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武康时,兄长就已经给了他一匣子的银票,说是将母后的嫁妆变卖了换成银钱给他傍身。
后面这些银票也不知兄长从哪儿得来的,还能给他这么多。
实则他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大桓宫中不会少他吃穿。寻常除了出去游玩也花不了多少,这些钱给他也是平白放着,便打算回信让兄长别再给他钱了。
再次收到兄长的家书,他惊觉时光仿佛倏忽而过。
一眨眼,他来大桓都已经一年多了,做梦一般,在梁国的日子恍如隔世。
年关将近,他不禁想起,去年他卧病在床,隐约能看见窗外宫人挂的新桃符及红灯笼,殿中还有贴的到处都是的福字,喜气洋洋的,让他觉得病灾仿佛能立即过去。
段景翊还拿了不少鞭炮来他殿外放,噼里啪啦的声响不绝于耳,听着热闹极了。
可是在梁国过年的回忆却有些模糊,他只记得寻常都是他一个人过年。
他冬日里本就易病,更不想出门碰见沈濯他们,时常连宫宴都不去,一直缩在殿中看书。
年节对他来说,与寻常日子也没什么分别。
他以前挺讨厌在殿中挂些乱七八糟红彤彤的东西的,更不喜欢吵闹的鞭炮声。
因为这会显得他愈发孤单冷清,像被至亲遗弃的可怜虫。
到了大桓,他却莫名不讨厌了,甚至还很喜欢。
人果真善变的,短短一年多,他竟也喜欢上了这些热闹,喜欢上了出门去逛逛,喜欢上了结交朋友。
原来,他也并不是个喜静不爱出门的人。
甩掉脑子里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他再次打开了沈鸿的书信,细细看着。
书信末尾,隐晦提了公子兰答晋文公、庄舄越吟、钟仪奏楚调之故事,让他不由地攥紧了手中的两页纸,心中涌起几分愧疚。
兄长盼着他莫忘故国,可他一直都在做什么呢?
他心安理得地跟着大桓的将军习武,跟着大桓的太傅读书,还对大桓的皇帝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在这里过得如鱼得水,几乎要乐不思蜀了。
他有愧于兄长的关怀和供养。
空青将这些年礼料理妥当,进来看他面色凝重,出神地坐了许久,不由地担忧地问:“公子,怎么了,可是世子说了什么?”
回过神来,他摇摇头,并未多言,却仍是呆呆愣愣、心事重重的模样。
夜里他也睡不安稳,总是做些乱七八糟却又叫人心中不安的梦,迷惘困窘得紧。
他迫切地想要有个人能告诉他到底该怎么做,究竟怎么做才是对的?
可他又不知道该问谁。
这些疑惑,他不知该找何人解。
心绪不宁了几日,他才提笔给兄长回信。
信中如往常一般只报了平安,言自己一切都好,未提习武之事,也未提先前重病之事,亦未有对故国之思。
他清楚,兄长或许想看到的是他诉说如何思念故国家园,可他不愿写违心之语,没有便是没有,兄长应当也是清楚的。
写完之后,他忽然想到,来往信件似乎都要交给陛下过目,不知她可看到了兄长写的信,可看明白了兄长的意思?
她若是看懂了,为何会愿意让他看到这封信呢?
第47章 掩藏心思
将信收好, 他没有让空青替他送信,而是决定亲自送去乾阳宫。
内心迷茫之时,他想见到她的心愈加迫切。
似乎只有见到她, 才能驱散他心中所有阴翳,豁然开朗。
冒着漫天风雪,他独自裹着大氅撑了伞出了承明殿。
昨夜云京迎来了初冬的第一场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果真如柳絮因风起, 渐渐将天地银装素裹, 再无其他颜色。
此时的积雪已比早上厚了许多, 没过了他的脚踝。好在宫人扫雪扫得勤快, 路并不难走。
他独自在雪中走得很慢,看着漫天飞雪, 不由地想起去年出来赏雪,她在雪中挥手将花瓣引来下的那场梅花雨。
那纷飞的梅花,要比这雪落不知美上多少,叫人难以忘怀。
今年或许是习武之故, 他身强体健了许多, 并不像去年那般畏寒,在雪地里也颇为自得。
不知道武康是否也会降雪?
即便有雪, 约摸也下不了这么大,但以前在梁宫时他也是不怎么敢在雪天出门的。
以前的这个时候, 他只能冻得裹被子, 盼着天寒地冻早日过去,甚至有时冷得紧了,恨不得烧书取暖。
走着走着, 他竟不由自主地拐向了去年那片梅林。
年底是她政务最繁忙之时,应当是没有出来赏梅的闲情的。
在林中徘徊许久, 他才朝着乾阳宫而去。
他到时不巧,段曦宁正在与户部的人议事,素筠便先将他引至偏殿暂候,叫人给他上了热茶暖暖身子。
见他特意冒雪前来,素筠纳闷儿:“送信不急于这一时,沈公子怎的不等雪停了再送来?大雪天的还出门,仔细天寒。”
“多谢姑姑关心。”沈渊客气道谢,“左右我寻常无事可做,便早早送来了。”
素筠见他似乎心绪不佳,又同他寒暄了几句便去忙自己的了,待议事的臣子告退,这才去禀报段曦宁。
“哦?”段曦宁诧异,“这样的天他竟也舍得出门?”
