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名为《人生最关键的三年》,主题为劝学,催促高中学生勤学苦读,奋发向上;
“奇怪,为什么突然给我发心灵鸡汤文啊?”
她屈指,轻快敲击桌面,一头雾水,耐着性子阅读:
第三篇名为《花开花落应有时》。
须臾,她的笑容消失了,内心泛起的涟漪平复,半屈起的食指僵在空气中。
因为,第三篇的主题是:早恋有害。
从早恋会影响学习、成绩下滑、拖累高考、耽误前途,深入写到危害人生,洋洋洒洒数千字。
犹如师长在旁,耳提面命,苦口婆心。
艾荔荔聪慧,敏锐判断,前两篇是铺垫,三篇才是重点,霎时心情复杂:无缘无故,给我发这个,什么意思?
谁早恋了?
早恋谁了?
难道你感觉我……你……?
刚开学,话都没说几句……
莫非,你未雨绸缪,群发给女生,打预防针?
噫!
这三碗鸡汤,她喝完了,被撑得面无表情,给秦大厨回复了一个“OK”的手势,旋即关闭对话框,拨通了陶小雅的电话。
“嗡~”一声,秦朗收到回复。
少年退出盛产鸡汤文的“相亲相爱一家人”家族群,点开问题少女的对话框,从OK手势推测她近期必定焦虑不安,心想:我先从思想上纠正,引导引导,希望你迷途知返。
艾荔荔确实焦虑不安――为了母亲的身体健康。
陶小雅盘腿坐在宿舍上铺。“你一个人带伯母去做产检?能行吗?”
她望了望房门,压低声音,“准备了几天了,现在就担心我妈走漏消息,或者临时害怕不敢出门。”
“你没经验啊,要不喊我妈帮忙?”
“不不!”
艾荔荔果断拒绝,“之前借学费,已经让我爸迁怒周老师了,如果再参与这件事,不敢想象我爸气头上会做什么。我一个人办吧,毕竟是亲骨肉,他即使生气,总不能打死我。”
“呃,言之有理。”
陶小雅撕开面膜,贴在脸上,“产检不止一次的,费时费钱,老伯不知是为了省钱,还是担心查出畸形,居然直接放弃,服了!”
“一方面确实缺钱,另一方面,长辈们鸵鸟心态,宁愿祈求神仙保佑,也不肯带我妈做做产检,跟开盲盒似的‘赌一把’。”
少女毫无经验,根据网络搜索的知识,嘀咕说:“查阅了资料,优先做排畸检查。假如我妈身体条件允许、胎儿又健康,那么欢迎弟弟或者妹妹出生。”
“生出来陪你们一起吃苦吗?”
陶小雅脱口而出,后悔了,尴尬道歉:“荔荔,对不起,姐没有别的意思。”
艾荔荔疲惫苦笑,“没错,就是生出来陪着吃苦的。没办法,我的意见,长辈压根不听,试探劝过是不是不应该生,被骂得狗血淋头,老爸、舅舅、姑姑,联手骂我冷血自私。”
“我表面上是独生女,实际上当了十几年的预备姐姐,家里有一个‘隐形的弟弟’,说出去谁会信。”
“可怜,家长把你当小孩呢,小孩没有决策权。”
宿舍门被推开,陶小雅跟舍友打招呼,歉意道:“我舍友回来啦,要商量明天的联谊活动,空了再聊。”
艾荔荔挂断电脑,临睡前,莫名又想起秦朗发的心灵鸡汤文,沉沉入眠。
翌日・清晨
秋风渐凉,稻田里的禾苗长势喜人,水渠两岸一片绿油油。
郊野空旷,凉爽舒适。
秦朗坐在后阳台,挥动逗猫棒,陪奶猫玩耍,抬腕看表:七点整。
奶猫吃饱喝足,撒娇翻滚,喵喵叫;他倒数:10、9……2、1。
“汪汪!”
