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他进来行了礼,抬头见她面色苍白, 眸中闪过担忧,不着急说来意, 反而先关切地问:“陛下可是有恙?”
段曦宁想起素筠给自己把脸抹得苍白的事,笑着反问:“朕有没有遇刺,你还不清楚吗?”
闻此,沈渊这才舒了一口气,请求道:“陛下,近日我想寻些书,城中书局遍寻不得。听闻值畈厥楹棋,斗胆想求陛下允准我去值钛笆椤!
“值睿俊蔽糯耍段曦宁面上闪过一抹古怪,挑眉再三确认,“你确定要去那儿寻书?”
沈渊分辨不清她的神情是什么含义,还以为她是不乐意,恳切道:“陛下,我只是去寻书,寻到便离开,不会让殿内藏书有损。”
段曦宁干咳一声,十分痛快地让素筠递给他一枚令牌:“你想去就去吧,拿着令牌不必急着还回来。”
不知为何,沈渊觉着好似在她脸上看见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心虚?
陛下这样的人,怎么会心虚呢?
定然是他眼花看错了。
甩开脑海中的杂念,他接过令牌道谢,心下为自己以后能去值疃雀跃。
对爱书之人来说,值钍钦嬲的福地,单是其中的巨额藏书就已让人心向往之,巴不得如鱼儿入水,畅游其中。
可惜他这雀跃并未持续多久。
在他兴冲冲地踏入值畲竺拍且豢蹋便被兜头一盆冷水浇得零落。
在里面待了不到半柱香工夫,眼前所见就让他以为自己走错了门,实在难以置信。
谁能告诉他,为何重兵把守的值罾锩嬷挥懈鲂敕⒔园住⒉皇<缚叛赖氖夭厥罚以及几个上了年纪的洒扫宫人?
这便罢了。
为何《史记》和《九章算术》放在一起,《谷梁传》与一些农书放在一起,《洛阳伽蓝记》旁边放的是《伤寒杂病论》?
放书的人只管放得是否整齐,都不管书的门类是什么吗?
说话漏风的守藏史跟在他身旁,见他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不动事,疑惑地问:“公子可找到了要找的书?”
这……
他要能找得到才有鬼了。
沈渊轻叹一声,终于明白了陛下为何会是那样的神情了。
原来有大量藏书的值睿其实是个烂摊子,与堆放杂物的仓库其实也没什么两样。
他无奈问:“老伯,这些书送来以后,都无人分门别类吗?”
“分了的。”守藏史自豪地抬手给他介绍,活像个常胜将军在介绍战利品,“那边是从清河崔氏抄家得来的,那边是范阳卢氏,还有那边是颍川徐氏……”
他一口气说了多家被抄了的士族,接着愈加兴奋地给他介绍:“二楼东面是从北燕、东齐搜罗来的,北面是代国,西面是……”
沈渊听着他如数家珍地念叨被大桓灭了的那些小国,忍不住想扶额。
合着他们就是这么分门别类的?把书当随意堆积的金银财宝了不成?
轻轻叹了口气,沈渊不死心,心中仍抱了一丝希望,又问:“老伯,平日里无人到此寻书吗?”
“有的。”守藏史面上露出几分自豪,“太傅来过几次。”
听闻太傅也来寻过书,他觉着此处也不是没救,赶紧问:“太傅是如何寻书的?”
守藏史摸着自己稀疏的胡子回想着:“太傅问过东齐来的书在哪儿,还有荥阳郑氏的书,随后就自己找到了。”
沈渊:“……”
难怪书的门类如此混乱却无人管。
如此多珍贵藏书,真是暴殄天物!
怎么就不能好好地按门类放好?
“那不都好好放着吗?”段曦宁振振有词道,“为防走水,朕可是专门挨着九州池建的值睢5P乃鸹伲还特地派了重兵把守。”
一堆书而已,好好收着不让人盗了、毁了不就行了,谁有功夫管那么多细枝末节的门道?
沈渊长吁一口气,耐心解释道:“陛下,书与书总是不同的,不是单放好便可。若是能按门类存放,于寻书之人可事半功倍,亦可更好留存,否则与废纸何异?”
