间,就自已到处闲逛。
经过藏书阁门口,他看了一会,忍不住走进去。
他不看书,直接找到后门,望着这门发呆。
正当他要拉开门一探究竟,身后有人唤他:“谢先生。”
谢危转过头,来人是姜雪宁。她梳着妇人的发髻,恭敬地同他行礼。
他回礼道:“宁二姑娘,好久不见。”
两人在凉亭坐着,相对无言。
姜雪宁先开口道:“邀请函是我写的,我邀先生过来,是为了一桩困扰我的心事。”
谢危沉下心,打量着姜雪宁。他教过她大半年的课,明明交集不多,看着她却觉得很亲切,仿佛像看妹妹一般。
姜雪宁没有说自已的心事,却问:“我成亲的时候邀请了先生,您为何没来?”
她的语气平淡,谢危却听出了兴师问罪的意思。
是的,他们曾一同历险,互相扶持着逃出深山。这份情谊总比其他学生深一些。
论理,他该去参加宁二和张遮的婚宴。
于是,谢危认真同她解释:“我生病了。打从边关回来,我就缠绵病榻好一阵子。”
那段时间,他撑着病体,歼灭了平南王残余势力,又应付薛远的杀招。等一切尘埃落定,他就倒下了。
姜雪宁没想到竟是这样。她怔怔道:“我也一样,从边关回来我就病了。怕耽误了婚期,硬是撑着成亲。
张遮照顾了我好久。我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在边关,再找不回来。我每天都是哭着醒来的。”
谢危心头涌起古怪的情绪,姜雪宁的话竟让他有了共鸣。
他们先是并肩逃难的朋友,再是师生关系。可不至于谈论这么私人的话题。
然而他们俩人不但谈论了,还没有停止的念头。
姜雪宁又道:“我想先生足智多谋,定能为学生解惑。我看过不少大夫,他们怀疑我得了癔症。
只有家人和张遮能理解我。我们都想不通,为什么我的心那么痛,痛到好像一身骨肉被分去了一半。”
姜雪宁说完,眼泪滑落脸颊:“成亲那日,我们都觉得先生应该在,可我们等了好久都不见您来。
之后诚国公逼宫,小皇子出生,沈琅去世,先生要主导大局。我们就再不敢找先生。直到现在才等到您。”
谢危怔怔地望着痛哭流涕的姜雪宁,她话中的情真意切,让他心头升起浓浓的酸涩。
卧病在床时,他整日失魂落魄,日子很是难熬。若非有公务撑住精神,他早就垮了。
他身边的大夫和亲友都以为他是完成了多年的心愿,才得的大病。
只有他知道,他病重糊涂时,总在房中透过窗户望着夜空,望着兰花,心头不知在等待什么。
谢危不知该如何安抚姜雪宁,他只能掏出手帕给她。
姜雪宁不接,自已掏出一方绣着兰花的手帕。然后她望着手帕呆了呆,又掏出另一方素帕擦脸。
谁知谢危抓住她的手腕,道:“你的手帕怎会是兰花绣样?不是红姜花或是梅花吗?”
姜雪宁也不问他为何知道,她机灵地将兰花手帕递给他。
谢危放下她的手腕,接过手帕,反复端详。
姜雪宁道:“听母亲说,这是我姐姐绣的。按理我与她从未见过面,可我觉得她一直在我身边,我天天都在想她。
有一日我在我房间的衣柜的角落看到它,就带在身上,睹物思人。”
谢危抚着手帕上的兰花,听她说睹物思人时,竟感到一阵难过。
他沉默了一会,忽道:“我能否去你姐姐的闺房看看?”