她可还记得,去年这时候他病了一场险些要了小命的事。
素筠猜测:“沈公子似是心事重重,许是还有旁的事?”
段曦宁揉了揉眉心,吩咐道:“让他过来吧。”
沈渊进来时,刚好看到她站起来伸懒腰,只看了一眼,他便垂眸行礼,呈上自己的书信,将自己折的梅花也送给了她。
段曦宁看见梅枝眼前一亮:“怎的想起来折花了?”
沈渊轻声道:“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坐吧。”段曦宁将那梅花插在一旁的花瓶中,笑着调侃,“怎的大雪天还当起信使来了,这么急着要给你兄长回信吗?”
沈渊落座之后直愣愣盯着她看,试图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些什么,想知道她到底知不知道兄长信中写的什么。
可惜她的眸子一向幽如深潭,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反而被她玩笑一句:“盯着朕做什么,朕有那么好看?”
他这才收回视线,在心底默默肯定了一声,担心她觉得他轻佻,未敢真的说出口,只正色道:“拖了几日,怕耽误了。”
“放心,若是耽误了,自会有人去催你。”段曦宁拿出信扫了一眼便放了回去,将信封封好,放在了案头。
沈渊看着她,忽然很想同她说说心里的话,求她为自己解惑,却又清楚地知道于理不合。
见他欲言又止,段曦宁笑问:“怎么了,有心事?这愁容满面的,收到家书还不开心?”
沈渊怔了怔,只摇摇头:“没,没什么。”
“脸都要被愁字写满了,还说没有。”段曦宁不知何时坐到了他面前,“撒谎可不是好孩子。”
抬头看着她满是笑意的眼睛,他踌躇了片刻,大着胆子问:“陛下,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我易地而处,你会如何做?”
“好好的想这个做什么?”段曦宁的笑容凝了片刻,复又笑道,“易地而处,朕又不会做质子。”
沈渊以为会听到什么豪言壮语,却听她狡黠道:“朕是女子,生于皇家便是公主,公主只会和亲,不会为质。”
看他愣住的神情,她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之后,才正经了几分:“沈渊,这世上之事,每一件其实都有很多种答案,只看你愿意听谁的、信谁的。”
“就如公主和亲,有人会说,公主受天下百姓供养,自当为天下百姓、为江山社稷而牺牲。”
“亦有人说,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做人嘛,要么对得起黎民,要么对得起自己,总得要占一头,不然算是枉活一世。”
说完了,看沈渊若有所思的模样,她又玩笑道:“大雪天专门跑到朕这里来,就是为了听朕扯这些淡不成?”
沈渊忙郑重其事道:“陛下所言有理,非是闲谈,我受益匪浅。”
“别!”段曦宁哈哈一笑,立即摆了摆手,“朕这儿可不给人教书,你要受教去太傅那儿。”
“陛下过谦了。”沈渊认真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陛下可为人解惑,当为人师。”
“掉这书袋干嘛?”段曦宁轻笑,“到饭点儿了,要不朕再管你一顿饭?”
沈渊本也只是为了送信,自是不好意思留下蹭饭,正要拒绝,就又听她说:“天寒地冻的,当喝杯酒暖暖身子,前些日子朕得了几坛晋阳那边送来的杏花春,正好给你尝尝。”
一听要喝酒,沈渊赶紧拒绝:“陛下,我不爱饮酒。”
“一回生,二回熟嘛。”段曦宁道,“这可是上品,伏虎可是馋得要了好几坛呢!一醉解千愁,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喜欢?”
他有几分心动想尝尝,可想起先前她耍酒疯的样子,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跟她喝酒,又不好拒绝,便道:“陛下,点到即止,不可贪杯。”
“那是当然,朕又不是酒鬼。”见他竟愿意喝了,段曦宁兴冲冲地叫人上酒菜。
一坛杏花春打开便酒香扑鼻,段曦宁先让沈渊尝了一杯。
酒这个东西,沈渊心中一直都是有些好奇的,在贺兰府婚宴上尝了些并不觉得如何,不明白段曦宁和伏虎为何这么喜欢喝。
这杯酒他喝得不疾不徐的,竟也品出了几分醇香。
见他干了,段曦宁又立刻让人给他满上。
连引几杯,他觉得她似乎在有意灌他酒,时不时就要劝他喝一杯,自己的酒杯却纹丝不动。直到一坛酒见底,她才将杯中酒一口干了。
“沈渊,这是几?”见他真的将一坛酒都喝完了,段曦宁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比了个二。
“二。”他神色清明,带着些疑惑,不明白她这是做什么。
她不死心又问:“秦时明月汉时关,下一句是什么?”