他说的这些段曦宁自是不耐烦细想,听他如此在意,实是爱书之人,眼前一亮,当即道:“那值疃冀桓你了,如何存放全看你,只要不把这些书烧了就好。”
没想到她这么顺水推舟地又给他派了活儿,想想值钅切┦椋他还是欣然应允:“好,我一定尽心,必不负陛下所望。”
值罴负趸慵了天下各地藏书,其数目之繁巨,哪怕是号称天下士林之首的吴兴沈氏也难以匹敌。
城中礼部奉命所开书局抄写、拓印的书亦不及其中十之有一。
光是占地极广的三层主殿就已摆得满满当当,一时难以数清,更遑论东西配殿还有不少。
想要将这些书分门别类归置妥当,绝非易事。
沈渊一刻也不想这些书就那么混乱地堆着,得了段曦宁的令当即便去找了守藏史,与他商议如何着手整顿。
他很清楚,光凭他与垂垂老矣的守藏史两人,只怕要理到猴年马月去。
何况守藏史年纪大了,受不得累,全得靠他一人,人力实在有限。
本想着值畹墓人怎么说也是看守典籍的,多少是识得字的,能帮些忙。
谁知这几个人大多都目不识丁,只会洒扫。
现下想找识字的人帮忙,当真不易。
他自己用了一下午,也不过才理清一面墙的书,于整个值罾此的耸蔷排R幻。
累得精疲力竭,披星戴月地回了承明殿,看到迎出来的空青和商陆,他猛地想起他们二人也是识字的。
不止,先前他闲来无事,常教承明殿的宫人识字,若是让他们只认书名应当也是可以帮些忙的。
承明殿除空青、商陆外还有六名内侍,平日里除了洒扫之外,并未有太多活计。
再请素筠多派两三个人去承明殿负责洒扫,他可以把这八个人都带去值畎锩Α
另外,伏虎也是识得字的,也能帮上忙。
可惜他熟识的贺兰辛等人都有要职在身,不然也可以寻他们帮忙。
自从先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野史被段曦宁骂了之后,伏虎收敛了些,不敢那么肆无忌惮地看了。
但让他看那些正经书,他又实在看不进去,便极喜欢听沈渊讲给他听。
沈渊与喜好旁征博引的太傅不同,知道伏虎读书少但喜欢那些猎奇故事,就只用浅显易懂的话将史书上许多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典故说给他听。
譬如别人再提起篝火狐鸣、鱼腹丹书,他不会再以为是出去打猎时的故事,也不会再觉得苌弘化碧是在说染坊的事,更不会以为结草携环是在说手艺人。
以前怎么都灌不到他肚子里的墨水,竟然在他与沈渊唠嗑的时候不知不觉就听进去了。
回京后的这段日子,伏虎被逼得在宫里装病,闲得快发霉了,成日里到承明殿要沈渊给他说书。
因而沈渊找他帮忙时,他求之不得,还热心地叫了几个读书不错的期门军,还把自己的副将也叫来了。
众人一时间忙得热火朝天,冷清多年的值罹故且幌氯饶制鹄戳恕
虽说伏虎这种没读多少书半瓶水晃荡的家伙,因误会一些书的书名闹了些笑话,总归还是帮上了一些忙的。
段曦宁自然对值畹亩静了如指掌,只任沈渊设法整顿,吩咐素筠若他缺人手尽管给他调派。
素筠不由地夸赞:“沈公子倒是机敏,还能想到找那些识字的宫人,连伏虎这不爱读书的竟也愿意给他帮忙。”
“拉倒吧,这家伙准是因为闷得发霉找事做呢!”段曦宁轻笑摇头,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蜀地舆图,面上不免有几分遗憾,“沈渊倒是比朕想象的堪用。如此良才,未能生在大桓,可惜了。”
闻言,素筠开解道:“无论如何,沈公子如今都在云京,有没有生在大桓又有什么差别?”
“故土难离,乡音难改,到底与生于斯长于斯是不一样的。”段曦宁轻轻摇摇头,面色凝重了几分,忽而想起了那日在树林中遇刺后,沈渊满脸郑重地与她说愿意随太傅入学宫一事。
或许他是真心诚意的,并非是一时意动。
但人心易变,谁知他日后会不会被他那好兄长一封信就改变心意呢?
毕竟沈鸿在他心中乃是至亲,是他眼里从小到大对他最好的人。
素筠目光落在她身上许久,想到了什么,意有所指道:“至亲虽难割舍,但以沈公子的性子,挚爱亦不会背弃,若是陛下……”
“挚爱?”段曦宁眼前一亮,灵机一动,打断了她的话,“倒是也有几分道理。”
素筠也不知她有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犹疑不定,总觉得她像是有什么歪主意,试着问:“那您有何打算?”
“放心,朕自有办法。”段曦宁眨眨眼,自信满满又故作神秘道,“这种事,小菜一碟,交给朕便是!”
第69章 曾有过节
沈渊倒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一心只想能早日将值钪械暮A坎厥樵缛照顿好,使这些书能够真正物尽其用。
如今伏虎看见这么多书依旧犯怵,跟着忙了近一个月早已头疼不已, 憋闷坏了,再也坐不住,想出去溜达溜达。
好在段曦宁没逼着他一直装病, 近来允他休沐时可以出宫, 让他开心坏了。
傍晚, 跟着清点了一天典籍的伏虎早早地罢了手, 凑到了正在一本一本细细整理的沈渊跟前问:“小沈, 成天待在这破地方跟坐牢似的,实在憋闷。明日休沐, 要不咱出去透透风?”
沈渊自然清楚他就不是爱与书打交道的性子,这么些天也算难为他了,便道:“你若觉得无趣,明日就歇歇吧, 反正不急于一时。”
“你也出去溜达溜达, 整日泡在一堆书里,小心变书呆子了。”伏虎一个劲儿地撺掇着。
沈渊摇摇头:“不成, 既是我自己揽下的活计,自该我多费心。”
伏虎踊跃道:“听说京郊马场进了一批雁北来的好马, 你不是不会骑马嘛, 要不去挑一匹马,我教你咋样儿?”
