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公子向来是不喜撒谎的,以至于他也跟着有了这个毛病。
不过这回可不能怨他啊!
这可都是素筠姑姑让他这么说的。
素筠姑姑这般吩咐,连陛下的事都编排,应当是陛下授意。
他虽不解,但不敢不听。
其实不仅他不明白,素筠心中亦有疑惑:“陛下,若是沈公子无动于衷呢?”
“实在不行就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段曦宁将手中梁绎最新的奏章合上,眸色深沉,“如今朕需要的,是将来宫里若多了孩子,世人当真觉着是朕自己生的。”
素筠一惊,未曾想到她还打着这个主意:“陛下,如此岂非,岂非使江山旁落外人之手?”
“以防万一嘛。”段曦宁唇角微扬,面上是不达眼底的笑意,看得素筠心下一沉,未敢多言。
段曦宁又问:“让你找的人,找上了吗?”
素筠有几分为难:“还未,陛下再容些时日。”
“好吧。”段曦宁也不多计较,只道,“万事不过年。”
素筠应道:“是。”
每年临近年关,云京总会下一场雪,银装素裹的,增添几分年味儿,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过了腊月二十三,宫中六局二十四司都忙碌起来,各司其事,为年节准备,让人觉着年节渐渐逼近。
段曦宁一向勤勉,因而一直到腊月二十八才会开始元正休朝,这之后宫城内各官署官员无事不必进宫当值。
趁着休朝前,程庆之特意寻机入宫与段景翊又见了一面。
因着段曦宁罚奉贬官,程庆之这几个月过得并不安生,又顾忌段景翊也与段曦宁不合,他担心再引来责难,一直未敢私下与其见面。
见到程庆之,段景翊面上淡淡的:“先生前来,可有要事?”
“年关将近,老臣来给殿下拜个早年。”程庆之带着浅浅的笑意,眸色幽深,叫人觉着老谋深算,“过了年,殿下就十五喽!”
段景翊嗤笑:“先生空手来,就带了张好嘴,可不像来拜年的。”
程庆之面色如常,接着道:“岁月如白驹过隙,当年殿下出生时的场景,臣还历历在目,一转眼,殿下便已到了束发之年。”
“先生到底想说什么?”段景翊见他竟忆起了往昔,眉头微皱问。
“臣只是感叹殿下艰难,当年险些不能降生,如今又处处不如意。”程庆之嘴角扬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总是在同一个人手上遭这许多劫难。”
段景翊闻言下意识看了看窗外,声音压低了几分,透着恼怒:“阿姐就在乾阳宫,先生还想挑拨?到底想做什么?”
“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欺瞒殿下之心。”程庆之脸色沉了几分,带着肃然,“令堂如何殁的,您就当真不想知晓吗?”
第101章 长夜漫漫
段景翊立即道:“母亲自是难产而亡。生产凶险, 危及性命,不幸身陨。”
对于自己的母亲,宫中极少有人提, 他自然知之甚少。只知是生他难产,因此送命,有时想起来, 他是很愧疚的, 觉着是自己害人。
有次同阿姐说起, 阿姐却道他当时只是婴孩, 怨不到他头上, 但他若思念亡母,可在私下里祭奠追思。
程庆之冷笑:“殿下果然天真, 先帝那般宠爱当今陛下,自然不会叫她背上逼杀庶母幼弟的骂名。”
段景翊当即拂袖起身厉声警告:“你胡说什么?少空口白牙污蔑阿姐,否则,别怪我不顾师生情谊, 现下便请阿姐料理了你!”
见他动怒, 程庆之却不慌张,依旧镇定自若, 接着道:“女子生产确实凶险,想做手脚也是轻而易举。当年的宫中全部由如今的陛下把控, 期门军、宫令素筠皆听她差遣, 要一产妇的命,轻而易举。若非先帝及时赶回来,殿下是否能降生还未可知。”
段景翊的脸色又黑了几分, 重重冷哼一声,语气不善地反驳:“如先生所说, 阿姐容不下我,为何还要悉心教养我长大?”
程庆之立即道:“自是因大桓皇族人丁稀薄,将来若殿下有了子嗣,或是陛下自己想生,陛下还能容得下殿下吗?”
