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渊怔了一下,应道:“好。”
“你慢慢逛吧,朕还有事,先走了。”
段曦宁扔下这么一句,便踏着梅枝朝着高处的凉亭飞身而起。
凉亭内,裴云起收回了目不转睛的视线,重新落在了棋盘之上,一副苦思破局之法的模样。
“偷看就偷看,装什么装,假正经!”
段曦宁在他对面坐下,嗤笑道。
裴云起忍了忍几句大逆不道的话,只觉得下这么一趟棋他能被气得少活三月。
他调侃道:“陛下何时对一个人如此上心了?”
段曦宁凉凉道:“久病之人,人命关天,朕自然在乎。倘若爱卿哪日病得下不来床,朕定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她说的不是虚言。
去岁裴云起偶感风寒,她可是专门带着太医登门探望过。
裴云起一噎,怪声怪气道:“不知陛下嘘寒问暖时,臣是否亦有幸得观这梅花雨。”
段曦宁轻嘲:“别扯了,你一把年纪了看个鬼的梅花雨,老菜皮沾新醋,也不害臊。”
裴云起一时无言,无奈摇摇头,半开玩笑道:“臣看伐蜀之事陛下不必过多筹谋,单枪匹马去剑门关下,一张嘴皮子就能把那镇守剑门关的韦玄忠说得悔不该为人。”
“试过了,这不是没把人气死吗?”段曦宁云淡风轻地落下一子,将他大半生门彻底堵死,“不然朕费这些脑子做甚?”
当年她父皇西征折戟于剑门关下,撤军时她没忍住,上去刺了韦玄忠几句。
她一向如此,哪怕打仗打不赢,嘴仗也不能输。
看那位老将军当时面上青一阵紫一阵的,就算没气出一口老血,也能呕得他好几日吃不下饭。
反正也赢不了她,裴云起干脆认输了,将棋子收好,正色道:“陛下,蜀地沃野千里,又有天险依托,且剑门关乃万古不破之险关,绝非如平江南那般轻易。伐蜀,须从长计议,非立时三刻之功。”
这种话她已经听过许多遍了,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朕自然知晓。”
想到这事儿她就觉得憋屈。
她自带兵之后,几乎可以算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连之前北方各国一直未能越过的长江天险她也轻而易举地过去了,偏偏在伐蜀这件事上不得不百般筹谋,瞻前顾后。
谁让那是她那戎马一生几无败绩的父皇都能折戟的地方?
谁让有堪称战神的韦玄忠坐镇蜀中?
谁让大桓国库空虚百废待兴?
她有时候做梦都在思量,如何能越过那道险关,直取蜀地,一统天下。
可她并非头脑发热的冲动之辈,清楚此事急不得。
她父皇败过,倘若她也败了,大桓会彻底丧失伐蜀的信心,后世除非有将星出世,否则终大桓一朝,都只能坐缺了一块的江山。
所以再次出兵,她只能胜。
裴云起又道:“陛下有先帝之风,青春正盛,英明果决,蜀地早晚会是我大桓囊中之物,亦无须远忧。”
就像她当年拿话刺韦玄忠时所言,她还年轻,而他已经老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
段曦宁将棋子扔回了棋奁之中,起身负手而立,看向远处,许久才道:“朕今日既同你提起,自然将其中利弊想得分明。”
裴云起也跟着起身,朝她拱手一揖:“臣,愿陛下一扫六合,澄清宇内,再造盛世。”
空青见沈渊呆愣得仿佛元神出窍了一般,魂儿都不知跑哪里去了,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公子?公子?”
沈渊回过神来,收回了盯着段曦宁离去方向的视线,只道:“我们回去吧。”
两人刚踏进了承明殿的大门,竟见到贺兰辛在此,颇感诧异:“贺兰将军?”
贺兰辛正要问承明殿的人,转头见他从外面进来了,有些出乎预料:“沈公子出去了?”
“去九州池那里的梅林走了走。”沈渊询问,“不知将军前来,可有何贵干?”
贺兰辛拿出了一个白瓷瓶给他:“这是阿妁……李姑娘配的药,每日服一粒,可固本培元。”
“李姑娘?”沈渊讶异,并未去接那瓷瓶。
他在云京认识的人不多,还从未听说过这位李姑娘,贸然要人家的东西,实在不妥。
贺兰辛干咳了一声,耳根隐隐泛起了红晕:“李姑娘是一位医术高明的女医,是李老军医的女儿,亦是……在下的未婚妻。”
“这药是她所配。”担心沈渊误会,他紧接着又解释道,“陛下有意让你随我习剑法,你大病一场,须得调理,否则会难以承受习武之苦。我便专程请李姑娘配了这补药。”
前几日他下值去李府给李妁送她喜欢吃的点心,闲聊时便说起了陛下让他去教沈渊习剑之事,并言他忧心沈渊久病,无法习武。
就像段曦宁的幼弟段景翊一般,因是早产,先天不足,而无法练武。
李妁是医者,自会对病患好奇,便细细问了沈渊病情,听了贺兰辛几句言语,却断定他并非急病,反倒像中毒之兆。
中毒之人,即便是解毒之后亦会元气大伤,因而她便给了贺兰辛这瓶药,让他给沈渊服下。
无功不受禄,这种能够固本培元的药大多是由许多珍稀药材制成,沈渊不好白拿人家的药,便叫空青拿了几株上好的灵芝回礼。
贺兰辛自是不愿意要的,他又不是卖药的。
可沈渊一再坚持,他拗不过便收下了,傍晚下值时便给李妁送去了。
灵芝名贵,李妁又是爱药之人,接过来就打开看,嗅了嗅便皱起了眉头。
一见她变了脸色,贺兰辛忙问:“怎么了,这灵芝有何不对?”