说起骑马,沈渊有些心动。
不会骑马的他在大桓仿佛异类, 且有诸多不便。
若是能学会,以后他就不用去哪儿都靠两条腿, 或是麻烦地叫人套车了,一人一骑便可以去很多地方。
他有几分犹豫又颇感好奇地问:“骑马,容易学吗?”
“容易!”伏虎轻快道,“上马就会了!”
第三次从马背上被颠下来的沈渊信了他的邪!
骑马哪里有他说得那般简单?
“小沈,没事儿吧?”
伏虎飞快地跑了过来,面上既有紧张担忧,又有几分不厚道的幸灾乐祸。
他不是故意看笑话的,只是实在想不通,骑马这么容易,沈渊怎么就能摔下来三回?
“没事。”沈渊摇摇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甘心地又去拉缰绳,“我再试一次。”
伏虎提议道:“要不给你换一匹温顺的小马?”
“不用。”沈渊犯了倔,坚持要骑这匹看起来便高大烈性的骏马。
他轻轻理了理马鬃,似在安抚马,随后便轻巧翻身上马,抓紧了马缰绳,不轻不重地喝道:“驾!”
拗不过他,伏虎只得叮嘱:“你当心点儿!”
这万一摔散架了可麻烦了,让陛下知道了准得抽他。
耐心地等了等,见一炷香过后沈渊还没摔下来,伏虎估摸着他这应当是学会了,这才放心地去挑自己中意的马了。
他看着马场这些好马早就心痒难耐了,恨不得生出八条腿挨个骑一遍。
沈渊这次为了不被摔下来,抓得缰绳更用力了几分,也在小心地用着伏虎教他的驭马之术。
虽不能疾驰,总算能稳当地绕着马场走几步了,真让他不免心情雀跃。
正慢悠悠地晃悠着,不远处忽而传来一道嘹亮的口哨声,紧接着是带起阵阵烟尘的马蹄声。
沈渊的马也跟着躁动起来,让他费了好大劲儿才稳住。
很快一人一骑疾驰到了眼前。
通体乌亮的高头大马之上是一名意气风发的公子,墨发在脑后束成高高的马尾,看起来分外潇洒不羁,像是鲜衣怒马的少年从书中走了出来。
来人带着灿烂的笑意,如同盛夏烈阳,令四周都鲜活起来。
看到沈渊,那人朗声问:“兄台是哪家的儿郎,看着倒是面生得很,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沈渊因着贺兰辛的缘故,结识了不少云京的少年子弟。
常出来走动的那些,他或多或少都有几分印象,但眼前之人却是从未见过,便客气有礼地问:“在下沈渊,不知阁下贵姓?”
“沈渊?”听到他的名字,对方面上的笑忽而变得意味深长起来,掷地有声道,“我叫顾聿衡,幸会!”
虽未曾见其人,但这名字沈渊早已从段曦宁口中听过。
他略微愣了一瞬,仍旧彬彬有礼道:“顾公子,幸会!”
顾聿衡不动声色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停留在他脸上,问:“沈公子怎会在此?”
他说段曦宁那凶女人怎么偏偏想起来从梁国带质子回来,原来是看脸的臭毛病又犯了。
真是好色之徒!
出息!
好像大桓没有俊美的少年郎似的!
非得上外面找!
沈渊正要回答,已经挑好了马的伏虎策马而来。
看到顾聿衡在,伏虎明显愣了一下,好几年没见,一时未想起来这是谁。
等到反应过来后,他重重哼了一声,不客气地问:“姓顾的,你怎么在这儿?”
顾聿衡并未因他无礼而恼,面上依旧挂着不羁的笑意:“这可是兵部的马场,是我爹当年力主修建的,人人来得,我如何来不得?”
伏虎没好气地呛声:“来就来,叭叭的,好像谁说你不能来似的!”
“看你这模样,受的伤大好了?”顾聿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这人肉盾牌倒是结实,确实能在她武功不济的时候派上用场。”
受伤毕竟是装的,伏虎有几分心虚,但听到他暗讽陛下武功不济,想着输人不输阵,语调蓦然拔高许多:“说谁武功不行呢?有能耐比划比划!”
顾聿衡轻嗤:“比划就比划,输了别回去找她告状。”
眼看两人似乎要打起来,沈渊及时出声道:“顾公子,我与伏虎来寻两匹好马,既已寻到,便不扰阁下兴致了。”
说完只朝顾聿衡微微颔首告辞,打算叫上伏虎调转马头朝另一边而去。
“沈公子莫急着走,我约了人在此赛马。”顾聿衡挑衅地看着他们,“二位可敢与我赛马?”
伏虎不服气道:“比就比,怕你咋地?”
别人略施激将法他就立马上钩,应得这么快,沈渊想拦也拦不住,不由地心下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