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辛本就是云京年轻一辈的翘楚,为人稳重内敛, 同朝中文臣武将的关系都不错, 私下里在年轻一辈中人缘也很好。
他成亲, 贺兰府上自然是客如云来, 算得上云京这些年难得一见的盛事。
两府不过隔了一堵墙, 出门转个弯儿就到了,两方亲朋又大多一样, 便干脆合在了一起办酒,宴席比寻常婚宴盛大许多。
夜幕将至时,正婚礼仪也正式开始。
大桓的婚礼少了许多繁文缛节,却依旧不减庄重。
贺兰辛的母亲亲手所绣的婚服不比云锦坊定制的婚服逊色, 穿在一对新人身上分外合身, 衬得两人郎才女貌,格外般配。
因是合府办的喜宴, 李老太医也坐在上首,二老一同受了二人对高堂的一拜。
接下来便是沃盥、却扇、同牢、合卺、结发诸礼。
之后, 便由赞者告天, 宣布礼成开宴。
喜宴上愈发热闹起来。
沈渊置身其中,好好感受了一把桓人的热情豪迈。
原本他还担心自己的身份会有些麻烦,受人冷待, 结果遇上的宾客个个同他称兄道弟推杯换盏,没一个将他当外人。
伏虎这个酒鬼, 闻见美酒就走不动道,说好带他一起吃酒,却只顾自己喝个痛快。
他本不爱饮酒,置身于这样的热闹之中却不愿扫兴,跟着少喝了几杯,似乎也没有那么难喝。
又饮了一杯喜酒,他竟看见了微服出宫的段曦宁。
他还以为是自己喝酒之后看到的幻影,眨了眨眼,发现不是虚幻,他立即放下了酒杯,莫名有几分偷喝酒之后的心虚。
段曦宁与二老皆算熟识,尤其李老军医曾经也算救过她半条命,他们府上办喜事,她自然要赏光。
只是今日毕竟不是她成亲,她不愿大动干戈,便乔装打扮了一番前来贺喜。
看到沈渊在此,她亦不觉意外。
贺完喜,她便打算离开,沈渊却跟了过来,带着几分担心被拒绝的小心翼翼和期待:“陛下,我随你一道回去吧?”
礼成之后,待宾客酒足饭饱宴席便会渐渐散去。
热闹过后形单影只最易叫人失落,尤其旁人都会回自己的家,而他只能孤零零一个人回承明殿,这种落差更甚。
段曦宁敏锐地察觉到他眼底尽力克制的一丝依恋,扫了满堂宾客一眼,便与他一同离去。
今日是中秋节,外面的大街上同样热闹,到处张灯结彩,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晚风中隐隐飘着桂子清香,沁人心脾。
段曦宁突然感慨沉吟一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一转眼,少年时事仿佛离得越来越远了,如今他们都应当是顶天立地的大人了,都要成家立业,肩负起家国重任。
她看着街边把酒高歌的少年,竟想不起来自己年少时是否也会如此了。
或许是没有的。
在有段景翊之前,她是父皇唯一的孩子,没有人会等着她慢慢长大,自然也没工夫让她这般无忧无虑。
沈渊偏头看着她,只觉得她周身莫名萦绕着与她平日里极不相符的惆怅,想宽慰她几句,却只觉得言语苍白。
他在一个糕点铺子外停下,快步进去买了一盒点心出来,同她道:“陛下,这是江南那边常有的桂花月饼,有着浓郁的桂花香,今日中秋,该有月饼。”
两人向着宫中走去,却是逆着这一番热闹,越走喧嚣越少,四周渐渐寂静下来
段曦宁扭头看了一眼他手上精致的点心盒子,唇角轻扬:“今日中秋节,月色正好,不如我带你去看月亮?”
说完也不等他应声,抓着他的肩膀便飞身而起。
不是第一次被她这样拎着飞起来了,这回沈渊倒不像上次被她拎着上佛寺那般慌乱,只是紧紧抓着手里的点心盒子,还有兴致看几眼脚下远去的景致。
两人落在了摘星阁上,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颇有一丝“一览众山小”之感,月色也比在地上看到的明亮清澈。
段曦宁直接在屋脊上坐了下来,得意地问:“如何?此处月色可美?”
沈渊看着她就这么坐了下去,想让她拿干净帕子垫着的话咽了回去,犹豫了一瞬,在她身旁坐下,手上的点心盒子被她直接夺了过去。
段曦宁直接掀开盒子,拿了块桂花月饼尝了尝,称赞道:“不错,确实能尝出来桂花香。”
转头她又将点心盒子,递到了他的面前:“你也尝尝。”
听她如此说,沈渊抬手拿了一块,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陛下喜欢便好。”
段曦宁轻笑:“要是有酒就更好了,光有糕点干巴巴的。”
一听她想喝酒,沈渊就想到了上回她耍酒疯的样子,心中不由地警铃大作,赶紧道:“酒易遮住桂花香,反倒不美。”
段曦宁脸上笑容愈盛,故意道:“对月小酌,岂不美哉?”