段景翊冷笑一声,语气更为不善:“年关将近,先生却来此胡言乱语,若是中了邪,迷了心神,早些去找个道长驱驱邪才是正经。”
见他依旧听不进去,程庆之也有些急了:“殿下……”
“先生莫再多言,请回吧!”段景翊立即打断他的话,转头高声将自己的宫人叫进来送客。
程庆之无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告退。
眼看要过年了,市集上的各类商铺也会关门,让掌柜和伙计都能安安生生回家团聚,因而有不少人赶紧趁着关门前出来采买。
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比以往多了不少。
只不过这些人大多会购进各类吃食以及其他日常所需,以供过年待客之用,惟有医馆门前冷落,比寻常还要冷落几分。
在城南有一家医馆,看起来不显山不漏水,普通寻常,实则里面的大夫都是已经致仕的太医。
偶尔,太医令秦老太医不当值时也会过来,只当磨炼医术、顺便与老友叙旧。
秦老太医坐了许久也不见来人,百无聊赖地拿着一本医书翻看。
这医书原是孤本,他先前收藏着一直舍不得随便拿出来看,后来见沈渊字不错,就找他帮忙抄录了一本,寻常带着看看。
不得不说,这小子的字儿确实赏心悦目,且照顾到他是个老眼昏花的老头子,特意将字放大了许多,比原本看着舒心多了。
正看得入迷,堂中忽然响起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老人家,在下前来求药。”
还挺知礼。
秦老太医感慨一句,抬头就见对方如刺客一般的装束。
只见这人用一件黑色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兜帽之中隐隐可看出来戴着黑色面具,根本看不清模样。
秦老太医吓了一跳,没见过谁大白天的这么来医馆的。
好在他经过的风雨多,不至于大惊小怪,诧异过后十分镇定问:“想要什么药?”
“是否,有给男子吃的避子药。”
这人又一句,差点儿惊掉秦老太医的下巴,都是人话,怎么他有些听不明白了呢?
舒了口气,压下惊诧,他问:“还未听说过有人要这种药,你要这做什么?”
“我,我有个朋友,与他妻子极为恩爱,不愿爱妻饱受生育之苦,又恐其吃避子药伤身,托我出来打听一番。”
不知为何,秦老太医从其中听出了几分心虚,觉得十分古怪,异样地看了这人几眼,吩咐药童去拿药。
这人虽看着十分奇怪,像个不法之徒,却一直乖乖站着,不曾有任何失礼。
随后,秦老太医将一个瓷瓶丢给他:“男子吃的没有,女子用的男子吃下亦有此功效,事前吃即可。”
“多谢。”
那人似乎愣了一下,道了一声谢便匆匆离去。
药童抻着脖子看这怪人走远,转头问秦老太医:“师父,这人可真奇怪,怎么想起来吃这种药,不会是不能生吧?”
秦老太医听了,用书卷敲了敲他脑袋,笑斥:“你个庸医,哪个不能生的要吃这种药?”
说完他若有所思,总觉着那人声音有几分熟悉。
偏僻的小巷子里,那个怪人上了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卸掉了兜帽和面具,面上还有几分慌张。
竟是沈渊。
马车里等着的空青询问:“公子,您穿成这样,去哪儿了?”
“没什么。”沈渊眼神闪烁,岔开话头,“找到了吗?”
空青左右看了看,压低嗓音道:“在宣阳坊的一座宅子里,有人把守,轻易进不去。”
“去看看。”沈渊思量片刻吩咐道。
今年除夕是个十分晴朗的日子,宫中喜气洋洋地将新桃换旧符,各司都为除夕宫宴紧张地准备着。
段曦宁难得早早地将奏章看完,心情大好,亲自写了几副对子让人张贴在乾阳宫各殿。
刚停了笔,素筠就神色古怪地进来了。
她面上有几分踌躇,低声询问:“陛下,今晚,可要叫那人来?”
“嗯。”段曦宁满意地看着自己写好的对子,点了点头,“让他在仙居殿候着。”
“您……”素筠犹豫半晌,又劝道,“您是否再考虑考虑?”
看她这反应,段曦宁轻笑:“找个乐子而已,哪里用得着瞻前顾后。”
闻言,素筠也不好多说,默默退了出去。
除夕宫宴依旧如往常一般隆重,又因今年大胜蜀国,群臣自是比往常更加欢欣,说起吉利话来也比往常更为卖力。
段曦宁坐于上首,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最后与众臣在一片祥和中举杯共饮。
余光瞥见沈渊似乎心不在焉,她唇角几不可闻地勾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玩味地把玩着酒盏,视线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庭中舞乐。
一片红火中,新年的钟声如约敲响。
宫宴之后,段曦宁独自在廊下赏了许久烟花,这才回了仙居殿,命其余宫人退下。
进得内殿,隐约见屏风外有一人恭敬地朝她行礼。
段曦宁慵懒地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拨弄了几下博山炉,令其中麝香气味愈加浓烈。
转头望着窗外漆黑无月的夜空,她突然问:“会弹琴吗?”
“略懂皮毛。”
声音似乎别样好听,段曦宁如是想,注意到了此人为了变换嗓音而有的不自然,却佯装不知。
她饮了一杯茶,饶有兴致道:“殿外架子上有架七弦琴,给朕弹一曲你擅长的。”
屏风外没了声响,昏暗的灯光下,只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又过了一会儿,响起一阵悦耳的琴音,初时明快,后来又变得深挚缠绵。
她好奇地问:“你这曲子,叫什么?”
