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自然知道娘子是何为人,说一不二的性格,除了在钱财上有些斤斤计较,平时确实再好说话不过了。便也不矫情,又重新抬手遮住口鼻。
领路的伙计还算会来事,“娘子这边请,这条路铺上石砖,专为贵客走路布置的。您从这就能直接走到马厩。”
到了伙计口中的马厩前,暮色彻底不淡定了。
这干净整洁的马厩先不说,光是装干草的马槽都是用莹白的石头垒砌的。虽然她叫不上名字,可定然比那一旁马厩中坑坑洼洼的掺着杂质的灰石要贵重的多。
伙计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暮色眼中的惊叹,得意地扬起眉,转头看向苏达,“娘子,这可是我们店里最好的马匹。您看一黑一白的两匹骏马。眼睛亮而有神,鬃毛茂盛。而且还是一顶一的好脾气,您坐在马车上,绝对如履平地一般。”
他手伸在马槽上,傲气十足的介绍着,只听一阵响亮的“嘶嘶”声,大量水雾从白马的鼻腔中喷涌而出,伙计瞬间僵在原地,连手都来不及收回。扯着一张哭笑不得的脸掩饰尴尬,“它打响鼻就是太认同我的话了。”
苏达视线落在那匹满是不耐的白色马脸上,怎么看就觉得这马是在骂人。
就这?好脾气?
她转向伙计,看着他颤抖的手还悬在马槽上,有些僵硬。关心道,“小哥可还好?”
此话一出,就见伙计快裂到嘴根的笑容终于坚持不下去了,苦着脸把手恨不得扔离自己三尺远,一边往远处水井出跑,一边慌忙解释,“我就是太喜洁,娘子不要介意,我去清洗一下,马上就回!”
细碎的声音在黄土纷飞中渐渐消散,人早就一溜烟儿跑没了影。
“这伙计怎么这么不靠谱。”暮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苏达望着眼前这两匹看着就贵极了的马儿点头认同,确实不怎么靠谱。
好在这人手脚还算麻利,去得快,回来的也快。
伙计往身上抹着水渍,继续扯着让人不适的嘴角笑道,“娘子选好了吗?咱们家这两匹说是马中赤兔也不为过。”
苏达眯着眼多看他两眼,尓莞道,“选好了。”
惹得伙计的笑僵在脸上,迟疑地摸摸脸,“娘子如此看我,可是我的脸上有东西?”
苏达云淡风轻地打哈哈,“就是看你长得颇为白净。”
她眸中映出对面的伙计活像是被调戏的小姑娘,眼神闪烁不敢再看她。“我就选……”她与那双有炯炯有神的马眼对视良久,就连伙计都以为这次稳了的时候,暗暗握拳快成翘嘴时,苏达眼皮轻飘飘掀过转向了隔壁那只正在悠闲吃着石槽里干草的枣红马。
“就它把。”
她漫不经心地语气和那匹马遥遥投过来的闲适眼神有种说不上来的契合感。
“我觉得我们挺投缘。”
暮色抿着唇看看枣红马又侧眼瞅瞅娘子,心中腹诽:还真看不出哪里投缘。
脱口而出就附和,“这马看着就是合我们娘子的脾性。”
伙计瞬间泄了气,但仍不死心还想再挣扎一番,“娘子要不再看看,我们除了黑白两匹,您看看这边。”
苏达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是梨花木白玉槽。
眼瞅着天幕越发昏暗,感觉是要变天了。
在这租车的小店里蹉跎太久,她不想多做纠缠,便一追定音,“不用,快帮我装上车辕加上车厢,还得赶紧回家报喜呢,误了吉时你担待得起吗?”
“确实不能让状元郎多等,娘子去外面等就好,这边都是土气。”
“不妨事,我实在着急。挎好,就直接上车。”
伙计的眼神闪烁一下,声音也有些僵硬,呐呐两声便只得答好。
旁边的长工们干事麻利,如火如荼的氛围好像把越渐凛冽的北风都排挡在外。
马匹装上车辕,苏达和暮色先后踩上马杌子,苏达进入车厢,暮色转而准备在车辕后坐下,膝盖刚微微屈起却被一双青葱玉手截住手腕。
暮色不明所以,迷惑地看向娘子。
苏达只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她便借着苏达力一同进了车厢内。
待到宝蓝色的锦帘缓缓落下,将车内与车外完全隔绝开来。
暮色刚想开口,去被苏达食指悬在唇上噤了声。她轻轻颌首,面上虽有惊慌但还是强装镇定下来。
耳边响起娘子扯着嗓子的叫喊声,“暮色,咱们一会儿顺道去如意斋,给夫君买个礼物。”
她的全身心却都集中在手心上。
娘子正用食指在她手心重重的划刻,光滑的指缘在柔软的掌心深深浅浅划过。
划动的指尖停止,对面如画一样的女子杏眼轻眨,她心中大骇。
小小的车厢内仿佛因为太过狭小而让人喘不过气。
暮色压住内心汹涌波澜,厉声回道,“好的!娘子!”
