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虽命苦,遇上这种事,可有沈公子这样的主子,到底还算幸运。”
这日,悉心喂了商陆喝粥后,姜余端详了他许久,忽地想到了什么,感慨道:“我当年跟着使团来云京时,见过有位姑娘,那才真是可怜。她年岁还小,看起来应当还未及笄,就已被谢使磋磨得不成人样,白白送了性命。”
商陆闻言,眸中不由地闪过几分懊悔,敛着眸不敢叫人发觉。
听闻姜余提起这位苦命的姑娘,他好奇地问:“年纪这般小,怎么会沦落至此,她家里人这般舍得?”
“这我倒不清楚,听说她仿佛是世子府的家生子,后来被谯国桓氏的大公子看上带走。不知怎么到了谢使手里。谢使可不是什么良善的主,花容月貌的女孩儿落他手里,能有什么好下场?”
“来大桓的半路上,出了梁溪的驿馆,因着她满身伤病却无法延医问药,还未到下一个驿馆,就扛不过去咽了气,让几个小厮随意拖出去料理了。”
“后来有一次,我听谢使身边的小厮闲聊还说起,这位姑娘似乎也是有兄弟的,临死前还一直心心念念想让她兄长救她,可惜到了也未曾等到谁能救她出火海。”
“兄长?”商陆听得忽地想到了什么,忙问,“您可知那位姑娘叫什么?”
这倒是问住姜余了,他仔细想了想,实在印象不深。
在谢府见多了这种事,他见怪不怪,早已有些麻木,只是因那位姑娘年纪轻轻就如此凄惨,才记住了一些她的事。
名字他反复回想,依旧不真切:“仿佛是叫桃什么,还是什么桃来着,听着像个认真起的名字,不似有些人家给女孩儿取名随意。”
商陆听得此言,不顾扯到伤口,忽然抓着他的胳膊,情绪起伏颇大:“桃玉,是不是叫桃玉?”
“对对对,就是叫这个!”姜余恍然,急忙点头,旋即又有几分疑惑,“诶,你怎知道?”
商陆不答,只是眼眶通红,神情悲愤地嘶吼着拍打自己:“桃玉!桃玉!啊!桃玉!是我没用!”
担心他扯到伤口回头又发高热,姜余急忙按住他:“你这般是为何,那姑娘与你有些什么关系不成?”
商陆仍旧挣扎着,像是疯了般喊叫。
第107章 借酒浇愁
原本将自己关在书房的沈渊听得声响, 急忙与空青一起过来查看。
见此情形,他忙问:“姜余,怎么了?”
“公子, 这,我也不知啊!”姜余见商陆突然这般疯魔,也是不知所措, 只得拼命按着他, 防止他再伤到自己。
“商陆, 你冷静些!”沈渊和空青也上前帮着按住商陆, “你看清些, 是我。”
约莫是听到了沈渊的声音,商陆终于消停下来, 看向沈渊的眸中满是悲凉:“公子,桃玉没了,我再也没有妹妹了。”
姜余闻言诧异:“那位姑娘是你妹妹?”
“你妹妹?”沈渊亦是愕然,不解地看向姜余, 无声询问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姜余看了一眼平复下来的商陆, 将前因后果简明扼要地与他说了一遍。
沈渊听完出离愤怒,忍不住骂道:“谢使当真罪有应得, 死有余辜!”
哪怕是与商陆不甚相熟的空青,听了也不免有几分不平。
这会儿商陆倒是安静地躺着, 面如死灰, 不知在想些什么。
几人想要安慰,却又不知该如何说,俱默不作声。
出了这样的事, 本就沉闷的承明殿一时静得可怕,只能听见几声聒噪蝉鸣。
姜余都有些自责自己嘴碎, 不由懊恼,愈发同情商陆。
“公子,我能单独与您说些话吗?”
入夜,沈渊又来探望商陆时,便听他面色平静地问道。
念及今日之事,沈渊自是应下。
姜余守在门外,莫名其妙的,心中有些不安,总觉得可能会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有些烦躁地来回踱步。
他心中有几分懊恼,早知如此,便不多嘴了。
漆黑的夜幕下,鸣虫肆意的喊叫让他多生出了几分烦乱。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见自家公子从殿内出来。
只是,公子的面色惨白,魂不守舍,看起来属实不太好。
他忙上前关切地问:“公子,怎么了,商陆与您说什么了?”
沈渊扭头看了姜余一眼,摇摇头,继续眼神空洞地走着,一言不发。
他看起来累极了,一向挺直的身板也有些弯,仿佛是被人抽走了脊骨,随时可能轰然倒塌,如山岳崩颓。
姜余和空青不放心,一直跟着他回了寝殿,眼见他歇下才又去看了看商陆。
这一晚便在一片惨淡中过去。
翌日一早,姜余的惊呼远远地从商陆的房间里传出来,听得空青有几分不悦。
担心他吵醒沈渊,空青正想过去说他几句,就听他语调有几分颤抖:“空青,商陆,商陆他……他昨夜没了。”
“什么?”空青也吓了一跳,一转头就见沈渊就站在外面,更是吓得六神无主。
空青吞吞吐吐,不知该怎么跟他说:“公,公子,这……”
沈渊脸色苍白,眼神空洞黯淡,声音嘶哑:“商陆他……真的走了?”
