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荔荔听不清,“你干嘛捂着脸?叽里咕噜的,在说什么?”
赵乐咬唇,须臾,换上笑脸,拿开手掌,虎牙尖尖显得俏皮,站起整理发丝和衣服,轻快说:“这两件事,我记住啦,谢谢你的安慰和开导。但是电影快开场了,我得走了,看完电影立刻回家复习功课!”
“走啦,明天见。”赵乐不等回复,匆匆离开。
立冬时分,是南方晚稻收获的农忙季节。
放学路上,灌溉水渠的两岸,稻田呈丰收金黄色,几台收割机的轰响声一片嘈杂,空气中弥漫着禾杆被碾碎揉出的青草汁清香气息。
秦朗来自北方,第一次置身于水稻收割的环境,目不暇接,自行车越骑越慢,快到家时,忍不住推着走,频频拍照,“热闹!”
“小心。”艾荔荔让路,避让沿途运输稻谷的小货车、三轮车、摩托车。
往日静谧的田间小路,变得拥挤繁忙。
秦朗拾起路边一根去了稻谷的禾杆,闻了闻断口处,“看着收成不错。”
艾荔荔眺望远方,扬手一指,“我家有三亩多水田,在那边,要不是承包出去了,也得忙着收割。”
“承包出去了?头回听你提起。”
“因为我爸有风湿病、肩周炎,每年两季水稻太难打理了,特别辛苦,次次累得犯病上医院,不划算,几年前干脆承包出去,租户拿谷子抵租金,家里也不用买米。”
秦朗颔首,兴致勃勃道:“手机拍得不过瘾,我回去换相机再拍!”
行至秦家时,韩燕已在阳台上,端着养生茶,默默观察,俯视儿子与女同学挥手告别,若有所思。
太阳越来越早下山。
艾荔荔到达果园,夕阳余晖逐渐消失。
鸡舍旁的空地上,多了一堆红砖,以及水泥和沙子,老艾正指挥妻子清理地面。
“爸、妈,放着吧,我来。”
艾荔荔停下自行车,顾不上解书包,挽起袖子,把零落的砖块垒整齐,“什么时候开工?”
“请大师算过了,明天是吉日,适合破土。”
老艾见女儿接手,便直起腰,揉揉酸痛的肩膀,絮叨说:“材料贵,一块砖竟然报价四毛五!我和尤老三砍价半天,才砍成四毛。用了你抽屉里的两千块钱,先买这些,不够再加。”
艾荔荔点点头,麻利拾掇完,拍拍手,瞥了瞥旁边的摩托车,“尤坤――尤三叔还没走?”
“他口渴,进屋里喝水了。”老艾抽出卷尺,仔细丈量空地,反复估算所需材料。
“哦。”
“荔荔荔!”钱二妮凑近,扁嘴,向女儿展示双手的砖灰。
艾荔荔会意,哄道:“没事,回家洗手,能洗干净。”
她推着自行车,钱二妮非要坐后座,母女俩笑闹着进屋,放下车子,直奔天井。
艾荔荔招呼母亲,走下天井,摇辘轳打水,突然感觉不对劲:
尤坤呢?
口渴喝水,人在哪里?
她猛地抬头,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卧房的门敞开着!
定睛一看,尤坤在她卧房里,正站在她的书桌前,手上拿着个东西――
第40章
“尤坤!”
艾荔荔站在天井里,发现尤坤擅闯卧房,站在书桌前翻东西的动作格外突兀、刺眼,瞬间感觉私人领域被侵犯,火冒三丈,脱口喊道:
“把东西放下!那是我的房间,别翻我东西!”
