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殿中一片昏暗,萧索得如同一座废弃的宫殿,唯有正殿之中还有些微的光亮,约莫就是沈渊在的地方了。
段曦宁大步朝正殿走去,环顾殿中四周,才发现沈渊正颓然地坐在窗前榻边的地上,抱着酒坛子灌自己酒。
明明才几日没见,他却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一袭素衣没了原先的清雅出尘,多了几分狼狈落拓,像是常年郁郁不得志的落魄文人。
他周围滚落着满地的酒坛子,让原本常年飘着茶香书香的殿内酒气冲天,有些呛人。
他这是喝了多少酒?
段曦宁蹙眉走近他,却见他只是醉眼惺忪地看了她一眼,便接着灌自己酒。
“别喝了!”她说着,抬手想要阻止他酗酒,却被他躲了过去,仰头又喝了一大口酒
她皱眉俯身去夺他手中的酒坛子:“我叫你别再喝了!”
沈渊抬起眼皮看她,琥珀般的双眸似有雾气,湿漉漉的,看着很懵懂,就这样愣愣地看着她,任由她从他手里将酒坛夺走扔到了一边。
呆呆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他似乎终于认出了她。
在她又来扶他的时候,他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紧紧攥着,使了很大力气。
原本就因弯腰站立不稳的段曦宁,猝不及防地被他扯得倒在他怀里。
她没想到一个酒鬼还能有这么大力气,一时有些懵。
回过神来后,她眉头紧皱,下意识地就要推开他站起来,却在对上他颓然的眼神时,莫名心口一窒,停住了推开他的动作,只怔怔地看着他。
似乎意识到自己此番举止无礼,他急忙松开了手,低着头,往后缩了缩,不住地道歉:“陛下,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
段曦宁抓住了他往后缩的肩膀,蹙眉问:“你怎么了?”
沈渊像是梦魇了一般,口中不住地吐露着歉意话语
“到底怎么了?”段曦宁不解,“一个不忠的奴才死了就让你这般伤心?”
“我……”沈渊欲言又止,腹中有千言万语似乎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良久,他才抬眸看向她。
段曦宁定定地与他对视着,被他眸中的悲伤刺得心中一痛,一时无言,不由自主地抬手想要抚平他眉间的愁绪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迷惘问:“陛下,当初……为什么?”
没头没尾的一句,段曦宁不知为何却听懂了。
他似是在问既然现在要这么对他,当初为什么还要对他那么好,还要同他做那些夫妻之间才会做的事?
为什么呢?
段曦宁想,或许是因为看他顺眼。她一向行事任性惯了,不会去想那么多因果,只凭心意做事。其中缘由,她说不清楚。
况且他现在喝醉了,跟个酒鬼她也说不着:“你醉了,我扶你回去休息。”
说着起身来扶他。
沈渊似乎是醉意深了,任由她扶着回寝殿内,没有再多说什么,整个人乖巧得很,没有再撒酒疯。
他身形高大,她扶着他时竟有些吃力。
现下他老实极了,一直乖乖地没有乱动,似乎是睡着了,在她给他盖好被子准备离开时,又轻轻拉住她的袖子。
沈渊眸中满是伤痛与挣扎:“陛下,我宁愿,当初死在大桓铁蹄之下。”
若是大桓那时直接将梁国灭了,不要什么质子,他或许不用知道这许多事,那些自欺欺人的幻想也不会破灭。
早知今日,不如当初便赴死。
说完,他无力地垂下手,似乎是彻底耗光了所用的力气。
整个世界仿佛也完全沉寂了下来,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段曦宁愣住,扭头去看他,却见他已经闭上了眼,看不清他任何情绪,心中忽然有些说不上来的难过。
原来他竟是宁可早逝也不要认识她吗?
她从小到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驾得了最烈的马,降得了最难缠的朝臣,打得败最强大的敌人。
除了父皇没人能让她伤心惆怅,可是如今对他,她似乎总不知道该怎么办。
两人相顾无言,静得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
明明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隔天涯。
直到耳边又响起沈渊的声音:“兄长年长我十三岁,我出生时,他已经是梁国的太子,是被父王寄予厚爱的嫡长子,而我,不过是张氏用来栽赃母后与人有染的罪证,是滴血验亲了三次还要被骂野种的祸根。他们都讨厌我,只有兄长一直待我如兄如父。”
他长这么大,愿意对他好的人太少了,所以别人只要对他好一分,他便愿意还十分,将那一分好珍而重之。
“我六亲缘浅,兄长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他又睁开眼缓缓道,“从小到大,除了母后,只有他对我好。”
所以他一直以为,他是有至亲关怀的,比许多人要幸运。
从始至终,都是他错了。
是他太渴望亲情,渴望有亲人关心,为自己编织着美梦不愿醒来,哄骗自己也是有亲人爱护的人。
而今这假象到底还是被打破了。
段曦宁听着他的话,觉得他有些可怜,从小到大爹不疼娘不爱,以为对他好的兄长看起来不过是别有用心。
可对她这种心已经磨炼得无比坚硬冰冷的人来说,怜悯实在不值一提。
她还是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心中的幻想:“你口中对你最好的那个人,已经要将你当做筹码送出去了,他为了梁国,彻底放弃你了。”
“商陆死了,他死前难道没告诉你,沈鸿一直在给你下毒吗?”