说完便匆匆出车厢,今日,还是她驾车。
直到手中的马鞭挥起,她仍有几分愣神,指尖划过的微微痛感还残存在掌心。
娘子写在她手心的分明是。
有鬼。
以一个普通奴婢的认知,她很难想象到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诡谲密谋,尔虞我诈。就连话本子中见的也不过是情情爱爱中毫不遮掩的简单心思。
更逞论生活在长安城西,与普通百姓无异的苏家,即便苏父乃当朝御史台一把手,三品大臣。可暮色从未有如此过经验,心中更是惴惴不安,从所未有的紧张感让她心火中烧,直犯恶心。
她咽了咽口水,努力压下不适,竭尽所能维持表面上的平静。脑中不断环绕着娘子的话。
要赶紧回家给姑爷报喜。
赶紧回家。
“驾!”
娇喝声起,只余下灰黑色的世间霎那间黄尘漫天,和两行清晰的车辙印。
伙计紧忙拿手捂紧口鼻,漫天的细小尘土简直无孔不入不一般,他另一手攥着袖口扇动几下,试图将眼前的蒙成雾一般的干扰扇去,眼睛紧盯着那辆已经消失在门口的马车。
不出片刻,刚刚和苏达相谈甚欢的掌柜便走了出来。面对着眼前的伙计,双手抱拳作揖,居然十分恭敬,“可要派人跟着?”说出的话也不是有商有量的语气,两人地位声下立现。
伙计移开捂住口鼻的手,露出寒蝉若禁的脸,与挑马时兼职判若两人,不过声线依旧只是语调微缓,也稍微冷了些。
“不必。殿下自有安排。”
苏达坐着马车快马加鞭地往城西的四钱巷赶。
人还没进巷口,马车却不知为何停了下来。苏达眉头牵扯出一丝疑惑,抬手去掀车前布帘。仅露出一只眼的窄小缝隙,对着应该坐在前方的暮色轻声道,“为何停下?”
熟悉的温婉女声却没有应声传来,她眉头紧皱,将红纹布帘完全拉开,正好对上一双从未见过的眼睛,仿佛古井无波一般,不带丝毫情绪。
他手上亮出一块冰冷的印有金字的鎏金令牌,嘴上吐出的字更让苏达如坠冰窖。
“苏大人已经被捕,苏娘子恐怕也需要跟我们走一趟。”
“才不会!我阿耶怎么会被捕?”苏达当即反驳,突然得知的消息像是一团乌漆嘛黑的混乱线团塞入她的脑子,让她分不清头尾。
却遭对方无情打发,“无可奉告。”
苏达冷静心神,深吸一口气后才缓缓开口,“能容我回趟家吗?”
“不行。您是自己跟我们走,还是我让人带您走?”他嘴上虽说着看似威胁的话,却因为过于平淡和公事公办的语气,好像真的在给苏达选择的机会。
她觉得有些怪异,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怪,这人的令牌肯定是真的,可无论如何也无法让她相信阿耶会突然被捕入狱。
只得咬牙道,“我自己走。”
刚准备下车的时,一道敲锣打鼓热闹长队从街口走来,苏达心思微动,视线瞬间被火红的绸花吸引。
府衙的人来报喜了。
她丹唇轻启,无意识地呢喃,“我能……”
话未说完就被人连拉带拽地扯下马车。
第69章 局外之人“说吧,苏时清到底在谋划什……
虽说是连拉带扯,动作有些粗暴,可不过是将她们主仆二人从这辆马车赶上了另一辆看起来更为华贵舒适的马车。
柔软带着夹层棉的车帘被陡然放下,把一帘之隔的喜庆热闹完全隔绝,也把夹着冰粒的料峭寒风完全阻隔。
竟然下雪了。
“娘子,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阿耶好像出事了。”她望着双手按压在松软的坐垫上,又些神思恍惚。既然是要来抓她的,为何又要如此礼待?想起刚刚的种种,一种莫名的怪异感扑面而来。接着又缓缓从红润丹唇中突出一股白气,“好像又没那么糟糕。”
暮色紧着眉头听得云里雾里,家中到底出了何事她理不清楚,若是家主真的入狱,那眼下最要紧的该是怎么逃出去。她掀开四方厚棉窗帘,争先恐后涌进来的寒气和冰粒瞬间侵袭她还带着寒气的脸颊,只沾到如羽翼一般的浓密睫毛,不一会就融成晶莹水珠。
她匆匆按下棉布帘的边角,眼睫低垂,忽略掉一晃而过的车外景象。步调整齐的金吾卫列队在侧,闪着冷冷白光的甲胄让她脊背冒出一丝冷意。她强装镇定,轻呼一口气后才抬眼看向正在出神的娘子。
“娘子,我们要被押往何处?”