晨雾未散的斜对面,准时传来狗叫声,“汪汪汪!”两只狗,嗓门嘹亮,追逐嬉戏,响彻安静的清晨,嘈杂扰民,不止一次吵醒他。
艾荔荔骑着自行车,由两只狗护送,从小山拐角处出现。
秦朗望见了,放下逗猫棒,把奶猫关进笼子里,拎起书包下楼,推着自行车走向院门。
“小朗,今天怎么骑自行车上学啦?”保姆吴英揪着围裙擦了擦手,探头说:“还是坐你妈妈的车吧,舒服,又快。”
秦朗挥手道别,“不了,她有时早开会,有时晚加班,时间不同步,我骑车自由些。”
他刚跨上自行车,身*后就传来“叮铃铃”声。
艾荔荔想起昨晚的鸡汤文,端正态度,腰板挺直,目光坚毅得能入党,客气礼貌,“秦朗同学,早上好。韩老师呢?”
“早,艾荔荔同学。我妈要开会,先出发了。”
少年肩宽腿长,身姿挺拔,不紧不慢骑行,嗓音清朗松弛,“昨天听周鹏说,周末准备约你去图书馆学习。我还不知道图书馆在哪儿呢。”
艾荔荔目视前方,“这个周末?我有事,没空,让他带你去吧。”
“他面对你时好像挺紧张。”关系匪浅?
“周鹏性格腼腆,容易害羞紧张。”
秦朗靠外侧骑,审视扭头,“周末要出去玩吗?带带我?”
我要带我妈去做产检。艾荔荔含糊答:“不是玩。家里有点事。”
“哦。”秦朗不再追问。
他从繁华大都市初到偏远小县城,关注问题少女,不仅出于朴素的同情与好奇心,亦丰富了单调枯燥的生活。
两人一前一后踏进教室,早读铃声响起。
艾荔荔的同桌赵乐挤眉弄眼,她把书包放进桌斗时,意外碰到了东西,弯腰一看:精美小纸袋,装着牛奶、面包、巧克力。
“这……谁放的?”
“我不知道哟。”赵乐明显知情。
艾荔荔头疼,拿出东西,扫视四周一圈:同学有的早读、有的早饭、有的趴桌子补觉。
唯有斜后桌,双胞胎兄弟里的哥哥,陈嘉聪,脸色不自在,对视一眼,飞快低头。
秦朗和周鹏在后桌,对视一眼,看着她站起,用摊开的书本遮挡纸袋,若无其事走向陈嘉聪,默默把东西塞进他的桌斗,返回座位,开始晨读。
双胞胎兄弟悄悄商议。
陈嘉明幸灾乐祸,“班花拒绝?美食计失败咯,嘻嘻嘻。”
“她不要,就喂狗。”陈嘉聪讪讪的,把食物丢给弟弟。
陈嘉明乐得捡漏,立即撕包装,“要不试试美男计?虽然你不是全班最帅,但也有几分姿色。”
“馊主意,闭上狗嘴!”
陈嘉明边吃边说:“哥,不行换个女生追吧。我看艾荔荔跟秦朗走得近,刚一起来的,没准儿已经谈上了。”
陈嘉聪否定:“没有,我问过赵乐了,她说艾家跟秦家是邻居,顺路一起的。”
“其实赵乐挺可爱。”
“赵乐不是哥喜欢的类型。”
陈嘉聪摩拳擦掌,“我再想想别的办法,一定能打动她的心!”
艾荔荔没料到,中午放学、上学时,又遇见了秦朗,结伴同行。
傍晚下课,周鹏见艾荔荔飞快收拾书包,急忙问:“荔荔,我课间给你发消息,怎么不回?明天,图书馆,去吗?新开了一间自习室。”
“课间没看手机,图书馆去不了,我有事。”
艾荔荔背起书包,匆匆往外走,拐角处却被赵乐拉住。
赵乐笑眯眯,眼神却流露探究,“呀,这么着急,赶着去见谁?”
