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达又复看几次,试图从中找到一丁点儿和两人的相似之处,皆是徒劳。虽不知这帮山匪找他们作何,但定不会有好事。她还得好好感谢感谢作画之人,真乃神人也。这画工,也可以说是独树一帜,同一画风难逢敌手。
“那对着我跟阿耶看什么?”
“例行公事。”刀疤壮士长臂一伸,用未开刃的那侧迫使她向一旁移了半寸,刀背贴在她手臂上,冰凉触感瞬间激起一片鸡皮疙瘩。从她身旁经过时漫不经心地瞥一眼,便擦着她肩去找她阿耶,力气大得险些将她撞翻在地。
“哦,”本以为故事讲了,钱也给了,已经蒙混过关了,可这人却话锋一转,伸手道,“拿过所。”
她差点气笑了,真是一点规矩都不讲。感情说了这么多,就没打动他一点儿?
刀疤男见苏父迟迟未动,又道,“若没过所,如何知道你所说是真是假?”
苏达侧步上前连连称是,“兄弟严谨。稍等一二,让我阿耶仔细找找,年级大了记性不太好,总丢三落四。几位多担待。”
摸了摸布满毛刺地车辕裂口,状似无意地询问刀疤男,“这位兄弟何如称呼?为何要找这官员,一般人遇见当官的恨不得绕道走,你们怎么还往上撞。”
“你懂什么,我们是为了……”
啪的一声,溅得尘土四起,整把刀有一半没入土中,刀柄被震得嗡嗡颤动,径直打断了那小喽啰的话。
小喽啰缩脖看一眼刀的主人,触及到他脸上疤时,吓得垂下眼睑,专心数起地上蚂蚁,再不敢乱说话。
“找到没有?”
“马上,我记得放这了。”
苏达分明看到刀疤男冲几人使了眼色,果然,片刻后这七八人慢慢靠近,把苏达父女两连着驴车团团围住,密不透风得连空气都稀薄不少。
可这几人还不停,缓缓举起配刀,白晃晃刀影刺得她眼生疼,眼看这淬着冷意的刀刃就贴上脖子,让人在这正午暖光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刀刃离脖子再多一忽怕是要脑袋分家,她忍受着冰凉刀刃,脑子飞速转动思考对策。
“等等等!”她口中急切得差点咬伤舌头,食指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挑上最安全的刀柄抵去,脸上陪着狗腿的笑,“大家都不容易,就不要为难我们了。”
“若没有过所,你们又是如何来的?”他扭头看一眼跟他一般粗布麻衣的兄弟们,阴阳怪气,“总不能是和兄弟们一样逃难来的吧?瞧你们这穿着打扮,也不像啊。”
刀刃被推回来,苏达仍旧用食指抵着刀柄,指尖泛白,可脖颈间密密麻麻针扎一般细碎的疼痛感仍旧传来,她倒吸一口冷气,看来是破了。若不是自己抵着刀柄,怕这一刀就直接送自己见阎王了。
史伯伯不说这帮人不伤人吗?
“身份存疑,说谎骗老子?”这刀疤男哼冷一声,手上刀又握紧几份。
“慢着慢着!”苏父终于从扯出一张四方黄麻纸,起身递给刀疤男,连地上四敞大开的包裹也顾及不上。
苏达一怔,居然还真有过所?
她从来只看阿耶亮过鱼符,从未见过什么过所。
苏父双手刚递上,那人却只扫一眼,冷冷开口,“你念。”
“清水镇刘文龙,三十有六,肤白书生。携其子刘清水寻亲至长安……哎!”