炕案上的烛光闪烁,火光映在对面女子的脸上。
那双总是明亮的杏眼此刻也暗淡了几分,暮色听不到回应,只好独自打量四周。XX缎铺满内壁,上手摸去,五指竟然深陷进去。她眸光闪闪,错愕地又按上几下,果然如猜想一般。车壁上居然也铺满夹棉锦缎。她惊诧不已连抚在车壁上的手都忘了收回,转身向车内箱笼望去。
刚想拉开,就被一双青葱玉手拦截。她看向手的主人,在那双澄澈杏眼的注视下松开手。就听娇嫩的嗓音响在耳边,“暮色,你帮我搬一下。”
她双手抱在箱笼腰侧,沉下一口气。本以为会是有些重量的箱笼就在她茫然的目光中被轻而易举地举起,直到临递到娘子手中时,又不死心地掂了掂。
如此豪华的马车怎么车上箱笼却空空如也?
正在她愣神之际,就见娘子的青葱玉手已经迫不及待地拉开箱盖,纤细手指在油黑檀木中翻来覆去地翻找,直到眉头越发紧锁,嘴角不自觉地抿起,才长叹一口气,不甘心地把箱笼丢下。
嘴中才喃喃道,“难不成是我想岔了?”
抬眼去看也同样眉头拧成一股绳的小娘子,眼珠子一骨碌,刚撂下手的箱笼又重新获得注视。
她敲敲油亮黑檀木的内里四壁,歪头附耳上去,听着声音倒无甚特别。
又用指腹摸索内底,柔软绒布的质感摸起来格外舒服,敲敲打打也没发觉有何异样。
苏达眼神疑惑地扫向炕案上搁置的两本闲书,实在有些摸不准现在的处境。难不成真的是她想岔了。这马车就是要把她押送入狱的?用如此豪贵的马车?
她想到此处,猛然掀起车帘。带着初春的木兰香气随着冷气一同涌入车内,城内路线她一向不熟,各个街道除了常去的那些,在她眼里大致都一个模样。
可这木兰香她可太熟悉了。前些日子,苏时清还说带她去郊外踏青,说的就是去城南靠近渠河外城的五堰山,那里沿路两侧都都种满木兰树。尤其二、三月份木兰初开时,整个城南都弥漫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城南可没什么府衙。
他们这是要……出城?
苏达思及此处,心里顿感清明。她直起身子,弓着腰,一条手臂伸进箱笼内,另一只手撑在光滑得能打出溜的炕案上。
暮色在一旁瞧得仔细,陡然出声,“娘子,这不对!”
这哪能对呢,她两条胳膊什么时候一长一短了?
伸进箱笼里的那条手臂明显要比支撑在炕案上的那条长出足足有半截手指的长度。对于一般箱笼来说,这内里委实有些过高了。
她凑眼过去,差点将脑袋都塞进箱笼中,只刚好留出跳跃的橙黄烛光洒进来的缝隙。手在内里扣扣挖挖,敲敲打打,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内底的绒面绸布被她成功的整片夹在指间。
暮色顺着摇晃的绸布底子往箱底看,边缘还黏着干巴巴的鱼胶痕迹。“娘子,真的有!”惊喜之余才猛然警觉,随即双手捂嘴,小声补充道,“真的有!”
一条只比箱底四周窄上一丢丢约有银钗粗细的缝隙赫然在目。
为了便于将上层木板拿出,还特地在木板上挖了个手指大小的凹槽,苏达不甚在意地撇撇嘴,迟疑地看向木板下的雪白笺纸。
她现在可以十分肯定,这是苏时清安排的。
想起上车时眼前闪过的那一抹红,她气就不打一处来。凭什么他想怎么安排自己就非要听从?!
甚至连商量都没有!
憋着一股怒气,她又望了望那张纸。才心有不甘地伸手去拿,微屈的手指触及掌心,苏达才猛然意识到她的指尖是那样的凉。
如正月里屋檐下垂吊的晶莹冰锥。
拿起笺纸的手指微不可见地抖动,她颤颤巍巍地把纸展开,随着目光在带着颗粒质感的纸张上从上至下缓缓游移。极薄的柔软笺纸飘飘忽忽,苏达抿抿唇角,把纸倏然倒扣在炕案上。
“娘子怎么了?”暮色看出她脸色不对,紧忙询问。
触摸着砂石般粒粒分明的粗粝纸面,她的手指张开,又攥紧。
“苏时清,好得很!”声音从齿缝中缓缓流出,阴森可怖。
暮色顿时噤了声,不敢再继续追问。此时的娘子肉眼可见的怒火中烧,她哪里还敢以身犯险。只往后挪了挪屁股,稳稳地靠在锦缎车壁上,佯装小憩。
颠簸地车厢摇摇晃晃。
炕案上薄如蝉翼的笺纸随着一摇一晃地车身,轻飘飘地落在铺满柔毡的暮色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