李妁又拿起灵芝仔细再分辨了一番,面色凝重了几分:“我想,我知道了你说的那位沈公子可能中的是什么毒了。”
“是何毒?”贺兰辛忙问。
李妁将灵芝放到了桌子上,徐徐道:“我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有一种名叫乱云渡的毒,微不可察,可使人呈先天不足之症,长期中此毒者身体孱弱,毒发之时即会高热不退,五脏俱衰,三日而亡,脉象上却难以探出中毒之兆。”
贺兰辛一惊:“那他如今可有性命之忧?”
李妁道:“听你所说,他已能出门,应当已无碍了。”
“若无陛下允准,何人敢在宫中下毒?”贺兰辛眉头紧拧,百思不得其解,“听你所说,此毒难解,他又是如何解毒的?”
“秦老太医乃是当世数一数二的杏林圣手,他应是有解毒之法的。”李妁猜测,“只是,此毒棘手,一个多月的功夫,这位沈公子便依然可出门行走,与常人无异,这却是奇闻了。”
贺兰辛听得一头雾水:“不是秦老太医解的毒,难道是另有神医?”
第41章 强行挽留
“不。”李妁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毒发之后损伤难以挽回,再高明的医术,再好的药也难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令枯木逢春, 除非,用真气洗髓,脱胎换骨。”
“真气洗髓?”贺兰辛一听, 立即明了, “是陛下救的他。”
“陛下?”李妁诧异, “若想真气洗髓, 寻常武者, 即便是耗尽内力亦无法完成,还会伤及自身, 必得由内力深厚者为之。陛下的内力竟如此之深?”
贺兰辛点点头:“少时陛下曾随一江湖游侠学过一门内功。据说此门功法当世武学难出其右,若能学成必独步天下。只是练功时极易有性命之危,稍有差池便会爆体而亡,因而无人敢练。”
“难怪了。”李妁了然, 心中对这位陛下愈加敬佩, “如此胆识,陛下真不愧为人中龙凤, 天命之人。”
设身处地一想,若是她, 大概是没有这个胆量冒着性命之危去修炼一门内功的, 而是会选择走一条更加稳妥的路。
这种溢美之词,贺兰辛从小到大。光听段曦宁自己夸自己都要听出茧子了,轻笑着夸赞道:“阿妁悬壶济世, 救死扶伤,亦了不起。”
李妁两颊绯红, 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唇,转而问:“贺兰哥哥,你可知这灵芝是沈公子从何处得来?”
“应当是从梁国带来的。”贺兰辛猜测,“我记得听陛下提过,先前梁国送今年的贡赋时,梁国世子沈鸿曾另外为沈公子送了生辰礼。或许这灵芝就在其中。”
“梁国世子?”李妁错愕,“下毒主使莫非便是他?”
贺兰辛只觉不可思议:“怎会?”
他记得,当初奉陛下之命去接沈渊的时候,唯有这位世子出城相送。在武康时,他的探子打听到的消息亦是此二人一母同胞手足情深。
李妁解释道:“此毒须年深日久累积,毒发时方有高热不退、五脏俱衰之相,而能有机会如此长久下毒者,大多为亲近之人。”
听闻此言,贺兰辛面色凝重,忧心道:“不知陛下是否知晓此事?”
“秦老太医识得此毒,而一旦查出此毒,下毒之人便极易猜到。”李妁道,“陛下或许是清楚的。”
“倘若陛下知道,必然会将就近下毒之人揪出来。”贺兰辛猛然想起,难怪今日见沈渊身边侍从不是从武康带来的那个,“只是陛下未必会知晓,那沈鸿还在其他地方上下了药。”
想到此处关节,他一下站了起来:“不行,我得将此事禀报陛下。”
不然若沈渊再中一次毒,难不成还要陛下耗费内力救他不成?
陛下再是内力深厚又有多少内力够耗的?