“那毒名叫乱云渡,可令人高热不退,五脏俱衰。你那好父王大概也是死于此毒。”
“他从来就没将你当回事,你还要护着他吗?”
她说完,转头看他,见他眼神带着雾气,湿漉漉的,也不知是清醒还是醉着,不知是否听清了她的话。
过了一会儿,他又闭上了眼,似乎是睡着了。
她在一旁坐着未动,一直等到听到他均匀的气息,似乎是睡着了,这才起身让他躺好,给他掖好了被子,将那封国书放在了他枕边。
她坐在寂静的寝殿中,仔细思量着什么,好一会儿,才起身离开。
等她出了殿门,里面本该睡着的沈渊却缓缓睁开了双眼,眸中有了几丝清明,不复之前醉眼惺忪的模样。
仰望着床帐顶,他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
他当真是天底下最蠢的人了。
明明她以前也这般暗示过他,他却依旧固执地自欺欺人,用幻想出来的微末亲情骗自己,不愿清醒。
如今他也约莫能猜到,兄长会如何对他。
伸手摸索着拿起那封国书,虽心中有数,但他一字一句地看清上面的内容后,依旧觉得天仿佛要塌了。
那上面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笔迹,让他无法再自欺欺人。
这是他兄长亲手所书。
他自嘲地笑着。
其实这天下从来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也从来没有他的家。
他这一生,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
他闭上眼,任由两行清泪缓缓滑入鬓间。
忽然不明白,他活在这世上到底还有何用?
段曦宁出了殿门,素筠赶紧迎了上来,下意识地往殿内看去却什么都看不到,小心地问:“陛下,沈公子他……”
想起殿内大片散落的酒坛,段曦宁没有跟她说什么,而是转头吩咐禁卫:“告诉伏虎,以后不许再给他酒,再请个太医给他看看。”
吩咐完这些,她便径直回了乾阳宫。
第109章 二王三恪
顾聿衡的动作很快, 很快就重整旗鼓,加上扬州总管梁潜手下的兵马,以平叛之名重新进入梁国。
如今的梁国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各地梁军不堪一击,自无人能拦他,甚至于还有不少梁国官员直接向他投诚。
入梁之行比他想象的顺利多了。
重返梁国之后, 他也不急去攻打武康, 而是打算先观望一番, 看清梁国形势再动手。
在沈鸿递上那封国书之后, 他顺理成章地接管了陆玄的兵马。
沈鸿本以为顾聿衡是来平叛的, 有了他那封国书,桓军应当会帮他, 与陆玄便没有反抗。
可他忘了,此一时彼一时。
当年段曦宁想要留着梁国做粮仓,为伐蜀储备钱粮,梁国割地求和献质子自然是有用。
可惜如今形势已变, 他再做这些不过徒劳。
顾聿衡“请”他去云京做客时, 他隐约明白其中用意,自是不愿。
本想着无论如何还有陆玄在, 再怎样,桓军也不可能轻易让他就范。
谁知陆玄直接归顺了大桓。
而今沈鸿已是孤家寡人, 由不得他不去。
陆玄可没有他爹的一意孤行的愚忠, 更没有非要忠于梁国匡扶吴兴沈氏的心。
他只知道,沈濯和张庆远杀了他爹,他誓要报此不共戴天之仇。
如今他的兵马与张庆远的兵马胜负难分, 唯有大桓可助他。
他最是明白,武将能建立多大功业, 不仅取决于自己有多大本事,更取决于君王是否知人善任。否则,纵有天大本事也只能明珠蒙尘,抱憾而终。
梁国上下从来都是看不上武人的,哪怕看似贤良的世子沈鸿,或多或少也会流露鄙夷之色。哪怕要拉拢他们时,姿态亦高高在上,施恩一般,仿佛让他娶一个陈郡谢氏的郡主是天大的恩赐。
他们看不起武人,大难临头时却想要武人替他们卖命,真以为一个郡主就能彻底拉拢他?
当他是什么,贪花好色之辈?
