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沈渊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段景翊才收回目光,道:“无事,走吧。”
大桓元正贺年大典, 段曦宁须率百官祭拜天地宗庙, 受朝中文武百官、各地封疆大吏以及外邦使节朝拜贺年,至她赏赐年礼完毕。
这么一趟下来, 至少也到午后了。
大典在辰正开始,群臣等候多时却不见陛下圣驾, 不免交头接耳起来:“陛下向来准时, 今日怎的迟迟未到?”
“许是昨日宫宴上多喝了几杯,今日起得迟了吧?”
“往常陛下亦会饮酒,未曾如此。”
毕竟是在宫中, 朝臣们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很快肃静下来, 随即便听到了段曦宁驾临的唱喏。
沈渊出了乾阳宫,便找来空青询问:“那个人呢?”
空青小声道:“按您的吩咐,趁着昨夜群臣离宫时,送出去了,在城南书局。”
沈渊又问:“可曾被人察觉?”
“您放心,人多眼杂的,无人发觉。”空青有些心虚道。
他家公子这时候怎这般天真?
那可是陛下的寝殿,凭他怎么可能将一活人不着痕迹地送出去?
自然是素筠姑姑私下允准的。
沈渊并未察觉他神色中的异样,只道:“走,去城南书局一趟。”
城南书局是沈渊以前常去的书局,老板和伙计也与他熟识。
大年初一,这家书局自然是不开门的,惟有无处过年的伙计在此看店。
他们从后门进去,伙计一见他来,热络地迎了上来:“沈公子,许久未见了,大过年的,祝您新春大吉,万事如意。”
“你也是。”沈渊客气地回了一句吉祥话,“年年有余,岁岁平安。”
说完他低声问:“我昨天让侍从送来的人呢?”
伙计忙道:“在厢房呢,我领您去。”
“多谢!”沈渊点了点头跟上了他。
一路上伙计问起,他只说这人是个贫寒学子,暂时没有落脚之处,来这儿暂住几日。
那人斯文白净,确实像个书生,沈渊到的时候就见他端正地坐在窗边看书,见到他来先是一怔,随后急忙作揖:“见过恩公。”
素筠找的人确实是一名书生,名叫林维景,相貌清俊,身姿挺拔,端的是一表人才。
只是他命途多舛,双亲早逝,常受族人欺压,眉间满是郁郁不得志。
此次他本是要进京赶考,为此散尽家财,担心出了差池,特意提早了许多时日入京。
孰料入京后却大病一场,花光了盘缠,还欠了客栈老板一大笔钱。
在他饱受冻馁之苦,即将流落街头时,素筠恰好要为段曦宁寻人,一眼相中了他的样貌,派人找上门。
他并不知素筠派来的人是何身份,到底要他做什么,自知无路可走,想着好歹混口饭吃,全听对方吩咐。
甚至除夕夜被带进宫也是蒙着眼,根本不知自己进了什么地方。
沈渊见他不知,便也未提,只道他留在那儿会卷入富贵人家的大麻烦。
林维景深知高门似海深,若掺和进贵人们的是非,只怕要丢了性命,便听了沈渊的安排趁夜赶紧离开。
对此,他心中十分感激,直觉沈渊应当能帮他远离是非,便以恩公相称。
沈渊让空青守在门口,自己独自进去问他:“昨夜情急,未曾问过,阁下何方人士,高姓大名?”
林维景忙道:“鄙人林维景,登州蓬莱人,此次进京是为赶考。”
“读书人?”沈渊审视一番,觉得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也是,素筠不会真的去找那些乱七八糟的什么人,能入她眼的人本就不多。
“惭愧惭愧。”林维景面上满是愧色,“在下在京多遭变故,恐高中无望。”
沈渊宽慰道:“人虽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谢公子自有否极泰来之时,不必自轻。”
林维景闻言,心下感动:“但借恩公吉言。”
沈渊又问:“接下来有何打算?”
林维景苦着脸摇摇头:“此次入京多有不顺,又险些惹上官非,在下也不知该当如何。”
闻言,沈渊就递给他一摞银票:“你拿着这些钱自寻安身立命之所,继续苦读,莫误了此次春闱。”
林维景受宠若惊,急忙推辞:“怎好再受恩公的银子?”
见此,沈渊只道:“你若能高中,便不算白拿。”
若是屡试不第,这钱就当他积德行善了。
林维景却当恩公这是赏识他的才华,对他信心满满,连日来因落榜而生的郁气顿时一扫而空。拿着沈渊留的钱,他心里想的全是来日一定要高中,报答恩公的知遇之恩。
空青有些舍不得银钱,回去路上还心疼地跟沈渊念叨:“公子,您好好的给他那么多钱做什么?您又不欠他的。”
沈渊却豁达道:“不必在意,千金散尽还复来。”
贺年大典后,程庆之见段景翊从头到尾皆心不在焉,便寻机又来承庆殿见他,问起:“殿下,今日心不在焉,可是有何心事?”