“诶。”李妁赶紧叫住了他,“天色已晚,要不明日再说吧,宫中有秦老太医在,不急于一时。”
贺兰辛看了一眼窗外昏暗的天色,冷静了下来,打消了进宫的念头。
与李妁四目相对,觉着既已入夜,再待下去到底不妥,便与她告辞:“阿妁,天色已晚,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李妁有几分不舍,挽留道:“今日腊八,留下来喝碗腊八粥吧?今日我已给伯母送过,你也尝尝。”
“好。”贺兰辛又坐了下来,本也不想如此来去匆匆,每次待不了多久就得回去,话都说不了几句。
先前他不好意思赖着不走,这次既是她开口挽留,正好顺理成章多坐一会儿。
每年年尾都是段曦宁最忙的时候,今年因为清洗河北道之事又额外增添了诸多琐事,她干脆歇在了平日理政的宣政殿内。
早朝之后,段曦宁刚换了一身常服,坐在了平常批阅奏章的书案旁,贺兰辛便来求见。
听闻贺兰辛所言,段曦宁的眸色沉了下来,不由地骂了一句:“沈鸿这个王八蛋!”
说着便要让素筠带人去搜查承明殿,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漏网之鱼,临了又想到了什么,吩咐贺兰辛:“你去请李姑娘进宫一趟,与秦老太医一同查验承明殿。”
又吩咐素筠:“你去把沈渊叫过来,然后带人同李姑娘一起搜查,有毒的通通都带走。”
素筠问:“可要全部销毁?”
“这种‘好东西’销毁干什么?”段曦宁狡黠一笑,“赏赐年礼的时候给驻守武康的韩新柏,顺便将当日搜出来的药也加进去,让他找机会弄回梁宫。这等福气,还是叫他们去享吧。”
素筠又问:“贸然将东西全拿走,若沈公子问起该如何?不如干脆告诉他实情。”
“不用。”段曦宁拒绝,“那刁奴不是还活着吗?若沈渊问起,就让他说是倒卖了。”
自家陛下向来一肚子坏水儿,素筠与贺兰辛皆已习以为常,各自领命而去。
自从清河事了,沈渊便再没有去过宣政殿,有些不明所以,不知段曦宁为何又突然叫他过去,总觉得有何事发生。
到了宣政殿,行过礼之后,他便问:“不知陛下召我前来,可有要事?”
“没事便不能叫你来了吗?”段曦宁眉头一挑,故意问。
沈渊急忙摇头:“我并非此意。”
“这是你先前画的营造图式,还有工部存档的营造图式。”段曦宁给了他两套图,“你自己比对一番吧。”
“好。”沈渊接过图应下,转而又问,“比对过后,可需我再修改?”
“改什么?”段曦宁道,“朕是想让你学着画图而已,知其不足并改之即可。日后派上用场时,便可少出纰漏。”
本来她让他画营造图式,只是为了看看他有没有画图的能耐而已,又不是真的要拿着他画的图式建房子。
如此笼统,沈渊也不知到底要比对到何种地步才算完,心中迷茫,便又听她道:“既会画将作图,不如再试试画舆图。”
沈渊讶异,并没有急着推辞,只是问:“不知陛下想让我画何处的舆图?”
“就云京城的舆图。”段曦宁状似随意道,“你不是常在京中闲逛吗?正好试试画下来看看。”
不知她这又是何用意,沈渊并未多想,却有几分为难:“陛下,画舆图并非简单作画,总要亲自丈量才可信,非一时可成。”
“非得丈量吗?”段曦宁若有所思地问,“对着地理志复原地貌不可吗?”
沈渊思索道:“地理志所载多为过去之方位,物换星移,时移世易,只怕地势多有变化,只可复原大概。”
他觉着这话有些奇怪,云京应当是没有专门的地理志记载的,她为何会有此一问?
“有个大概也不错。”段曦宁喃喃一句,又道,“不急,等开春以后,你慢慢在城中丈量即可。”
“是。”他应下,在先前自己撰稿的桌子旁坐下,翻开两份营造图式开始比对。
他画的那份图虽有几处错漏,却也很容易找寻,两份图他很快就比对完了。为免有遗漏之处,他又反复比对了两遍。
比对完之后,将图收好,他一抬头便看见不远处的她正伏案忙碌,盯着奏章时而浅笑、时而拧眉,神情生动而又专注。
原本打算起身告辞的他一时挪不开眼,便坐着未动,不忍打扰。
回过神来,觉着自己这样直直盯着有些失礼,又怕她察觉,他又赶紧将视线收回,落在桌上放的空白的纸上,忽而有了个颇为大胆的念头。
他拿起了笔,在空白的纸上开始勾勒,时不时偷看她几眼。
先前他多爱描绘山水花鸟,还未描过人像,此刻却像是福至心灵,下笔如神,惟有心中忐忑,生怕被她发觉。
段曦宁好歹是习武之人,五感敏锐于常人。
从他第一眼抬头看她时,她便已经察觉。
只是她一时想不出什么借口让他老实待着,便未动弹,却也没听到他说要走,打定主意只要他不先开口,她就当做没看见。
注意着他的动向,见他似乎拿起笔又在写写画画的不知做什么,应当是一时半会儿不打算起来,她便不再理,专注地批阅快要堆成山的奏章。
日行中天处,沈渊将手中的笔放下,偷偷将画像卷起来塞进了广袖之中,便打算起身告辞。
刚一出声,就听她抬头道:“该用午膳了,今日朕管你一顿饭,就在此用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