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阁瑶仍旧狐疑。
茉香继续泪眼汪汪。
随后夕颜被叫过来,堂室内王爷丞相凑了一屋,夕颜连连磕了好些个头,有些慌张地开口:“老爷派人叫奴婢,是为何事?”
沈阁乔不紧不慢地上前几步,将夕颜从地上扶起。她左手搀夕颜的胳膊,右手指尖则借由衣袖遮挡,在她掌心写字。
沈阁乔笑得温婉,“夕颜你莫害怕,只问问你那日在库房换嫁妆的事。父亲说从没让你更换我和姐姐的嫁妆,那么你老实告诉我,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我……”
沈阁乔声音轻轻,话语却足够锐利,“若说出指使你的人,此事你也不过是受人蒙蔽。可若不说,那便是你私做主张了。”
夕颜抿唇,沉默了一会,像是鼓足了勇气后开口:“是茉香姐姐跟我说,老爷让我去换二位小姐…啊不,王妃的嫁妆。”
沈北綮蹙眉,抬眼看向沈阁瑶和邢月灵,一双锐利的眼似已洞察一切。他冷声开口,“阁瑶,茉香既是你的贴身丫头,你需不需要……”
沈丞相话还未说完,茉香便上前,“扑通”一声跪地,向沈北綮重重磕了好几个响头。再抬头时,茉香额上已蒙了一层厚厚的血痕。
“老爷,此事是我一人的主意,王妃和夫人均不知情!”
“动机呢?”沈阁乔伫立一旁叉腰挑眉,“换嫁妆于你一个丫头有何相干,还假手夕颜去做,你能捞到什么好处?”
茉香仰头看向沈阁乔,眼神嘲讽坚定,“你懂什么,我从小跟四王妃一块长大,喜她所喜、哭她所哭,我这条命都是四王妃的。我要什么好处?我就是不想看到你能拿那么多嫁妆,那些都合该是我们四王妃的!”
一旁站着的沈阁瑶眼神有些许错愕。
听得沈北綮冷言开口:“阁瑶阁乔都是我的女儿,轮得到你来操心?”他转头吩咐一旁的王管家,“找几个人把她拖下去,按家规打死吧。”
茉香抹了一把额上的血,努力克制住自己颤抖的手,她看向沈阁瑶,却只一笑。
她说:“大小姐,只可惜接下来的日子奴婢没法伺候你了。”
沈阁瑶脸上仍有错愕表情,指甲抠进掌心的肉。但她没说什么,偏头躲避了茉香的目光。
茉香脸上坚定赴死的神情一下子松动开,她有些难以相信地看向沈阁瑶,然后重重垂下了脑袋。
“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沈北綮抿了口茶,再度开口。
茉香目光落到保持沉默的沈阁瑶和邢月灵身上。
在她们紧张地要出汗时,听见茉香有些灰败地开口:“没有了老爷。”
“那拖下去……”
“等下!”邢月灵忽地开口,“老爷,茉香既已随阁瑶到四王府了,这按规矩,也该由四皇子处置吧?”
“也是。”沈北綮看向一旁品茗的徐雍墨,“四皇子,依你王府的规矩,这个婢女如何处理?”
堂室内人人各揣心思。
徐雍墨先抬眼看向好整以暇坐着看戏的徐雍启,然后将目光落到已经落座、顾自吃糕点的沈阁乔身上,并多停留了几瞬。
她吃糕点的姿态算不上太雅,可偏偏恣意生动得好看。她很聪明、绝非平面。
真正平面的人,是对他撒谎、骗他说自己是丞相府最受宠女儿的沈阁瑶。
徐雍墨将手中茶盏慢慢放下,道:“依我王府的规矩,仗责二十。”
已是轻拿轻放。
茉香眼眸瞬间亮起。
“四皇子既这么说,便按你王府的规矩来。”沈北綮道,又看向邢月灵,“事情都搞明白了,夫人可以不再胡闹了吧?”
邢月灵咬咬牙,还是觉得有些不甘,“可是那几间商铺……”
倒还有脸来提商铺。
沈北綮纵横官场数十年,邢月灵使的那些小把戏他怎会看不明白?