段景翊对他会来并不意外,若有所思地问:“先生门路颇多,可能将手伸到武康?”
程庆之有些迟疑:“这……殿下想做什么?”
段景翊意有所指道:“阿姐似乎有意让梁国归顺,并不打算再次出兵。”
听出了他言外之意,程庆之颇为惊诧,忙压低声音劝道:“殿下,此事事关大桓一统,江南还有韩新柏和顾聿衡,只怕由不得我们胡来。”
段景翊眸色一冷:“再不胡来,阿姐孩子都要满月了,先生打算给我过头七不成?”
“您此言何意?”程庆之不解,想到了什么,“难不成陛下陛下已经……,未曾听到有何风声啊!”
段景翊轻讽:“阿姐的事,先生不是知道的挺多的吗,怎么这会儿却不知了?”
程庆之无言以对,只道:“老臣无能。”
段景翊意有所指地问起:“先生知道赌徒吗?”
在程庆之疑惑的眼神中,他又继续道:“赌徒大都是志大才疏、无胆无能之辈,想要轻易地嬴下凭自己真本事得不到的东西,因而次次都能上庄家那拙劣的当。”
“我这次,想做一回庄家。”
程庆之听了,犹豫道:“这对殿下有何好处呢?兵权牢牢在陛下手里握着,梁国之事,陛下自有决断,殿下只会费力不讨好。”
段景翊只问:“我自有打算,先生可愿帮忙?”
程庆之道:“武康城早就漏成了筛子,如今韩新柏不在,惟有顾聿衡坐镇,谁想在里面做些什么都轻而易举,根本不是难事。”
段景翊唇角轻轻勾起,倒了杯热茶放到了程庆之面前:“那就有劳先生助我了。”
沈渊回来时,远远地见程庆之从承庆殿出来,总觉得像要有什么事发生,莫名地有些不安。
可是思来想去,他又想不到他们到底能做什么事,摇了摇头,只当自己杞人忧天,不再多想。
他回来得正是时候,段曦宁刚散了元正大典,换了身轻便的常服,打算用膳,见到他来,随口问:“你出宫去了?”
沈渊自然是不擅撒谎的,却也不敢说实话,含糊地应了一句:“去,去了城南书局一趟。”
一眼看穿他的心虚,段曦宁心里自然清楚他做什么去了,绷不住笑了出来,捏了捏他的脸道:“还真是掉书堆里了。”
沈渊瞥了一眼侍立的传膳宫人,将她不老实的手按了下来,不自在地小声道:“陛下,大庭广众,于礼不合。”
段曦宁却直接握住了他那只手,挠了挠他的手心,促狭道:“我又没做什么。”
她瞥了素筠一眼,素筠便识趣地带着宫人全都退下了。
沈渊想将手抽回来,轻轻用了力没成功,便任由她拉着,由着她描摹着他的指骨,当她的指尖轻轻拂过时,仿佛有一片羽毛拂过了他的心底。
段曦宁欣赏着他的手,修长匀称,指节分明,却不显粗犷,只怕再上乘的白玉也雕琢不出来:“手这般好看,难怪弹出的琴音那样好听。”
沈渊有些不好意思,便道:“陛下快用膳,一会儿该凉了。”
“腾不出手,你喂我。”段曦宁凑过来无赖道。
她难得撒娇耍赖的时候,沈渊根本不愿拒绝,抬手拿了点心来喂她。
当她的唇似有意似无意地轻拂过他的指尖时,他只觉得指尖一阵酥酥麻麻的,不停地触动着他的心弦。
最终,那被触动的心弦开始失去理智。
被她把玩的手反过来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近了许多,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后颈,覆上了那扰乱他神智的双唇。
那唇间还留有一丝点心的香气,令他不由自主地探索、攫取。
段曦宁大概没想到他会这么主动,先是一愣,随即热烈地回应着他。
殿中瞬时静默下来,只余脉脉温情流转。
第103章 牝鸡司晨
年后休朝这几日, 段曦宁除了偶尔理政,几乎日日都跟沈渊腻歪在一起,好好地体会了一把从此君王不早朝是何滋味。
然而越是欢快的时光, 就越是溜得飞快,如白驹过隙。
一晃,这个年又过去了。
因着今年要春闱, 开朝之后, 她便格外忙碌起来。
此次春闱, 段曦宁特许新归入大桓的原蜀国故地、荆国故地学子, 甚至若梁国学子有意, 皆可参加。
因而今年开春时云京格外热闹,进京赶考的学子比往年多了不少。
蜀地、荆地的书生自是来了许多, 梁国却是颇多顾忌,少有人来的。
殿试之后,定三鼎甲时,段曦宁对一名叫谢云旗的江南士子赞不绝口, 却发现此人似乎是梁国人士。
她思虑许久, 最后仍将其定为状元。
她不是气量狭小、迂腐刻板之人。
既允了梁国士子参考,自该以才学定高下, 而非计较其出身。
终会有“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的那么一天, 大江南北以前是、以后也会是一家人, 总不好现下就先寒了梁地读书人的心。
只是,三鼎甲面圣时,段曦宁一眼便瞧出, 她钦点的状元谢云旗乃是女扮男装。
她饶有兴致地起身走下丹陛,绕着谢云旗仔细瞧了一圈, 确信自己并未看错,附在其耳边轻声问:“女扮男装好玩儿吗?云旗姑娘。”
周遭众人闻言皆是大骇,齐齐看向段曦宁。
谢云旗还想嘴硬,兀自镇定地恭敬道:“陛下,您,您此言何意?臣不明白。”
“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名字起得不错。”段曦宁挑眉,语气带了几分戏谑,“你不知朕也是女子吗?还装什么?”