“赶着回家,见我爸妈。”
“真的吗?”赵乐眼神直勾勾的,“还以为你赶着和秦朗汇合呢。”
艾荔荔又想起那篇“早恋有害”的鸡汤文,语重心长道:“和他汇合有鬼用?和他妈妈、韩老师汇合才有用,听说韩老师英语教学水平非常高,可惜没教咱们班。”
“啥?韩老师――聊她干嘛?”赵乐茫然。
“我家有事,先走了。下周再见!”
自行车离开拥挤的校门口,横穿过主街时,秦朗从商店门口出现,两人再度同行。
艾荔荔深呼吸,捏了一下刹车,才继续往前。
“艾荔荔同学?巧了。”
“……好巧。”
她观察对方神态,确定不属于陈嘉聪那一类人,暗嘲自己多心。
两人沉默同行,骑到郊外桥头时,远远响起一声令人不愉快的揶揄:
“哈哈哈,小朗,怎么样?叔叔没说错吧?”
“你和娣娣,有没有手拉手去买辣条?”
“手拉手买的辣条,味道肯定更美味!”
尤坤叼着烟,蹲在二楼阳台防盗网上,在更换有裂缝的窗玻璃。
秦朗忆起了看房时的玩笑,没接话茬,“尤先生,高空作业,不宜聊天。专心换玻璃去。”
艾荔荔不解,“辣条?什么意思?”
“这房东,碎嘴子,甭理睬。你回家吧。”秦朗暗忖:假如被他知道你的秘密,跟刊登广告有什么区别。
尤坤俯视,盯着亭亭玉立的少女,洁白修长的脖子,往下凹凸有致,花蕾般诱人,不禁口干舌燥,嚷道:“娣娣,我刚去你家喝茶了。见面不喊‘三叔’?没礼貌,小心我找你爸告状!”
艾荔荔懒得停车,忍着不喜,减速打了个招呼,“三叔,你忙,不打扰了。”语毕,加速离开。
尤坤目不转睛,目送少女骑着自行车远去:秋风一吹,马尾发梢晃悠,宽松的校服起伏,时而显出不盈一握的腰肢,时而显出腰肢下方的优美曲线……瘸子和傻子生的漂亮女儿,约等于是一朵缺乏保护的鲜花。
尤坤咽了咽口水,逐渐感觉原本合身的裤子变得有些紧,“啧,小丫头,身材真不错!”
翌日
当天光透进窗户时,老艾即醒。
辛苦劳作大半生的老人,习惯早起,下床后细心给妻子掖了掖被子。
他拉开房门,看见女儿站在天井旁边,伸着手,接迷蒙雨丝。
艾荔荔从天井眺望天空,扼腕于天公不作美,“爸,下雨了。”
“星期六,不用上学也起这么早?”老艾挽起袖子,“难怪肩膀不舒服,原来下雨了。”
“肩周炎又犯了?那你还去后山割蜜吗?”
父亲不外出,她就没有机会带母亲去医院。
老艾揉了揉肩膀,驼着背,一瘸一拐去洗漱,“雨不大,得去。二十几箱蜂,到时候了,不割蜜也得看一看。”
她望着父亲背影,陷入了犹豫――
第12章
天光熹微,细雨落在瓦片上,先是无声,逐渐敲响,汇聚成流,雨线从天井四角落下。
入秋后,山区一场秋雨一场寒。
艾荔荔站在天井边,听着雨水滴答,注视父亲的苍老背影,劝道:“下雨天,爸,今天别去割蜜了,淋雨小心犯肩周炎。”
“唉。”老艾拧毛巾洗脸,皱眉说:“麻烦,本来想着趁周末,你照顾家里,我去后山把蜂蜜收了。”
天公不作美,她只能推迟带母亲去医院做产检的计划,“等天晴吧,万一淋雨犯了老毛病,你又要难受十天半个月,胳膊疼得抬不起来。”
“也是,那样更耽误干活。”老艾欣慰说:“还算你懂点事,知道关心爸的身体。”
我总不能只顾妈不管爸。她打起精神,拉开大门,饱含雨水气息的凉风涌入老宅,“下雨你就别出门了,我去喂鸡。”
“小心着凉,你穿上雨衣雨鞋。”老艾愉快说:“忙完了就回家,爸给你做蛋炒饭吃!”