他的要求很不合理。换做姜伯游夫妇都未必能同意。
可姜雪宁是混世魔王的性子,她把心一横,低声道:“今日家中来客多,待过几日人少,我带你从藏书阁过去。”
谢危心中一凛,藏书阁的后门果然有古怪。可他为什么会有感应。
他没露出端倪,低声道:“有劳宁二姑娘了。我会说服姜尚书,过年这段时间,都住在姜府。”
第15章 昔时横波目
姜雪宁定定地看着谢危,她心里浮现一个猜测:难道谢危同他们一样,都觉得事情不对劲。
打从她病好后,父亲母亲陆续病倒。她与张遮一家都住在姜府照顾两老。
这阵子,姜雪宁苦苦搜寻线索,但不敢劳烦父母亲。
尤其是母亲孟氏,她为了早逝的姐姐有点魔怔了,提到姐姐的名字就要哭很久。
姐姐去世后,每年孟氏不但要准备四季的衣物,好吃好玩的都要留一份给离开的姐姐。
姨母上门劝过,母亲恼地不准她登门了。父亲只会帮着母亲。
姐姐贴身丫鬟玫儿也有些痴症,她不肯调去其他院子,只愿意去店铺帮忙,其他时间都在给姐姐守屋子。
父亲母亲纵容玫儿如此行事,哪怕玫儿说只要店铺月钱,他们都坚持加上贴身丫鬟的月钱。
家里人面前都不能提姐姐,一提他们就伤心。哪怕是小屁孩姜钰,说起姐姐也是直掉眼泪。
姜雪宁只能依靠张遮,张遮陪着她查找,两人都一无所获。他们想来想去,决定求助谢危。
这是一种奇怪的直觉,她同张遮都觉得即使谢危也没办法,至少要让他参与进来。
谢危同姜雪宁商议好就分开。他等姜伯游醒来,让管家找姜伯游来书房下棋,哄着姜伯游同意下个赌注。
谢危在棋盘上大杀四方,终于在晚膳前连胜三局,让姜伯游同意他过年期间一直留宿姜家。
晚上的年夜饭上,姜家人都不分男女聚在一起,谢危仍旧坐在下首位置。
谢危本以为去旁人家吃饭会很不自在,谁知他与姜家人相处的意外融洽,简直亲如一家。
这场景让他心生荒谬的错觉,好像他成了姜家的一份子。
姜家人也很诧异,谢危是太师,位高权重,他们在他面前应该拘谨不安才对。
谁知他们看着谢危坐下首没阻拦,在他面前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全然没有当对方是外人。
今日吃年夜饭,大家都吃比平常久些。
姜伯游见酒快没了,他有些醉意,不等下人来,自已转身从柜子拿一坛酒要续上。
谁知姜雪宁看见酒坛,道:“爹爹,你拿错酒了。”
姜伯游才将酒坛放桌上,低头一看,竟是去年喝过的女儿红。酒还剩半坛。
这酒平日喝喝还行,今日两位堂侄子和三堂侄和媳妇都在,分量肯定不够。
他面露悲色,叹道:“是啊,这半坛的量太少了。等我换一坛。”
张遮连忙起身,按住姜伯游,要去帮忙抱回去。
三堂侄不知就里,道:“叔父,我们不喝了。半坛留给您和张伯父喝就够了。”
他的话音刚落,两位哥哥咳嗽连连,对他挤眉弄眼,阻止他再说话。
张遮装作不知,将酒放回柜子,重新拿来一坛。气氛又热络起来。
谢危起了疑心,那酒拿出来后,姜家人的表情都很不自然,姜伯游那两位侄子更是刻意在活跃气氛。
待席散了,谢危去恭房,听见里头在说话:“弟弟,下回不要这么鲁莽了。那酒是女儿红。你提都不要提。”
姜伯游的三堂侄还没明白,另一个声音说:“叔父当年酿了三坛,那半坛是去年宁妹妹定亲时挖出来喝的。
一坛给她出嫁带去了,还有一坛埋在地底不会再挖。你懂了吗?”
三堂侄傻傻地接道:“女儿红变成了花凋…”后面的话被他两位哥哥捂住嘴,再无声响。
谢危听到自已想要的答案,就转身就回到饭厅。厅里空无一人,桌面都收拾干净了。
他打开里头的柜子,拿出那坛女儿红,装了一小杯。
他从没喝过这酒,当酒喝入口,味道又是十分熟悉。
谢危面色如常,将东西都放回去。他去完恭房,就直奔后院的庭院。
今夜守岁,倒没了往常的严格要求。谢危走去后院,无人拦他。
姜钰在那放炮竹和烟花,张遮和姜雪宁在那陪着他。
谢危走近,就听见姜钰抱怨道:“我大概是年纪大了,往年都盼着燃放炮竹和烟花。今天都提不起半点兴趣。”
往常他这么说,姜雪宁会怼他: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说什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