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这两个字鲠在他喉间,将他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时他还惊魂未定,不知今夕何夕。
明月珠柔和的光渐渐抚平了他的惊悸,让他心安了许多,稍稍松了一口气。
再回想方才的梦,却只有个模糊的印象,朦朦胧胧的,如雾里看花,再没有梦中那种身临其境之感了。
天色虽早,他却再也难以入眠,起身拿起书卷想要看会儿书打发时间,却心烦意乱看不进去,在脑海中胡思乱想,想兄长的信,想段曦宁说过的话。
兄长对他关怀有加,如兄如父,是他最亲的人,手足之情最是难以割舍。
更何况,那是他的故国,无论如何他都在那里出生长大,受那里的百姓衣食供奉。
他不能做弃国弃家之人。
而段曦宁对他也很好,她让他见到了一个更精彩的世界,更洒脱的人生,让他单调无趣的人生鲜活起来,不再浑浑噩噩地虚度光阴。
他亦不想让她失望。
可他毕竟不是桓人,即使再怎么与大桓的人相处融洽,也终归是个外人,改变不了他是梁人的事实。
然而在梁国,父王他们也是容不下他的。
他原本也是打着离开梁宫四方游学的打算,除探望兄长、祭奠母亲以外再不回武康的。
举目四顾,看着窗外皑皑的白雪,他又生出了不知何处是归途的茫然,只觉自己不过是水中浮萍。
这种飘零之感,越是到除夕这样团圆的日子便越发强烈。
年节是宫中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时候了,各处皆张灯结彩,到处洋溢着喜庆吉利。
热热闹闹地将新桃换旧符的宫人们,让人愈发清楚地知道,马上就要过年了,要到一年之中最欢腾的时候了。
空青与他熟稔之后,知道他是随和之人,央着他也写几幅对联张贴在殿门外,说是看着别致,也沾沾福气。
沈渊本就闲着,自然应允,提笔将几幅对联一挥而就,交给他张贴起来。
待他们都忙碌完,沈渊又给承明殿的人都发了一笔银子,让他们能好好过个年。
每年除夕夜,段曦宁都会在宫中举行守岁宴,功勋贵戚、文武百官、内外命妇、封疆大吏、文人雅士,得征召者皆会出席。
作为梁国质子,按礼制沈渊自然也得去。
去岁他抱病未能到,今年倒是第一次出席如此盛大的宫宴。
大桓的许多官员是第一次见他,不时有人朝他投来好奇的目光,甚至女眷那边的席上也有年轻女子偷偷打量着他。
他坐在宴席上有几分心不在焉,并未注意到各种意味不同的目光。
宴上有傩戏、歌舞、杂耍,还时不时有烟花点缀夜空,庭燎更是照得殿前亮如白昼,添了红火热闹。
趁着众人看热闹时,他的目光却偷偷朝上首瞟去。
段曦宁身着宽大繁复的玄c龙袍,头戴十二旒冠,端坐龙椅之上,旒珠垂下,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处处透露着帝王威严。
她整个人高高在上,似乎离他极远,如同天上的尊神,遥不可及。
好一会儿,察觉到她的视线似乎投了过来,沈渊赶紧垂眸,不敢再看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随着新年的钟声传来,众人起身纷纷向段曦宁行礼拜年,便可各自回家守岁,这宫宴便算结束了。
沈渊打算回承明殿时,却被段景翊叫住,兴冲冲道:“沈七哥哥,我们去放爆竹玩儿吧?阿姐这儿有很多的爆竹的。”
闻言,沈渊犹豫了一下,以前在武康时他可从没玩过这个,可他并不想自己孤零零地守岁,便跟着段景翊去了。
每年逢年过节,段曦宁也特意让宫人多准备些烟花爆竹给段景翊玩儿,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段景翊早已命宫人将准备好的烟花爆竹都搬到了的空地上,迫不及待地点了一支烟花。
那烟花霎时间便如流星一般蹿上天,星星点点划破夜空,炸成了一簇簇五颜六色绚丽多姿的花。又接连有这样的“花簇”在夜空中绽放,将原本漆黑的夜空映得五光十色。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沈渊在檐下看着,面上一直带着笑意,灿烂的烟花倒映在他的眸中,仿若星光。
这时,段曦宁也从殿内走了出来。
她嫌弃天子衮冕厚重,换了一身轻便的宫装,长发简单地挽起,轻省了不少。
沈渊许久未见她如此装扮,一时竟看得出神,只觉先前如天神般遥不可及的人像是走下了云端,此刻离得他极近。
回过神来时,就见她笑着给了他一个红封,逗他道:“给你的压岁钱,去年你病着,今年给你个大的。”
听着她这又把他当小孩儿似的语气,这回他却没有恼,也没有反驳她。
他知道压岁钱有“驱邪除祟,以期来年平安顺遂”之意,想着她也是好意,乖乖接过来,拱手道:“多谢陛下!”
她却玩笑道:“大过年的就只有一句谢么,以你的文采,不得给朕洋洋洒洒来一大段贺新年的吉利话?”