生怕她真的把他一个人扔在上边下去找酒,沈渊忙道:“如此良月,若是饮酒未赏,实在可惜。”
笑过之后,段曦宁突然问:“沈渊,人都说望明月常思故乡,你呢?”
对上她幽深的眸子,沈渊神色有几分黯然:“人说月是故乡明,然而,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他所谓的故乡不在乎有没有他这个人,其实他与随水飘零的浮萍并无二致,没有真正值得他思念的故乡,想来愈加叫人心绪低落。
抬头看看他从未如此近地赏过的月景,他努力扫除心中阴霾,扯出一抹笑意道:“此时此刻的月色,倒是比别处要明亮许多。”
段曦宁支着脑袋看着他,忽然觉着,被月色眷顾的美人亦比平常更为惹眼。
沈渊扭头视线撞进她带着笑意的眸子中,心弦仿佛也被人用力拨了几下,叫他的心跳得又快又乱,却又不肯从那深潭般的眸中抽身。
“陛下呢?”他轻声问,“陛下此时此刻,有思念的地方,或是……思念的人吗?”
与他对视良久,她才淡淡道:“我想去的地方暂时去不成,思念的人亦不在人世。”
说完她便一扫低落,轻笑道:“大好的日子,说这些做什么,你以往过中秋节也如此怅惘吗?”
他却出人预料地摇摇头:“我以前,从来不过中秋。中秋于我,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能吃到月饼了。”
“这也太无趣了。”段曦宁调侃,“这便是你只买月饼不买酒的缘由吗?”
听得出来她是在玩笑,沈渊也打趣道:“难不成陛下的中秋只有酒,这才一再地要酒喝吗?”
段曦宁大笑:“好,那就不要酒了。美人,美景,美食,足矣。”
闻言,沈渊面上浮现一丝赧然,跟着会心一笑。
今年的中秋于他,不似往常枯燥无趣。
他看到了,有生以来所见的最美的月色。
回到承明殿,他本想将此月色留于笔端,下笔时却不由自主地将沐着月华的她勾勒出来。
很快,月下慵懒随性的女子便跃然纸上。
金秋时节,正是丰收之时,派去河北道的成立民也很快给她传来了好消息。
经过清洗世家和田制改革之后的河北道,即便不是丰年,赋税仍旧比以往翻了一番还要再多些。
这还是在春耕时粮种紧缺的情况下,若是粮种足够,或许还能更好。
这让户部尚书夏元璐难得见她时不是在哭穷,而是喜笑颜开地报喜。
河北道的结果,让她立即看到了国库充盈起来的可能,这比她自己发了横财还要令人兴奋。
核算过河北道一应账目,她便与夏元璐以及侍中裴云起商议,打算随后将此田制改革推行各道,并将成立民调回云京,一同主持变法事宜。
当初河北道那群士族以及与其勾结的官吏的下场,让各地都闻风丧胆,无人敢对变法有何异议或是大加阻拦。这次变法倒是少了许多麻烦。
只是,各地到底情况不同,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是河北道,总要因地制宜,方才能取得成效。
段曦宁与几人挨着将各道往年的各类文书账册都翻出来一一查阅,详细推演之后,针对各地实情,对改革之法稍加变动。
为保证变法顺利,段曦宁还往各道都派了特使,大多都曾是武将。
没办法,她手底下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武将。
此举却让各道上下官员更老实了几分。毕竟谁也不敢保证,派到自己身边的是不是又一个贺兰辛。
段曦宁琢磨着,变法若是能大有成效,或许,三两年之内,她便有足够的粮饷用来大举伐蜀了。
想想她便心情舒畅。
只是,眼下却有一事让她不痛快起来。
到了年底入贡之时,沈鸿又另外送了书信和一批东西,以年礼之名给沈渊。
第46章 心中有愧
原本, 大桓各藩属国都是在年底纳贡。去年只因梁国乃初次臣服,贡赋之时提前了几月。今年倒是随其他属国一起的。
上回是生辰礼,这回是年礼, 这王八蛋倒是挺会找借口的。
段曦宁不由地嗤之以鼻。
素筠询问:“陛下,这次可要将这些都给沈公子送去?”
“将那些名贵药材全挑出来,给韩新柏送去。”段曦宁吩咐道, “剩下的抽空给沈渊送去。”
她派去镇守武康的韩新柏还真是个妙人, 想起来她都想拍案叫绝。
去年让他将那些掺了东西的灵芝、人参想办法弄回梁宫, 他竟是换了个盒子当做年礼直接送给梁王了。
也不知梁王是否好好消受了这大礼?
这回他的年礼, 又有着落了。
取之于斯, 用之于斯,也算是报应不爽了。
段曦宁敲了敲手中的礼单, 仍旧百思不得其解:“你说沈鸿这些东西哪儿来的,这得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等将来……”素筠半开玩笑提议道,“您不如亲自将他抓过来问问?”