虽然夕颜好多年未在他手下做事、如今突然被沈阁乔拉进此事,以及沈阁乔想保茉香的用意沈北綮暂时不甚明确,但茉香当初,是板上钉钉地受邢月灵甚至沈阁瑶指使。
沈北綮蹙眉,语气很冷淡地开口:“你既在纸条上签了字,那些商铺自然归阁乔。阁瑶阁乔二人嫁妆我都命人相同的配置,如今是你们自己不要,你们还想怎样?”
邢月灵一听这个,好像更加来气。她不管不顾地开口:“我想怎样,沈北綮,你能不能讲讲道理!”
“阁瑶和沈阁乔,一个嫡女一个庶女,你却给她们相同规格的嫁妆,我劝你多少回你还是执意给沈阁乔那么多,不就因为她是那贱人的女儿嘛!”
邢月灵像要将多年情绪发泄出来,“沈阁乔她凭什么?她不过是个勾栏女子生的孩子,这些年来你却把她视为掌上明珠,偏偏只有她能进你沈北綮的书房!你把我们母女二人放在哪里?”
”平日你偏心也就算了,可这是阁瑶的嫁妆,是她作为嫡女的光辉和证明。你这么做,就没想过阁瑶会遭外人耻笑,说还比不过一个庶女吗?!”
邢月灵一口一个“贱人”,一口一个“勾栏女子”,平日从来沉稳的沈北綮直接摔了手中茶盏。
他眼眶都带了些红,死死蹙眉看向邢月灵,“你想知道为何我要不合规矩给阁乔如此规格的嫁妆吗?”
“她出生没多久的弟弟被你害死了,我还不能将阁宇那份给她么!”
“……”
堂室内静默。
沈阁乔最先开的口,语气艰涩,她几乎是一瞬哑了嗓子,难以置信地开口:“爹爹,原来我还有个弟弟吗?”
沈北綮不答,眼眶泣血般发红。
沈阁乔喑哑着开口,“所以娘亲当年出走,也是因为……”
后半句沈阁乔说不下去了。
徐雍启一把揽过她,将她脑袋扣在自己肩头。她掉了眼泪,平日散漫无所谓的杏眼压着复杂的恨意,泪水在徐雍启肩头的布料氤氲开。
徐雍启右手抚上沈阁乔发顶,左手就将她死死扣在一起的手分开,然后攥进自己的掌心。
堂室内仍旧静默。
徐雍启开口道:“丞相,天色既已不早,我看乔乔也有些困了,那我和乔乔便先回府。下回我们再来拜访您。”
沈北綮整个人难得地脱力,他垂下脑袋,冲徐雍启挥挥手,连话都说不出口。
徐雍墨也带着沈阁瑶和茉香告退回府。
于是丞相府堂室内,只剩一片无人过问的狼藉,以及当年那些痛彻心扉的回忆游荡其间。
永生难忘,永世忏悔。
-
沈阁乔失魂落魄回的翰祁王府。
走前高高兴兴、神采飞扬的一个人,回来要下马车时,只愣愣盯着马车布幔,不想动也不想说话。
徐雍启便也不下马车。
他遣散护卫和婢女,坐在车與里静静陪着沈阁乔。
也不知沉默了多少盏茶的时间,沈阁乔终于愿意开口,只是有些无措又无助地看向徐雍启,哑声开口道:“徐雍启,我们和离好不好?”
第21章 约书
徐雍启很是错愕。
虽说沈阁乔现在因乔思雨和她那出生没多久的弟弟而陷入极端的难过之中,但这情绪转移的对象,是不是错了?
徐雍启握上沈阁乔的手,垂眼温声问她:“为何是想到要和我谈和离?”
他又说:“乔乔你放心,当年你母亲和你弟弟的事,绝不能就此善罢甘休。沈丞相狠不下来的心,我来。”
沈阁乔的重点却不在此。
她当然恨邢月灵,恨她害死弟弟、逼得娘亲出走,可是更令她害怕和恐惧的,是她也可能被迫参与宅斗、被害死甚至主动害死他人孩子的未来。
沈阁乔一双眼噙满泪水,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淌,泪水汪汪的眼像是森林里看见屠夫一步一步逼近的小鹿。她说:“徐雍启,我接受不了宅斗,接受不了你纳妾,接受不了我要应付‘邢月灵’甚至变成下一个‘邢月灵’……你懂吗,我接受不了那些。”
“可是你肯定是要纳妾的,你的后院会有好多好多人。不说未来,单就眼前,九皇子已在劝说你娶那位欧阳将军的女儿了。”
沈阁乔手掌紧紧攥拳,几乎是恳求地看向徐雍启,“我接受不了后院里的勾心斗角,你肯定也接受不了只有我一个女人。既然我们都接受不了,那我们和离好不好?”