空青欲言又止许久,轻声道:“公子,节哀。”
此言一出,沈渊眼神愈加空洞了几分,还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
良久,他才艰涩道:“空青,你是桓人,他们或许不会为难你。请你,设法帮忙将商陆运出去葬了,叫他入土为安,可以吗?”
“自然可以。”听他这般客气,空青急忙应下,“公子不必客气。”
沈渊却叮嘱道:“出去之后,莫再回来了。”
“公子,我不会弃您而去。”空青急道。
沈渊只摇了摇头,声音极轻:“不要回来了,不值得的。”
姜余觉着他有些不对劲,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就听他道:“姜余,若是有机会,你也走吧。我没什么能给你们的,殿中的钱财,你们分一分,自谋生路去。”
姜余急道:“公子,我怎能将您丢下?”
沈渊未再言语,恍若未闻,转身朝寝殿内走去,将自己关了起来,不愿见任何人。
承明殿忽然有人离世,伏虎不敢瞒着,当即将此事禀报给了段曦宁。
段曦宁亦有些诧异:“突然就死了?”
伏虎如实道:“空青说,前一晚商陆似乎跟小沈说了什么,早上发现时,人已自尽。”
段曦宁听了,沉思片刻,问:“他没说什么?”
“没有,小沈一直将自己关在寝殿里不出来。”伏虎苦着脸道,“陛下,这可咋整?”
段曦宁只不甚在意道:“听他的,将此人运出去下葬吧。”
伏虎领命刚出去,梁臻宜又来求见。
梁臻宜向来是个直性子,不爱拐弯抹角,带着几分撒娇的口吻,直截了当地问:“陛下,您打算将沈公子关到啥时候啊?司业让我暂代算学先生,我都要累死了。”
段曦宁冷着脸问:“怎么,你也来为他求情?”
“不是不是。”见她拉下脸来,梁臻宜忙道,“我只是觉着,陛下有些舍近求远了。”
段曦宁闻言,饶有兴致地抬头:“哦?怎么讲?”
梁臻宜兴冲冲提议道:“要是我,就派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掉梁王和世子。江南重嫡庶,他们没了,沈公子是唯一的元后正嫡,最名正言顺不过。用沈公子做文章,岂不便利?”
“天真。”段曦宁轻嗤一声。
“江南人眼中,梁王与世子才是正统,一个质子,若是效忠大桓,只会是他们口中无君无父,弃国弃家之人,适得其反。”
“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梁臻宜不好意思地笑笑,“陛下圣明。”
段曦宁了然地看向她:“你一向无心政事,说吧,可是太傅叫你来的?”
“爷爷是觉着有些可惜。”梁臻宜解释道,“难得有个让他十分欣赏的后生。”
段曦宁嗤笑:“慌什么,朕又不会吃了他。”
“我就说嘛,陛下是好人。”
梁臻宜无所顾忌地冲她撒娇,引她轻笑:“不是说忙得团团转,怎还有心思来同朕撒娇卖痴?”
梁臻宜为自己辩解:“偷得浮生半日闲嘛!”
段曦宁闻言,笑意愈深。
承明殿内,沈渊无力地瘫坐着,听着外面将商陆运出去的动静,神情恍惚,不由又想到那夜商陆说的话。
“公子,世子答应过我的,只要我为他做事,就给我妹妹脱了贱籍,安排个好去处。”
“是我错了,他从来就没把我们这种人当人看的。”
“我们这种人就是天生贱命,死不足惜。”
当时他不忍听其这般自轻,道:“陛下说过,人命至重,有贵千金。莫妄自菲薄。”
商陆闻言,神情先是一滞,随后漫出一抹苦笑,那笑在烛光下显得极悲凉。
“公子,您为了这样一个人与陛下闹成这样,实在太不值当。”
“公子,或许我见不到明日的阳光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您定要信我所说。”
“世子他一直让我给您下毒,下了很多年。您初到大桓那年冬天大病一场,就是因毒发所致。那时我不知有毒,以为只是会使您体弱而已,见您风寒,就擅自停了药,才引得毒发,险些害了您。”
“听秦老太医说,此毒无解,若非陛下为您真气洗髓,您是很难有活路的。”
沈渊难以置信,许久,仿佛大梦初醒一般,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他推开了自己在世上最爱的人,为了一个根本不值得的兄长,为了那自欺欺人的亲情。
原来他所谓的真心,也不过如此。
想到这些,他仰头一遍遍地灌着自己酒,企图用这样的方法麻痹自己,让自己忘记这一切。
令梁潜出兵之后,段曦宁本想安心等着顾聿衡将沈鸿给她送到云京来,却未料到,大军刚开拔没多久就率先收到了沈鸿递来的国书。
他言辞恳切,直言梁国并无异心,愿以幼弟沈渊与大桓结秦晋之好,世代称臣纳贡,请大桓出兵平叛。若大桓愿意,他日待叛军平定,可再奉上城池十座,岁贡加倍。
初看到这封国书,段曦宁只觉得可笑。
沈渊为了他这兄长直接与她翻脸了,而他这好兄长做了什么?