天底下,不是人人懂得尊重隐私权、保持边界感。
尤其是自恃长辈的中老年人,常常罔顾小辈的控诉与意见。
尤坤扭头,笑嘻嘻,手里拿着木雕兔子工艺品,若无其事道:“娣娣放学啦。这是你的房间吗?嘿嘿,三叔不知道。咳咳,小辈不能直接喊长辈名字,应该叫‘叔’。况且我还是客人。”
艾荔荔恼火,初次见面的不愉快感,奇异久久未消散,直言道:“客人应该待在客厅,不应该乱闯主人房间。”
“书、书。”钱二妮玩水洗手,遥指女儿卧房地面,“掉、掉了。”
十六岁的高中生,仍处于青春叛逆期,生气时连亲爹也不怕,何况是面对本就不待见的尤坤。
她爱惜书,黑着脸,一阵风般赶过去,迅速捡起掉落地上的书本,心疼拍灰,重复道:“别乱翻我东西!”
尤坤举着兔子木雕,既馋她的美貌,又怵她的脾气,辩称道:“小丫头,张牙舞爪的,完全不像小时候那么乖巧了。叔没乱翻东西!只是,咳,见房门开着,桌子上摆着的小玩意蛮精巧,好奇看两眼。”
其实,他趁老艾不在,喝完水就叉着腰,肆意四处参观。
老艾藏有积蓄,房门上锁;女儿房里没有贵重物品,并未上锁。
尤坤大摇大摆,进屋逛游,站在床前时,忍不住想入非非,闭目深呼吸,嗅闻花季少女闺房的馨香,陶醉不已。
当他意欲拉开抽屉时,听见主人动静,仓促关抽屉,不慎碰掉两本书,然后假装观赏工艺品。
艾荔荔把书放回原处,旋即一把抢回心爱的兔子木雕,毫不客气,下巴往外一点,示意对方出去,“没经过主人同意,私自翻看东西?合适吗?记住了,以后别进我房间。”
“行行行!小丫头,小心眼,脾气挺大。”
艾荔荔反感昂首,“难道你去别人家做客时、也不打招呼随便进出主人房间?!出去。”
美人,罕见的标致脸蛋,生气时也动人。尤坤深嗅闺房馨香气息,脚步慢腾腾往外挪,讪笑说:“工艺品摆件,天生是用来观赏的,给叔叔看两眼怎么了?又没弄坏,瞧你小气得。叔叔对你的印象变糟糕咯。”
印象糟糕?谁会在乎?
莫非你以为我对你印象良好?
既又不是亲戚,又不是熟人。
她面无表情,赶苍蝇似的挥手,“就不给!我的东西,我做主。赶紧出去!”
“啧,你、你这……再给三叔看看嘛?”
她不耐烦了,放声呼唤帮手:“大黄!小黑!快过来。”
“汪汪汪~”两只强壮的成年田园犬,听觉敏锐,叫声由远及近,听令靠拢。
“行了,叔叔走了!你家狗凶巴巴的,吓人。”
尤坤不敢再嬉笑磨蹭,悻悻离开,没察觉自己被拍了一张照片。
艾荔荔拿出手机,拍完尤坤背影,又拍摄兔子木雕,一齐发给挚友陶小雅,飞快编辑消息,吐槽告诉:尤坤真可恶,趁我不在家,居然私自进我房间翻东西!一点不懂礼貌。
陶小雅正在食堂吃饭,秒回致电,一接通,便关切问:“荔荔,是小偷吗?丢什么东西了?”
艾荔荔把生肖工艺品重新摆放整齐,郁闷答:“检查了,倒没丢东西。他是桥头尤老三,之前跟你吐槽过的,我爸雇他来盖鸡舍。”
陶小雅放下筷子,稍一思考,“粉红衬衫房东?”
“对对对!我很烦他。可我爸说,盖房子的老手贵,尤坤工价便宜。”
陶小雅捂嘴笑,“哈哈哈,我懂,我家有类似的远房亲戚,毫无边界感,随意翻东西,巨讨厌,还喜欢提谁家儿子985、谁家女儿211,明里暗里贬低我的学校,嘴脸刻薄,特气人,过年时我差点当场跟他们吵架。”
艾荔荔理解并同情,“唉,完全能理解!某些亲戚是故意的,把我们学生当小孩,蔑视不尊重。”
陶小雅鼓励道:“幸亏我考上大学了,初步计划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在新环境开启新生活,远离油腻糟心亲戚。你一定要加油学习,姐等着你汇合,将来互相照应。”
“明白明白,正在努力!”