段曦宁轻笑着挑眉:“诶,人家怎么着也是一国世子, 怎能如此粗鲁?”
素筠会心一笑, 看她这神情,可不像是会觉得粗鲁的人。
其实相比起来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段曦宁更好奇,沈鸿为何要年年给沈渊送如此厚礼?
寻常人若是无缘无故送人厚礼, 要么是有求于人、拉拢收买, 要么是心中有愧、弥补一二。
可沈鸿似乎两者都像,又似乎两者都不像。
沈渊有什么可收买的呢?
而沈鸿,又能有什么对不起沈渊的呢?
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深思, 段曦宁忽而想起了一个人。
竟陵先生,沈铎。
这个人, 倒是极耐人寻味。
“竟陵先生?”沈渊似乎已经许久未听人提起了,“为何忽然提起他?”
贺兰辛道明缘由:“听阿妁提起,她与岳父游医时,似乎见过这位竟陵先生。此人同岳父讨教过药理,还送了岳父一卷古书残卷。”
“药理?”沈渊错愕,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对这位大伯父并不熟悉,竟不知他还懂岐黄之术。”
贺兰辛又道:“这位竟陵先生似乎行踪飘忽不定,阿妁他们想再寻人时便怎么也找不见了。”
阿妁说那本古书上面所载医理甚为精妙,像是亡轶许久的《伤寒杂病论》。她与李老军医研读许久,颇有心得。
只是此书乃是残本,缺了一半,她一直想将此书找全,却再难寻到那位竟陵先生。
贺兰辛听她提起,想到这位竟陵先生似乎是沈渊的伯父,便前来找他打听。
两人正说着,素筠派来的大宫女朝雨领着一群宫人,带着沈鸿送他的年礼浩浩荡荡地进了殿中。
这次年礼虽没生辰礼丰厚,却也十分可观,摆在殿中占了不少地方。
听到这是沈鸿送的年礼,贺兰辛眸中闪过异样。
他可还记得去年沈渊中毒之事,依阿妁的推测,非亲近之人难以长期下毒。那么下毒之人极有可能便是这位沈世子了。
扫了一眼这些东西,今年看着倒不像有那些贵重药材了。
看沈渊的反应,应当是不知下毒之事的。
看来是陛下并未让他知晓。
也不知这般故意瞒着他是好是坏?
沈渊谢过了朝雨,亲自送她出去后,回来就将兄长送来的家书拆开迅速看了一遍,脸色几不可察地变了变,顾忌贺兰辛在,未敢外露。
将家书收好,知道贺兰辛想打听竟陵先生的行踪,正色道:“去岁陛下曾向我打听大伯父的去向,我便在家书中询问兄长,兄长亦不知其行踪。”
贺兰辛察觉他面色似乎有变,觉得像是有什么事,既是家书,必定是私事,他也不好多问,该知道时他总会知晓。
想着先前陛下也在打探竟陵先生的下落,沈渊说不知定不是虚言,他便道:“隐世之人踪迹难寻,这古书残卷,我再为阿妁想办法吧。”
说完他又邀请道:“沈兄,今年过年,若是得空,不如过府坐坐?家母最喜家中热闹,一到逢年过节便让我多唤朋友来家中。伏虎那小子,一到过年的时候就赖我家不走。”
沈渊诧异,他还从未在过年时走亲访友过,自是求之不得,忙应下:“好,到时必定登门拜访,还望贺兰兄莫嫌我叨扰。”
贺兰辛爽朗道:“哪里会?求之不得。”
他是独子,母亲又寡居多年,家中总是冷冷清清的,与阿妁成亲以后,担心她嫌家中冷寂、待着无聊,他就干脆将两府之间的墙壁打通了,让岳父来往方便些。
两位老人都是喜爱家中热闹之人,常念叨着让他与阿妁多叫朋友来家里,也能给府上添些人气。
伏虎最是不见外,全当贺兰府是自己家,自己的府邸成年累月也不见回一次。若不是那宅子是先皇赐给为国捐躯的伏将军的,他疑心伏虎会干脆将宅子卖了出去吃百家饭。
他成亲时沈渊来过,母亲便时常念叨起。她很喜欢看模样俊的孩子养养眼,常将那个长得俊俏的小子挂在嘴边。
只是他成亲之后公务繁忙,先前还奉命去了关中一趟,一直没抽出空闲请沈渊过府做客。
这回到了年关,时候倒是正合适。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贺兰辛还有要事,便起身告辞了。
待他走后,沈渊才着手清点沈鸿送来的这些年礼,让空青和商陆归整起来。
自他去年大病时后,总觉得商陆有些怪怪的,似乎变得畏畏缩缩起来,不再像以前那般同他没大没小。
问不出缘由,他只当是被段曦宁下令罚过之后吓破了胆,不敢造次。之后,他便将要事都交给了空青打理。
沈鸿最常送的其实还是银票,去年便在一个放名画的夹层中放了厚厚一摞银票。
今年他扫了一圈,看到了一个放玉璧的匣子,料定兄长必定在里面放了银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