艾荔荔自幼承担家务,动作熟稔,先是解开锁了一夜的看鸡舍的狗,随后打扫、搅拌饲料、倒进食槽,忙活到天大亮时,给挚友陶小雅发信息告知计划有变,正聊着,果园外响起了摩托车喇叭声。
她走出去一望:
“舅舅,这么早?快进屋坐。”
“娣娣来,拿着!我还有事,不进去了。”钱斌穿着雨衣,摩托车停在铁丝网园门外,递过一个袋子,“你爸妈呢?”
“我爸在做早饭,我妈还没起床。”她小跑接过东西,“什么呀?”
钱斌笑眯眯,“鱼。摊主去水库钓的大鲤鱼,野生的,新鲜有营养,给你妈妈补一补身体。”
艾荔荔一方面反感舅舅思想封建,另一方面又感激他长期关照自家,“谢谢舅,冒雨送来。”
“自己人,谢什么!你也多吃点饭,瘦得像麻杆。”
艾荔荔趁机提议:“我体重正常,倒是我妈,越来越胖了,跑几步就气喘吁吁,估计营养过剩,得控制饮食。舅,你劝劝我爸,叫他带我妈去医院,检查血糖血脂,顺便做做产检。”
钱斌擦了擦头盔的雨,不以为然,“不奇怪,我和你妈妈,身材随你外公,胖不代表不健康,世界上比我们肥胖的人多了去了,活得好好儿的。没生病,没闲钱,别去医院,医生动不动开一堆检查单子挣黑心提成,让你妈妈少吃糖果就行了。”
艾荔荔打量三层下巴的舅舅,见他胖得啤酒肚能放在摩托车油箱上,直摇头,努力游说:“可是我妈怀孕了啊!别的孕妇会按期去做产检,有问题的话,能及早发现。我爸一向最听你的话了,你劝他,他准听!”
“女人能怀就能生,产检没必要。那些事,不用你操心,家务才是你的分内活。”
钱斌肥胖怕热,不悦地擦了擦汗,“娣娣,你执意读高中,开学那天,舅舅本来想打电话叫你别去报名的,被你爸拦住了,说决定再供女儿三年书。你爸这辈子,命苦,马上60岁的人了,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女儿还是任性的念书积极分子,不肯顾全大局!唉。”
顾全大局?
十六岁的少女现在已经明白了,当有人对自己说“顾全大局”时,意味着需要自己做出某种牺牲。
她心情低落,轻声问:“在我家,连读高中都是奢侈自私的事,将来弟弟或者妹妹出生了,能理解接受这样的家境吗?我爸60岁了,究竟何苦,生二胎来吃苦。”
“小丫头,懂什么?有些苦,值得吃!”
雨停了,钱斌摘下头盔,“等你妈怀孕满四个月,去照B超,如果怀得不对,就不留了。”
有些事她能猜到答案,却忍不住一遍遍问:“只要弟弟?不要妹妹?”
钱斌点点头,“对,我和你爸早就商量过,女儿有你一个足够了,二胎需要儿子。”
“假设,弟弟不健康,怎――”
“不怕。”钱斌打断外甥女,直言不讳,“只要是儿子,就是艾家的香火、是你的娘家依靠、是你爸百年之后的摔盆人。最坏的结果,你弟可能会遗传你妈,智力低下,但也不影响养活,国家政策会兜底,给他发一辈子的残疾补助,将来你再帮一帮,日子总能过下去。”
她实在无法理解,怀着一丝期待,盯着舅舅,“我妈在冒险,舅舅,你作为亲哥哥,难道就不担心妹妹的健康安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