还未等人念完,便一把夺过,让手下人辨认印章。
几人你一嘴他一句地吵吵嚷嚷过后,刀疤男就移开手中刀,苏达立即抬手捂住脖间,却忘了因紧张手上冒了一层薄汗,刚触及皮肤,一阵猝不及防的钻心疼痛让她顿时眼中泛泪,后脊激起一阵寒战。
正当她疼得龇牙咧嘴时,便见刀疤男将过所揣进麻布里衣里。
苏父软着嗓子,追在刀疤男身后,“壮士,咱们没有过所可入不了长安的城门啊。”
“放心,既然你们身份无误,我自会还你们。”
招呼手下喽啰,半人高的大刀抡起扛在肩上,“二狗,拉上驴车。咱们回寨!”
独留满脸疑惑地父女二人。
倒是一个干巴巴的瘦弱少年扯扯苏达衣角,“大当家是看你们驴车坏了,现在天色已晚,就收留你们一日,明日修好车辕,自会归还过所。你们不必担心。”
她轻触脖颈伤痕,不由心里怒骂:翻脸比翻书还快!
少年见二人迟迟未动,又不紧不慢地说,“跟在我身后即可。”
父女二人跟在人群最后,前方驴子时不时发出中气十足地鸣叫。一行人吵吵闹闹往葱绿深林中前进,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天光被完全挡在这密林之外,除了脚下所行可以勉勉强强称之为路,两侧皆是叫不上名字与小腿齐平的植被。
只有那少年会偶尔回过头看两眼,好心吼上一句,“跟紧些。”
苏父满是担忧地盯着她脖上的红痕,苏达触及他目光,只好小声说着自己没事,又扯一条布条裹住,省得看了心疼。
虽然苏达一直跟着阿耶四处奔波,见过的世面不少,可受过的伤却屈指可数,如今还伤在脖子,平时连青紫了她阿耶都会心疼半天,这会儿怕是正自责呢。
等走到刀疤男口中所说的齐风寨,已是入暮时分,细洒金光在一间间茅屋屋顶,捆捆干草铺得到十分整齐,偶尔有一两枝青黄跳脱出来,在金光中熠熠生辉。
茅屋粗略估计有二十几间,被篱笆栅栏隔开,细细看去,每户不仅养有鸡鸭鹅,还设有牛棚,马厩。家家户户开垦土地种蔬菜瓜果,翠叶爬藤于架上,炊烟袅袅。
充满生活气息。
远处几名粗衣妇人手跨木盆,说说笑笑正往村落走来。其中一娘子还十分热情的冲他们招手。
前面几个糙汉子立即怪叫连连地起哄。苏达抬眼去看,那粉色蜈蚣刀疤下,好像透着几分红。
苏达心下了然,看来是相好的。
刀疤男招手将少年人单独叫到一旁,黝黑大掌遮掩住下半张脸,让人看不清在说什么了。
但触及到少年人频频投过来的躲闪目光,就知道定是和他们有关。
片刻后,少年人快步而来,示意他们自己牵驴车,“跟我来。”
第4章 入齐风寨“棺材。”
那好心的瘦弱少年将人领到一户院篱笆门外,屋主人正一脚踏长凳踩稳木条,弓腰搭背,握着穿桄锯的长臂来回往复运作,身上挥洒的汗珠和着木屑似雪花洋洋洒洒铺得满院。
“这是我们齐风寨的木工,马伯。你们的驴车放这就行,正好马伯一人住,今日大当家安排你们宿在这儿。”
紧接着他视线往驴车一转,直勾勾地盯着驴车上的大箱小包,又嘱咐,“还有,你们一会儿收拾收拾,将车里值钱的都腾出来。”
苏达纳闷,“我们刚不是给过钱了吗?”
见苏达一副不想给的模样,少年口气一变,声调都尖厉几分,理所当然道,“那是过路费。你们住在齐风寨,吃的用的不要钱吗?我们可是匪寨,你当是义庄啊。”
“义庄?你们是毅兴人?”