自知不能蒙混过关,谢云旗当即行了大礼,忙告罪道:“陛下明鉴,草民只为寻施展才华之所,慕陛下之英名前来投奔,此番只是便宜行事,并非有意欺瞒,望陛下恕罪。”
主持春闱的礼部尚书见竟出了这般差池,吓得心慌不已,忙大声指责:“大胆谢云旗,胆敢欺君罔上不成!”
旋即在场众臣皆纷纷附和,指责谢云旗不该以女子之身参加科举,此乃欺君大罪,理当严惩。
本就有朝臣不满陛下点一梁国士子为魁首,如今见此人竟还是女子,当即揣测其是梁国细作,心怀不轨,意欲搅乱大桓朝堂,要陛下将其斩杀,以绝后患。
“你大胆!”段曦宁沉声斥了礼部尚书一句,“朕还在这儿,你吆五喝六的给谁看呢?”
“臣不敢。”礼部尚书赶忙恭敬告罪。
段曦宁坐回龙椅上,扫了殿中众人一眼,让他们不由噤声,这才朗声道:“大桓科举,就是要集天下英才为朝廷所用,无论男女,无论出身,无论样貌。未有律法曾言,女子不得科举。”
吏部尚书道:“可是,从未有过女子科举之先例,女子怎能……”
段曦宁当即打断他的话,反驳:“大桓能出个女皇帝,如何不能出个女状元?”
又有朝臣小心翼翼道:“陛下到底不同于寻常女子……”
段曦宁当即驳斥:“不同寻常亦是女子,难不成还是不男不女的怪物?”
她若与人争辩起来,旁人是很难说得过她的。
遥想当年,陛下初登基时,有反对的朝臣指责其“牝鸡司晨”,陛下便阴阳怪气地反问:“那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公鸡下蛋?”
众臣言语几句,皆被她驳了回来,非常识相地偃旗息鼓。
再扯皮下去,陛下更难听的只多不少。
他们可不想“公鸡下蛋”。
谢云旗本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思从家里偷偷跑来的,想着大不了就灰溜溜地回去,最坏也就是命丧于此。
反正试这一场,能叫人知道她一介女子不输天下任何士子,即便是死,也死而无憾了。
不曾想这位女皇当真如此开明,竟真的愿意给她功名。
她感激涕零,急忙俯身叩首谢恩。
“你姓谢,陈郡谢氏?”待众人退下之后,段曦宁将她单独留下问话,先问了她身份之异处,“当年被朕弃市的那个姓谢的,是你什么人?”
谢云旗犹豫,不敢说实话,又不敢欺君,支支吾吾道:“是,是我兄长。”
担心她误会什么,谢云旗急忙道:“但他向来荒唐,被绳之以法也是罪有应得,臣一向以其为耻,绝无因此而怨恨陛下之心!”
段曦宁又问:“为何想来大桓科举?”
谢云旗当即道:“自是仰慕陛下英名。”
“说实话。”这种拍马屁的话段曦宁听得都要起茧子了,自是不为所动。
“臣绝无虚言。”谢云旗见她似乎不信,情急道,“若臣在梁国,哪怕饱读诗书,以后无非是相夫教子而已。半生荣辱系于一人,但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臣不愿过这般日子。陛下设女学、女官,允女子读书,为女子谋出路,臣因此想投奔陛下,不负毕生所学!”
段曦宁打量她许久,似在思量她的话有几分可信,许久才道:“朕留你功名,皆因这是你自己所考。既为我大桓状元,便知该忠于谁,你应当想得明白。”
谢云旗当即表忠心道:“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群臣拗不过自家陛下,只能不情不愿地认了这位女状元。
私底下,吏部却跟耍了个心眼,虽留了谢云旗的功名,却并未给她派职,想使她一直赋闲,难入官场。
这些事段曦宁自然清楚,但此时梁国尚未彻底归顺,朝中多有疑虑,将谢云旗安排到哪个官署似乎都不妥。若她强行赐官,极有可能适得其反。
一个谢云旗,还不值当她为其与百官为敌。
可她又见不得费尽心思点的状元就这么闲着,便转而调谢云旗做了女学司业,另外让她接替郑英鸣掌管云京锦绣堂诸事。
司业也好,锦绣堂令使也罢,实则都算不得多么要紧的官位,吏部自然也不敢阻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