他脱口而出:“万里长征人未还。”
“已报生擒吐谷浑,上一句?”
“前军夜战洮河北。”
竟能对答如流,这回她换了个难一些的:“《管子・牧民》四顺篇,第二句是什么?”
“民恶忧劳,我佚乐之。”仍旧是不假思索回答出来,他不解地看向她,“陛下是想考校我的学问吗?”
她仔细想了想才知道他说的是对的,气馁道:“你没醉啊,酒量就这么好?”
看她有些失望,他犹豫道:“那我,那我再喝一坛试试?”
她一下被逗笑了,赶紧阻拦:“别,酒气伤身,别再给你喝病了。”
“我没事的。”沈渊摇摇头,却被她的笑容晃了神,愣愣的,许久都未曾收回盯着她看的视线。
段曦宁叫人将满桌子吃得差不多的残羹冷炙都撤了下去,慵懒地支颐盯着他看,直看得他带着酒气的脸庞烧了起来,突然问:“沈渊,庄舄越吟,讲的是个什么故事呢?”
“此言出自汉代王粲的《登楼赋》: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沈渊不假思索道,“庄舄原为越人,仕于楚,病中仍思念故国,作越声吟。”
一口气说完,他猛地意识到,这不是兄长信中写的典故么?
心下一沉,他忐忑地看向她,却见她面色如常,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果然,乡音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陛下……”他摸不准她这是什么意思,他在说故国,她却说的是思乡。
他想辩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有些话,何必说得太明白呢?
段曦宁紧接着便反问:“你以为呢?”
沈渊便顺着她所解思乡之意道:“形容不识识乡音,乡音总是最令人难以忘却的。”
她又故意逗他,凑近了道:“那你说几句吴侬软语给朕听听。”
知道她在玩笑,他也顺着她,用吴地方言吟了句诗:“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南北方言自是差别极大,听在耳中犹如天外之音。
段曦宁一头雾水听完,不住摇头:“好听归好听,朕听不懂。”
沈渊简短地解释:“是曹子建的诗。”
他向来不会撒谎,却也不敢真的说其中含义,只得含糊其辞。
曹子建之才名,段曦宁自是知道的,却因不喜诗词歌赋,没看过其诗赋,囫囵点头称赞:“不愧是才高八斗之人。”
沈渊被她看得心虚,唯恐隐秘心思被看穿,见暮色四合,宫人有条不紊地进来掌灯,赶紧起身打算告辞。
第48章 爆竹声中
段曦宁还是不太相信他这没怎么喝过酒的人, 竟然喝了一坛子都没事,只以为他酒劲上头得慢,又试了试他。
见他依旧没事人似的, 这才放他回去。
看外面天黑了,便命素筠派了个内侍为沈渊掌灯。
漫天飞雪终于停了,皑皑白雪映衬着天地都明亮许多。
沈渊不疾不徐地走着, 看着满眼雪白, 只觉得天地茫茫, 不知何处是归途。
回想着她的话, 觉着有几分道理, 总要对得起一样。
可是他能对得起谁呢?
回到承明殿时,空青正守在门口, 见他终于回来,稍稍松了口气,急忙上前:“公子,你可算回来了!”
听送他回来的内侍说他喝了酒, 空青给了那内侍赏钱道了谢, 赶紧上前扶住他。
沈渊神智清明得很,抽回胳膊就朝殿内走去:“空青, 不用扶我,我没事。”
“公子, 你哪里难不难受?”空青担心地问, “可用了饭了?奴婢去给你煮醒酒汤和清粥来。”
沈渊赶紧抬手制止:“不用麻烦,给我倒杯热茶就好。”
空青赶紧照做,还不忘念叨他:“公子, 你身子不好,怎么能饮酒呢?”
“空青, 我在习武,又有太医一直调理,或许比你要康健。”沈渊接过热茶一饮而尽,一板一眼道,“习武还是有好处的。”
“好好好。”空青无奈应和。
纵使他说没事,空青还是摸了摸他的额头,见一切如常,才松了口气,侍候他沐浴更衣之后歇下。
沈渊酒后的梦混乱得很,一会儿是一片混战、掠民为粮的血腥乱世,一会儿是繁花锦绣、八方来朝的盛世,一会儿看到段曦宁于原上纵马飞驰,一会儿又看到她在浴血奋战。
而后,他看到一支利箭指向了马背上的段曦宁,直冲命门。
他想要喊她躲开,想要冲上前去拉开她,却动也动不了,喊也喊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支利箭没入她的后心。
到最后,他只看到她回头,眸中满是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