小姐妹正闲聊时,老艾回来了。
“娣娣?娣娣!”
老艾打水洗手,“在跟谁打电话?天黑了也不做饭。”
“小雅姐。”艾荔荔歉意说:“姐,我得做家务了,有空再聊。”
她挂断电话,内心仍膈应,想了想,提了一桶水,把十二生肖木雕浸泡进去,随即使劲擦拭桌子,又扫地、拖地,一通忙活。
老艾淘米做饭,见状纳闷问:“大扫除?瞎忙什么呢?”
“爸,”艾荔荔拿柔软毛巾,挨个细心擦拭木雕,告状并提醒:“今后注意点,不要让外人单独待在咱们家里。我刚和我妈一进屋,就发现尤坤站在我的房间里,鬼鬼祟祟翻东西。”
老艾意外,愣了愣,“他进你房间翻东西?翻什么了?”
艾荔荔转身,郑重托起木雕。
“噢,那个啊。”老艾看着女儿,心思动了动,撇嘴问:“一堆木头,值不了几个钱,你又洗又擦的,当成宝贝啦?”
“……重点是他的行为!不太正常。”
艾荔荔被父亲的话噎住了,想承认是心爱之物,可父女一对视,敏锐打岔,严肃吓唬;“虽然你和尤老三认识几十年,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是没有贵重物品,但你房里有藏钱。提防尤老三暗中欠了赌债、或者鬼迷心窍,撬锁偷你钱。”
“不至于吧?”老艾放下一竹篮青菜,嘀咕说:“尤老三在省城开过公司,听说发了点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还能比我穷?”
天已半黑,钱二妮跑去开灯,“啪”开启,灯光照亮了高大空旷的半个厅堂。
艾荔荔把木雕清洗干净,一一摆回原位,满意吁了口气。然后无需父亲安排,利索择菜、洗菜,继续吓唬父亲:“以前是以前,他现在无业,整天游手好闲、扑克麻将喝酒、勾引职校女生,坐吃山空,或许已经比你穷了。”
老艾在厨房,燃起灶火,诧异扭身,询问天井旁的女儿:“勾引职校女生?”
“惊讶吧?证据确凿,我和几个同学亲眼所见。”
她择完菜,轻快跳进天井,压水洗菜,绘声绘色告知:“那天,他骑着摩托车,后座载着一个职校女生,女生娇滴滴叫他‘坤哥’――噫!我和同学看不惯,一起骂他老牛吃嫩草。”
老艾却不以为然,一边点燃灶火,一边说:“尤老三离异,四十多岁的男人,必定再娶。只要女方成年、你情我愿,年龄相差大,也没关系。”
“哗啦~”一声,她泼水,清澈井水流入下水口,重新摇辘轳,淘洗水灵灵的青菜,反驳道:“年龄相差20多岁啊!代沟巨大,生活观念非常难一致的。”
果园养鸡,鸡蛋丰足。老艾磕了几颗鸡蛋,调味搅匀,倒入油锅,滋啦煎成金黄色,顿时香味扑鼻,笑道:“我比你妈妈大18岁。”
她语塞了一下,“你和我妈,情况特殊,属于特例,不在普遍讨论范围内。尤老三跟职校女生谈,纯属不要脸!”
老艾翻动锅铲,“悖你没经历过婚姻,幼稚!其实无论跟谁结婚,无非一日三餐、柴米油盐酱醋茶,女方安守本分,日子就能过。关键在于女方,俗话说‘娶妻当娶贤’,贤惠的女人,才值得明媒正娶。”
“所以,娣娣,你得改一改脾气,莫学老爸的急躁。”
她立即指出:“爸,原来你也清楚自己性格急躁啊!建议改一改,专家说‘父母是孩子的镜子’,孩子的性格往往随父母。”
“当当!”两声,是老艾不悦,用锅铲敲击灶台,威严表示:“老爸是长辈,你是当女儿的,怎能相提并论?!”