“凤求凰。”
她听了嗤道:“你自认司马相如,朕可不是卓文君。”
那人不言,片刻之后,她又道:“进来吧。”
屏风外面又没了声响,就在段曦宁不耐烦时,那人才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拨开珠帘,借着灯光,段曦宁看清了他的面容。
“沈渊?怎么是你?”
她将情绪隐藏得极好,故作诧异,惊得坐了起来,手中茶杯滚落到了地上。
殿内的灯光有些昏暗,看不真切他的神情,只听他语调中夹杂着什么情绪,被他极力压抑着:“陛下,你当真是要随便找个人……”
段曦宁起了逗弄他的心思,轻笑出声,起身下榻,凑近了盯着他双眸,意味深长的目光盯得他不由后退几步,喉间发紧。
许久,她才故意道:“什么叫随便找个人?那可是素筠为朕精心挑选的美人。”
听得此言,沈渊便顾不得许多,急道:“你们素昧平生,怎么能如此草率?既然如此……”
他话音未落,被她用力拉了一把,天旋地转间两人双双倒向床帷间。
帷幔纷纷落下,让他们二人自成一天地。
“旁人不行,你就可以吗?”她伏在他身上,眼波流转,带着独有的魅力,让他心弦霎时全乱了,气息不由地变重几分。
他任她压着,纹丝不动,只转头勉力镇定地劝道:“陛下,此路凶险,不可妄为。”
先前在九州池边听了她的话,后来又得知空青打探的消息,他猜测她或许是对段景翊不满,想要自己再要个孩子。
那也只是猜测罢了,孩子又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有的。
他没想到她真的会随便找个人……
私心里,他并不想她去冒这个险。
段曦宁笑得愈加欢快,指尖轻轻拂过他泛红的脸颊:“哪条路,还请沈公子明言。”
一边说着,不规矩的手缓缓游向他腰间,欣赏着这如玉面庞逐渐红透的过程,一把勾住玉带,在他耳边吐着热气:“这条路吗?”
段曦宁平生最不在意的就是伦常名教,此刻就像惑人女妖,诱引着沈渊去偷尝禁果。
“沈渊,你明明就是动情了,为何要在乎那些规矩礼教呢,在长安时我们就该如此的。”
沈渊的呼吸重了几分,听她提起长安那一夜,又不免疑惑。
那夜不是她自己先睡着的吗?
来不及想那么多,只听她又道:“我都不在乎三媒六聘,你在乎什么呢?”
听着她带着诱哄意味的话,沈渊在越来越紊乱的气息中抓住她作怪的手,反客为主,将两人的位置颠倒过来。
俯身吻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嘴,帷幔中瞬间安静下来。
纱幔影影绰绰的,更给这空旷的内殿增添了许多旖旎风光。
不多时,榻前的地上,男子的外袍与女子的衣裙交织着迤逦满地。
携云握雨的两道影子引得四周纱幔时而清浅时而急切地摇曳,在潋滟的烛光中更加缱绻缠绵,令幽暗的内殿更添绮丽。
两人的气息,散落的青丝,一切皆慢慢交融。
长夜漫漫,满地凌乱,似无穷尽。
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翌日,沈渊醒来时还有些恍惚,仿若大梦一场,转头看到枕边之人,漂浮的心才落到了实处。
出神地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却不期然对上她忽然睁开的双眸,他忙移开视线,不自在地问:“醒,醒了?昨晚,睡得可好?”
段曦宁满眼调笑,翻身在他耳边道:“沈公子,天赋异禀。”
她呼出的热气引得他耳根微红,温柔地问:“阿宁,可有不适?”
她被他这一声“阿宁”叫得莫名有几分面热,又凑近了些问道:“要不你替我揉揉?”
说着另一只手在他肩头轻点,盯着他的眼睛意有所指道:“揉揉便好了。”
沈渊觉得怕是要溺死在她的眸中了,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只道:“别闹,该起了,莫误了贺岁大典。”
段曦宁却猛地亲了他嘴角一下,带着笑意道:“沈公子,贤德。”
说完这才起身,笑得更加欢快。
第102章 温情脉脉
晨起去上早朝的段景翊远远地见沈渊似乎是从仙居殿中出来的, 这般早,可想而知他约摸是在此过夜的。
思及此,段景翊不免想到那日程庆之说的话, 眸色变得愈加幽深,不知名却有些骇人的情绪翻涌着,广袖中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
阿姐当真有再生个孩子的打算吗?
还是同沈渊一起?
为什么?
他才是阿姐养大的, 应当是阿姐最亲近之人, 为什么阿姐宁肯要与沈渊的孩子, 也不要他?
他不信阿姐这般冷血无情。
“殿下, 怎么了?”身后的侍从并没有注意到沈渊, 见他忽然驻足,面色不佳, 这才小心询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