看他当真了,真的要开口长篇大论,她哈哈一笑,赶紧抬手制止:“还是算了,朕一听这些文绉绉的便头疼。”
话音一落,伏虎也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身手利落地蹦到了段曦宁面前伸手:“陛下,压岁钱!”
“这么大个人了,倒也好意思伸手!”段曦宁一边面上带笑嫌弃着骂他,一边扔给他一个红封。
伏虎脸不红心不跳地收下,咧嘴笑着:“我还没娶媳妇儿呢,有啥不好意思的?贺兰婶婶说了,没成亲都是小孩儿。”
说完竟另外从袖子里拿出个红封给沈渊,笑得阳光灿烂:“小沈,小师叔给你的。”
这不是他第一次想占辈分上的便宜,沈渊哭笑不得,不知该不该收,下意识地看向段曦宁,就听她道:“哟!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快收下,这可是咱们伏大统领第一次给人压岁钱,稀罕着呢!”
沈渊便真的收下,刚要给伏虎道谢,他已经跑没影儿了,不知要上哪儿玩儿去。
段曦宁笑道:“八成上贺兰辛家玩儿去了,别管这野猴儿。”
不远处,段景翊已经玩儿疯了,拿着根点燃的香点了不少爆竹,噼里啪啦的别提多热闹,一朵朵烟花接连升空,仿佛片片彩云,将夜空点缀得绚烂多彩。
那皮猴儿胆子大得很,竟敢将爆竹扔进正燃得旺的庭燎中,使那火堆中不时发出巨响,仿佛在放鞭炮。
段曦宁看他玩闹,笑着骂了他一句,转头望着沈渊,见他面色沉静,似有心事,她忽然道:“沈渊,以后年年都在这里过除夕,可好?”
沈渊讶然看向她,刚好撞向她幽如深潭的眸子中,怔愣未言。
他从来都看不懂她眸中蕴含的东西,可这双眸子却仿佛能将人吸进去,令人深陷其中
见他不答,段曦宁敛去了笑意又问:“沈渊,朕对你不好吗?”
沈渊对着她那被焰火映得仿佛有万千星河的眸子,心中蓦然腾起浓重的愧疚,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时,段景翊见沈渊还站在廊下,就跑过来拉着他一起去玩。
沈渊顺势跟着他过去点了好几支烟花,玩儿得熟练以后,还大着胆子点了炮仗玩儿。
他清楚她的意思,可他心中迷茫得很,想不明白自己到底该如何。
段曦宁远远听着耳边伴随着笑闹的爆竹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幽深的眸子中倒映着绚烂的烟花。
第49章 心生逃避
每年过年时, 都是段曦宁难得事少悠闲的日子。
初一贺岁大典过后的几日,无需上朝理政,又无宗亲拜年, 她干脆将宣政殿的门一关,舒舒服服地躺在自己的仙居殿里面歇着。
这几日她几乎除了吃就是睡,什么事都不管, 什么人都不见, 恨不得将自己一年没歇的觉都补回来。
她觉着自己也是天生劳碌命。幼时须得学各种本事, 稍长大些父皇就让她监国理政, 后来又参军历练, 登基之后更需日理万机不得闲。
看着倒是天生富贵,地位尊崇, 无人可与之相较,贵人的清福却没怎么享上,成天累得像拉磨的驴。
这不,躺在床上睡痛快了以后, 她腿脚虽不想动, 脑子里却也不由自主地开始想大小琐事。
真是劳累惯了,竟还不会安逸了。
有些事简单, 轻而易举便能想清全貌。
有些事则不然,总要耗费许多心神, 一时半会儿难以想出满意的结果。
素筠知道自家陛下一年到头皆政务缠身, 也不忍打搅,若有朝中小事,她自己便帮着料理了。
看她睁着眼睛仰躺着发愣, 素筠便知道她这是又睡饱了,笑问:“陛下这是又想什么呢?”
“伐蜀的事。”段曦宁翻了个身往里挪了挪, 拍拍身旁让她坐下,侧躺着弯着胳膊肘支起脑袋看向她,“还有,朕在想,微服过去陇右道看看。”
“这几年,也不知道虞升卿那家伙将朕的陇右道治理得究竟如何?”
听她主动提起虞升卿,素筠小心地觑了她的脸色,见她面色如常,才道:“虞公子兼资文武,想必主政一方定也能将陇右治理得井井有条,不负陛下厚望。”
素筠摸不清自家陛下到底对虞升卿是何想法。
她只记得,当年有一晚陛下气呼呼地回来,怒气冲冲地在宣政殿吐了一大筐的粗话,句句都是骂虞升卿的。
若不是陛下抠门舍不得东西,大约还会一怒之下将宣政殿砸个稀巴烂。
虞升卿的心思,她约莫能猜出一二,却未想到陛下能为着这事发那么大的火。
之后,陛下便将虞升卿调去了陇右道。
此举叫她琢磨不透。
不知陛下到底是对其生厌,故意将其调离京城,眼不见心不烦?