少年没好气地白一眼,不屑道,“知道的还不少呢。”
这举国上下,只有毅兴设义庄,乃是前朝宰相许正文隐退之后为荫庇同族子孙设立。许氏仁义,将义庄开放,为毅兴家贫秀才赠口粮,以至于三年一次的科考中,毅兴学子最多。同时,毅兴家家户户皆重视儿女才学,私塾书院众多。可偏偏天不由人愿,毅兴地处晟国西北,大旱三年,农户年年颗粒无收,一些文人秀才还能靠着家大业大的许氏赠济口粮,可靠天吃饭的农户们却被硬生生绝了生计。只能纷纷逃离毅兴。
苏达打着哈哈,“道听途说,道听途说。”
少年也不愿与他们聊闲,撂下话就准备走人。
“赶紧收拾,一会儿我来送饭,顺便检查。”
苏父却喊住正要离去的少年,瞥一眼苏达脖颈处的几乎微不可见的浅淡伤痕,正色道,“小郎君,可否劳烦你找些伤药来。”
少年思忖片刻,目露精光,嘴角勾起笑,“可以倒是可以,但是这伤药钱得另算给我。”怕苏父没理会他的意思,复又凑近低声解释,“我的意思是,你将整理出来银钱分出一部分给我。”
说完又恶狠狠地恐吓,“不能声张,不然……”强装出来的凶恶眼神在父女二人身上打转,“我有千百种方法让你们出不了齐风寨。”
“那是自然。”
见自己目的达到,反而还有意外之喜,少年心满意足地哼着西北小调渐行渐远。
苏达嘴唇翕动,对着背影暗骂一句:果然是强盗。
人在屋檐下,还是得跟屋主人打好关系,这是苏达自小就知晓的道理。
于是她主动上前跟马木工问好,可人家充耳不闻,回应她的只有锯条推拉声和一层又一层纷纷扬扬的木屑。
苏达不死心,又继续问起,“马伯,你这是在做什么物件?”
对方不答。
她也不气馁,反而扯过一把长凳抬腿就坐。翘起地腿一晃一晃,若是再有把瓜子,那更是悠哉惬意。
苏达脸上虽挂着放荡不羁的笑,眼睛却紧盯那被刨得花白的木头,许久后忽而嘴角咧得更开。
粗布袖口中伸出的手指了指那木头,笑得幸灾乐祸,“马伯,你看这儿是不是锯偏了?”
墨染的直线和白色木线确实偏了毫厘。
对方果然停下手,深深看她一眼,“小郎君可知这是做什么用的?”
苏达哪里知道,不置可否地皱皱鼻子,等他解释。
粗狂又冰冷的两个字仿佛秤砣猝不及防地坠到地上,“棺材。”
说完将锯偏的木头随手一扔,又拿来一块新的,继续……
好像刚刚的事情不曾发生一般。
苏达这碰了个硬钉子,但也无可奈何。只得撇撇嘴去墙角堆满木材的西厢房找阿耶。
一进房门,哪还有半点儿悠然闲适的影子,她谨慎得仔细看一眼门外。
马木匠后背麻布衫被汗渍洇透,有节奏地锯条声嗡嗡作响,她小心翼翼将门扇关上,轻手轻脚带上门闩,唯恐发出一点声音,被外面人听到。
叹口气,四方帽下露出几根碎发被她塞回帽下,拽过桌边小条凳,安稳坐下后才轻声细语对着苏父说,“阿耶,那木匠在做棺材!不是要杀人灭口吧?!”
“杀了我们还会好好安置,给一口棺材?你未免太天真。若真要杀了我们,这荒山野岭的随处一扔,怕是第二日就被野狼野狗叼不见了尸首。”
苏达想想也是这个理,看来这人只是吓唬他。
又想起那少年。
“本以为那少年是个好的。却不成想,果然是匪窝里出的。提到钱,整个人都变了样。”
“环境所至,耳濡目染罢了。”
“可我们的钱!”苏达摸着软趴趴的荷包,松松软软,再没有令人欣喜的清脆撞击声,心底也跟着空落落的。
苏父见她这幅样子,笑道,“钱没了再赚便是。”
她不甘心,“可是阿耶,那不是二十两银子呀,那是两百两!”越说越委屈,二百两银子,要她们父女不吃不喝攒上一年。
阿耶虽然俸禄不算少,可毕竟常年在外,吃穿用度都要花钱。父女二人省吃俭用攒了几年才够了这二百两。
如今,她仰首望天欲哭无泪。
全没了。
倏地杏眼一亮,“要不我们把剩下这些都藏起来?!”