毫不犹豫就将他当筹码卖了,一点也不顾及他的死活。
不得不说,她心动了,不论是对人还是对“岁贡加倍”。
她快穷疯了,国库时常亏空,确实需要棵摇钱树来填补。
她知道梁国海商发达,最不缺的就是钱,这也是她当初能暂时留着梁国的原因之一。
可是,朝别人伸手掏钱,终究不如自己握着钱袋来得痛快。不是一个锅吃饭的,总归没那么让人放心。
沈鸿给的条件再诱人,还是没有一统天下更吸引她。
如今时机就在眼前,她今日不把梁国打下来,还贪这些甜头,那跟当年昏了头的吴王夫差有何差别?
想跟她玩儿卧薪尝胆,当她傻吗?
只是不知,沈渊若是清楚他这好哥哥的盘算,会是什么反应?
想起沈渊,她抬头问素筠:“承明殿这几日可有动静?”
素筠看着她的脸色,揣摩着不知该如何回她,只好如实道:“商陆下葬后,每每有人去给沈公子送饭菜,他都要要上好几坛酒,似是在殿中酗酒。”
“酗酒?”段曦宁皱眉,平日里沈渊可是滴酒不沾的,这根本就是在借酒浇愁,“谁让给他的酒?”
素筠小心回道:“您只不许他出承明殿,还叫人好生照顾,伏虎见他难过,便给了他不少好酒。”
段曦宁眉头皱得愈发紧:“伏虎这是做什么,想让沈渊跟他一样做酒鬼不成?”
素筠为其辩解道:“许是因为沈公子心中苦闷,伏虎心有不忍。”
说完,素筠还小心看了看段曦宁的反应。
出乎意料的是,段曦宁竟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低头继续看案上的奏表。
素筠不知她这是什么意思,不敢再多说什么。
陆续又把今天所有的奏章批阅完,用了晚膳,段曦宁便倚在了软榻上在灯下看起了桓范所著的《世要论》,仿佛今天问起沈渊,只是因看到了沈鸿的消息随口一问。
素筠侍立在侧,如往常一样让人给她上茶,以供她看书间隙所饮,可是翻动缓慢的书页泄露了她的心不在焉。
“陛下,您……”
素筠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见她将书扔到了一边,拿起沈鸿那封国书,起身下榻就往外走:“走,去承明殿看看。”
第108章 救命稻草
距离上次段曦宁下令封了承明殿已有大半月了。
她这一生对付过很多不听她的话、敢挡她路的人, 也流放、囚禁过许多人。
这些人里面有她的敌人,也有她曾经的朋友,他们让她的心变得比屠刀更加冷硬。
封禁承明殿与她以前做过的相比, 似乎是件平常不过的小事。
走在宫道上,仰头望着夜空中有朵朵烟花伴着明月绽放,她疑惑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外面怎的这般热闹?”
素筠回道:“陛下, 今日是中秋。”
“哦。”段曦宁神色一怔, 忽然想起那年中秋, 他也曾与她一同坐在摘星楼上, 品着桂花饼,共赏明月。
而今, 到底是有几分物是人非,叫人唏嘘。
她收回了看烟花的目光,甩开了这些莫名低落的情绪,大步朝承明殿走去。
合围承明殿的期门军尽职尽责, 将整个承明殿都围得铁桶一般, 仿佛里面关押着什么了不得的重犯。
她刚一走近,守在门口的期门军便急忙朝她行礼。
段曦宁面无表情地挥手让他们免礼, 轻点了一下殿门的方向,令道:“开门。”
她一向很少晚上来承明殿, 却也从没有感到过承明殿如此萧瑟过。
以前的承明殿虽清净, 却依旧透着阵阵暖意,更有他让人如沐春风,是个清净宜人的好去。
而现在, 当守在门口的期门军打开殿门时,她只觉得一阵难捱的孤寂扑面而来。
这一切, 都是她造成的。
后悔吗?
她从不为此后悔。
比起曾经对皇位的渴望,她对一统天下几乎形成了执念,为此做任何事都绝不后悔,也决不许任何人来坏她的事。
她乃天之骄女,坐拥天下,要什么没有,何况是一个他?
大不了,她将他囚在这承明殿一辈子,任她予取予求。
强扭的瓜又如何?
在她手里就行。
反正她不爱吃甜的。
抬脚进了殿门,她转身让跟来的素筠等人都在外面等着,又让禁卫把殿门暂时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