沈鸿没想到他会直接反水,又惊又怒。
可他自己并没有一兵一卒,只靠手段周旋根本无法成事,孤立无援的他面对陆玄与顾聿衡联手也束手无策,只好被“请”往了大桓。
这么一出倒是出乎段曦宁的预料。
她觉得自梁国生变以来,仿佛有人搭了个台子唱戏给她看。
一会儿唱兄弟阋墙,一会儿唱弃暗投明。
精彩得令人拍手叫好。
她给顾聿衡去了信,让他暂且对陆玄且防且用,尽快平定张庆远与沈濯之乱,看看梁王是生是死。
沈鸿在一月被送到了云京。
段曦宁表面功夫做得很好,专门派了鸿胪寺的人去接待,礼数周全,仿佛真的只是请沈鸿来云京做客的。
如果她没有派金吾卫将怀远驿围起来的话,确实挺像这么回事的。
自沈鸿到了云京以后,就没必要关着沈渊了。
段曦宁干脆把承明殿的期门军撤了,并立即将这消息告诉了沈渊。
沈渊听闻后并未多言,只是恳求去怀远驿见一见沈鸿。
段曦宁觉得不可理喻:“你那好兄长已经不要你,你还去找他做什么,再去被他卖一次吗?”
沈渊未曾辩驳,惟有俯首相求。
见他如此,段曦宁也有几分气性:“去吧去吧,这么想着你那好兄长,便一直陪着他算了,再也别回来了。”
沈渊正想说什么,又听她哼了一声道:“朕凭什么便宜你?若是去怀远驿,宵禁之前必须回来,否则,莫怪朕不客气!”
他就此应下,未再多言。
沈鸿再见沈渊时,见他整个人黯然消瘦的模样,与上次他来大桓朝贡时几乎判若两人,愧疚又心惊,忧心地问:“阿渊,这是怎么回事?可是他们为难你了?”
“我没事。”沈渊看着他仿若关切的眼神,有些恍惚,摇了摇头,又问起,“兄长,为何那样做?”
闻言,沈鸿虽有愧色,却无悔意:“阿渊,兄长为了梁国,也是没有办法。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梁国覆灭。”
沈渊却问:“给我下毒,就能使梁国安然吗?”
沈鸿眸中闪过惊诧,随即露出震惊的神色:“阿渊,你在说什么,什么下毒?”
“兄长,商陆死了。”沈渊神情冷然,“兄长害了他,也害了他的至亲,现在却什么都不敢认吗?”
“什么?”沈鸿错愕,“怎么,怎么会……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一概不知。你这是听了什么挑拨之语?”
沈渊目光带有几分审视,好一会儿,长叹道:“罢了。”
问得再清楚又能如何?
兄长总是有很多话来粉饰,为他继续编造迷梦。
整合了陆玄所部的大军在梁国势如破竹,顾聿衡先前因事发突然撤出了武康,这回憋着一股劲儿要一雪前耻。
一路上,有不少投靠了沈濯和张庆远的城池望风而降,顾聿衡率领的大军顺风顺水,很快就兵临武康城下,准备再入武康城。
张庆远自知不敌,裹挟着沈濯弃城而逃,将能带走的金银财宝及粮草早早运走,剩下的通通付之一炬,曾经繁华锦绣的武康就此成了一片废墟。
这种丧家之犬,顾聿衡根本没把他当回事。
残兵败将而已,剿灭轻而易举。
拿下武康后,顾聿衡暂时驻守武康城休整,只分出小股兵马追击张庆远余部,并不心急。
入城之后,顾聿衡才发觉,梁王其实早就已被毒死,不用猜也是沈濯他们干的好事。
这种昏聩无能的主君,他才没心思好好安葬,叫人拉出去随意埋了。
很快,桓军便拿下了梁国全境,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平梁之役就这样异常顺利地结束了。
消息传回云京,段曦宁当即与众臣商议,该如何安置沈鸿及梁国王族。
顾及吴兴沈氏在士林中的声望,朝臣自然主张循二王三恪之礼制。
如今梁国算是没了,梁国故地却还有大批士人需要安抚。江南富庶,乱起来于大桓无益。
梁王已死,吴兴沈氏中不少人在这场内斗中死伤,梁王一脉如今只剩下个还有些声望的世子沈鸿,还有在大桓为质的沈渊。
段曦宁才懒得多动脑子想什么封号、爵位,干脆效仿当年隋册封西梁末帝萧琮,封沈鸿为莒国公,以示安抚。
随后,她将怀远驿的金吾卫撤了许多,准许沈鸿在云京中自由来去,打算给他另择府邸。
武康城已被拿下,大批梁臣降桓,梁王横死,世子已在大桓,梁国灭亡,江南之地尽为大桓疆土。
接下来对南征将士论功行赏,之后派官员治理江南,在所有人看来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惜,攻占武康没多久,灭梁的庆功宴还未摆,江南便再生变乱,让人始料未及。
张庆远兵败之后,仗着熟悉江南地势,与麾下兵马四处流窜,竟又重新将兵马整顿起来,化整为零,分散于各地,到处散播流言。
说大桓要将江南遗民全部发配辽东做披甲奴;又说大桓要学秦皇焚书坑儒,将江南各士族留存的儒家典籍统统焚毁;还说大桓要在江南大肆灭佛,强迫百姓改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