可话刚滚舌尖,就意识到不妥。且不说藏到哪去,毕竟这是齐风寨的地盘,若真交不出东西,只怕明日就没命出寨了。
“安全最重要。”苏父手里不停,继续翻找行囊。
苏达望着阿耶手中的鱼符和公文,突然想起被刀疤男拿走的过所。
“阿耶,那过所是哪得来的?我怎么都不知道。”
“假的。”
苏父头也不抬,将官印文书往行囊深处衣物中间塞。
“假的?!”
她知道阿耶胆子大,却不想胆子这么般大。
“若是被发现怎么办?”
“情形紧急,你都被刀架脖子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史啬夫说过他们是毅兴难民,据我所知,毅兴逃难的大多是农户,目不识丁是多数,只能赌一把。”
“阿耶,他们几个山匪找你我作甚?您一个区区八品芝麻官,如今底层小官也这么艰难了吗?”
苏父白了她一眼。整日里贯会耍嘴皮子,有用的说不上几句。紧握着手中鱼符和公文,似在思考究竟该置于何处。
等将车内和包裹里的银钱都整理好,两人竟出了一身薄汗。
苏达实在受不了那道若有似无,仿佛时时刻刻都往她脖子瞟的视线。
自己解了碍眼的白布条,让那担心得抓心挠肝的人好好看清楚。
“好了,看清楚了吧!我就说没事。那人不敢伤人。再晚点给你看,恐怕连伤口都愈合了。”
细细的一条淡粉色红痕落在白皙的脖颈上,正好和脖纹重合,若不细看,确实瞧不出端倪。
苏父抿着嘴,眼中严肃不掺一点玩笑,“真是胡闹,那刀多利,万一他没掌控好手劲儿,岂还有命在?”
阿耶只要一严肃,苏达就知道此时不能再敷衍了事,于是正色地点点头,乖乖听话认错。
可眼神去不老实,环顾整间屋子,走上两步就把屋子每一寸都踏及,屋内布置简陋,一眼望尽。
拿又破又小还光线昏暗厢房给他们住,实属再正常不过。
她继续打量,视线落在西墙悬挂的蓑衣斗笠上,澄澈的杏眼瞬间闪出喜色,嘴角都抑制不住上翘,无视阿耶还冷厉严肃的眼角,兴奋道,“阿耶!我们把公文藏那!”
苏父望着那道淡色粉痕,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这孩子的性子到底像了谁?
等少年再来时,早已日薄西山。
细碎的金光从摘窗格眼中透过,洒在那张挂着蓑衣斗笠的西墙上,浮光闪烁,墙影斑驳。
门口响起两声吆喝,苏达翻着白眼去开门。
门扇打开,手还未放下,便看见少年身旁凶神恶煞的刀疤脸,两人身后七凌八落站着四五个人。
她握着门的手紧了紧,扬眉谄媚道,“大当家还亲自来了。”
“来拿我们齐风寨的财物,自然得亲自来。”刀疤脸故意微耸肩膀,被擦得能照镜子的刀身将金色浮光投射到苏达身上,差点晃瞎她的眼。
威胁不言而喻。
苏达松开手立即去挡光,刀疤男就在她松手的功夫,便径直进了。
宽厚有力的臂膀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直接撞到她肩上,使她一个趔趄俯身差点趴在门板上,耳边传来他轻蔑地笑。
“娘们唧唧的小白脸,不堪一击。”
苏达扶稳身子,使劲儿拍打两下衣摆,粗布“噗噗”作响。仿佛怕得不是衣摆而是那几张丑恶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