还是打算委以重任,才将其连升三级?
做了女官多年,素筠并非不通朝政的无知之人,自然知道陇右道不同于一般地方。
此地既是通往西域的必经之路,又与北狄紧邻,亦同蜀地挨得极近,东西往来各族混杂,能主政此地的绝不能是寻常之辈。
若是旁人被调往此地,她自然会觉着是陛下重用,可这人偏偏是虞升卿。
他可是陛下原先几位亲卫中家世最好的一个,乃世代清贵、良才辈出的河东虞氏的嫡长子,少时亦曾得先帝赏识,在当时便已是正四品下怀化中郎将。
假以时日,他或许能成为本朝最年轻的镇国大将军。
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却作为文官被调往了陇右道,看起来像极了明升暗贬。
但陛下并非意气用事之人,不会因私废公。虽平时常叫贺兰辛这样文武兼修的武将兼领部分文官事宜,以解文官不足之急,却从未让一名武将彻底转做一名文官,让人猜不透她的用意。
“朕倒是不疑虞升卿的能耐。”段曦宁面色如常,淡淡道,“只是有些事,在脑子里再翻来覆去地想也是幻影,总要亲自看看。”
说着她就坐了起来,吩咐素筠:“年后开了朝,你早些给朕准备准备,等到了春耕时分,朕微服去陇右一趟。”
素筠有几分讶异:“这次要去那么远?只怕要费上许多工夫。”
她家陛下并不是个一味坐在皇城、埋头宣政殿闭目塞听的皇帝,不打仗的时候,便喜欢在春耕时节抽出空微服出去探访民情。
前年在南征,去年又有河北道那一大摊子事儿,今年倒是能挤出来些空闲,总要出去一趟。
只是,往常大多是在云京周边郡县,最远只到过雁门关,还未去过这么远的地方。
大概是觉着用胳膊撑着脑袋有些累,段曦宁又将胳膊放平枕着:“早就想去了,一直没顾得上罢了。”
素筠忙道:“这次让臣跟着去吧,路途遥远,也好照顾陛下。”
“不用,宫里总得有人照应。”段曦宁却拒绝道,“朕自有打算。”
既如此,素筠不好多说,只叮嘱道:“陛下务必顾惜好自己,莫去做什么危险的事。”
段曦宁笑道:“放心,你家陛下神功盖世,定然全乎出去全乎回来,保准不叫你忧心。”
她又吩咐道:“你去把那边小桌子上放的那本地理志给朕拿来,睡不着,朕看会儿打发时间。”
素筠起身去拿书的工夫,她想到了什么,突然问:“沈渊最近忙什么呢,叫他给朕画云京舆图,画了一年了还未画好,还能不能行?”
“云京舆图?”素筠拿着书回来,闻言愕然,“陛下叫沈公子画云京舆图?就不怕……”
“怕他将舆图交给梁国吗?”段曦宁毫不在意地一笑,“朕在此,天下无人能破云京。莫说是拿了舆图,便是拿了布防图也不过是白费功夫。”
素筠不解:“那陛下为何还……”
“试试他有没有那个画舆图的本事。”段曦宁道,“工部的虞部司会画舆图者实在太少,又大多上了年纪,朕需要会画舆图的年轻人。”
若他能画得出来,无论如何,她都得将他紧紧攥在手里了。
素筠想了想道:“正是大过年的时候,沈公子只怕出门访友去了,未必会在承明殿。”
“倒是忘了。”段曦宁想起还在年里,“等年后开朝,再派个人去问问他画好了没有。”
说完便拿起地理志悠闲地躺着看了起来。
既然应了贺兰辛之邀,沈渊便带着为贺兰家的人准备的年礼,专程登门拜访了一趟。
即便他挑了一个客人不是那么多的日子,贺兰府上仍然有几个年轻子弟与他打了照面。
少年人大多是赤忱热情的,不在乎什么身份地位,只在乎彼此是否投契。
有几人在贺兰府上与他聊得还算投机,便热情邀他过府做客,他不好推拒便应下了。
他这年过得过年竟有些忙碌,走亲访友仿佛没个尽头,因而去太傅府上拜年便推迟了几日。
梁太傅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来他府上拜年的人络绎不绝。
沈渊迟些日子,反而同这些人错开了。
平日里,沈渊三五不时地登门拜访,俨然如太傅的关门弟子,与府中管家、侍从皆熟识不少,一进府便熟门熟路地跟着府中小厮到了书房。
往常他来时,太傅要么在书房读书练字揣摩棋局,要么拿着太学生的功课骂骂咧咧,看到他来,还要与他发半天的牢骚。
今日却是闻听书房内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爷爷,你又耍赖!”
里面传来一道清脆似在撒娇的声音,约莫是太傅家的孙辈。
太傅家的女眷他并不了解,只知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在门口顿了顿便转身离去,与管家道自己改日再来。
从太傅府中出来,他独自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闲逛。
平时人声鼎沸的街市现下安静不少,大概那些商贩们也都回家过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