“女儿要有女儿样,必须牢记本分:贤惠谦恭、温柔勤劳、大度忍让,在家孝顺父母、婚后相夫教子、未来――”
每当这时,女儿便无奈投降,放弃跟父亲沟通。
艾荔荔“哗啦”泼水,果断打断父亲的女德唠叨,头疼大喊:“又来!不跟你聊啦!妈,帮帮忙,把菜拎进去,让我爸忙起来。他好嗦,从小到大唠叨迂腐老一套,听得我耳朵长茧。”
钱二妮乐意帮忙,笨拙从客厅竹藤躺椅里爬起来,颠颠儿的,捧过青菜,转交丈夫。
翌日,周五,下起了小雨。
“有点冷。”
艾荔荔单手撑伞,把蓝牙耳机递给他,排队将自行车停放进学校车棚。
秦朗亦单手撑伞,熟练收起耳机,见她鼻尖微微泛红,睫毛被雨丝打湿了,清澈眸光显得雾蒙蒙,提议问:“要不下次下雨时,一起坐我妈的车吧?”
她想了想,“小雨无所谓,不好意思给韩老师添麻烦。等下暴雨、刮台风的时候,我再厚着脸皮蹭车。”
“……随你。”
秦朗有各种款式的宽松休闲卫衣,今天这件灰蓝相间有帽子,帽子一戴,衬得脸部线条俊逸出尘。
两人放好自行车,沿着湿漉漉的鹅卵石路,拐了几个弯,推开后门,迈进温暖的教室。
“请随手关门!”
周鹏正在预习,被冷风一吹,脖子缩起,犹如见了救星,“‘门神’终于来了!朗哥,该你了,负责关门。”
秦朗反手关门,慵懒却从不懒惰,“行。”
艾荔荔放下书包,忍笑说:“去打印店弄一张‘请随手关门’的告示呗,省得你们不停提醒。”
“好主意!”
下一刻,后门“咣当”震响,陈嘉聪犹如蛮牛,几乎是撞门而入,一把将书包砸在桌上,一屁股坐下,明显伤心气愤。
周鹏被吓一跳,咽了咽唾沫,没敢吱声提醒“请随手关门”;秦朗离得近,站起把门掩上了。
岂料,紧接着,后门又是“咣当~”震响――
赵乐和陈嘉明,并肩走进教室。
秦朗和周鹏不约而同,盯着来人,指了指门。
“OK!”陈嘉明会意,掩上门。
赵乐穿着镂空针织毛衣,里面搭配薄打底,散发香水味,捋了捋刘海,双手合十,脆生生解释道:“我推的门,但没使劲呀,是风,大风刮的。”
秦朗懒洋洋,打开书包拿课本。
周鹏叮嘱道:“没事,随手关门就行。天冷了,风吹得人感冒。”
“乐乐早。”
“早,今天我没迟到哟!”赵乐的书包、伞、保温杯,照例由陈嘉明保管。
艾荔荔默默收拾桌斗,余光瞥见陈嘉明帮赵乐擦拭桌子,返回后排时,被胞兄狠狠瞪了一眼。
“哼!”陈嘉聪黑着脸,把课桌抬起来,往左挪开尺余距离,重重一放。
陈嘉明脸色难看,以牙还牙,把课桌往右挪开尺余距离,“哼!”
于是,原本亲密同桌的孪生兄弟,因关系嫌隙,课桌也分开了。
艾荔荔看在眼里,为之惋惜。她家偏僻,家境又差,自幼缺玩伴,曾经幻想:假如我有一个双胞胎兄/弟/姐/妹……从胎儿时起,相依相伴,想必不会孤独。
后排孪生兄弟课桌的分离,终止于下午最后一节的体育课。
班主任张诚,大踏步走上讲台,宣布:“由于下雨,体育课取消,同学们自由学习,不得交头接耳。期中考试的卷子,还没改完,下周会公布成绩,考得如何,各自心里有数!”他环顾全班,视线落在后排,皱眉问:
“注意班容班貌!你们两个,桌子怎么回事?立刻对齐排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