徐雍启摇头。
沈阁乔眼神灰败下来,她还是存了些期盼地开口:“是因为这是圣上赐的婚我们没法和离吗,那我们约法三章好不好?我会帮助你成为未来的皇帝,等你成为皇帝的那一天,就放我自由好不好?”
徐雍启眼神很是复杂,而沈阁乔没得到徐雍启的回应眼眸完全黯下来,她低下脑袋,自言自语地开口:“为什么不好啊,反正你后宫会有很多很多女人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啊……”
徐雍启轻叹了口气,抬手抚上沈阁乔的发顶,他又将沈阁乔的脑袋抬起,让她直视自己的眼。他温声询问:“你怎么就肯定,我接受不了只有你一个女人呢?”
“乔乔,你很聪明很漂亮,我很喜欢你。”
徐雍启额头和沈阁乔的相抵,双方都能看见彼此褐色的瞳仁和匝密的睫毛。褐色瞳仁深处,里面有个小小的徐雍启开口对小小的沈阁乔道,“全世界再找不到第二个像你这般好的女子,我想我有你就已经满足了。”
小小的沈阁乔往后缩,沈阁乔眼神有迟疑,她开口:“我想每个男子都会这么许诺自己的妻子。”
“那我们便立字据。”小小的徐雍启又往前进,他略抬头,吻上沈阁乔脆弱敏感的眼皮。沈阁乔条件反射地闭眼,听见徐雍启磁沉的声线在头顶响起。
他说:“乔乔,我知你有许多不相信,那我们立一个白纸黑字的字据。若我之后再有旁的女人,无论是妻是妾,是侍妾还是通房丫头,你都可以直接同我和离。”
他还说:“和离后女子的日子怕不好过些,现在给你的那些酒楼茶肆,你和离后也可以直接带走。”
沈阁乔睁眼,有些难以置信地开口:“你…你是说真的?”
“君子无戏言。”徐雍启郑重地允诺。
沈阁乔抿了抿唇,又试探性地开口:“那,倘若我不想同你过了呢,也可以直接跟你和离吗?”
见沈阁乔不再满眼泪水、无措不安,徐雍启脸上露了些笑。只是那笑多多少少有些无奈意味,他道:“乔乔,你真有那么想与我和离吗?”
“也…也没有。”
徐雍启略低头,鼻尖和沈阁乔相抵,深邃的眼直直盯进沈阁乔瞳仁深处。他像是在询问里面的那位小小阁乔,“与我成婚这么些天,对我就没有点喜欢?”
他的眼神还是有足够的压迫性,沈阁乔被他一双深邃的眼看得心跳加速。她有些嗫嚅地开口:“也…也不是,你是个好人。”
徐雍启哂笑了声,“怎么为逃避说‘喜欢’,连我是好人也说得出口?”
沈阁乔抿唇,试图给自己解释,“就…我们刚成婚还没两天,明明是你的喜欢来得太没由头。”
哪里没由头。
那日在醉香楼,他未见过她真人,但只听她娇俏一句“我只想天天摸鱼躺着,干我什么事嘛”,便觉得她可爱得打紧。
等真正娶到沈阁乔,发现她确如自己想象中那般,可爱生动、恣意有趣、漂亮聪慧。
徐雍启手指轻轻蹭刮沈阁乔鼻尖,他调笑,“小没良心的,今日是请醉香楼厨师过来做的饭,下马车去吃点东西。”
“好!”沈阁乔心情一下子有些好转。她又嫌自己哭得太狼狈,先把脸埋在徐雍启胸膛蹭了蹭,鼻涕眼泪全蹭徐雍启玄色长袍上,而后撩开布幔,身轻如燕地跳下马车。
-
翰祁王府吃饭气氛极好,四王府那里,沈阁瑶紧张战栗地伺候徐雍墨吃饭。
沈阁瑶给徐雍墨夹了一筷子黄焖羊肉,却低头不敢看他,“夫君,你尝尝这个。”
徐雍墨冷漠地把碗里的羊肉挑出去,“我不爱吃。”
沈阁瑶沉默无言。
徐雍墨索性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冷冷看向沈阁瑶,“抬起头来说话,你究竟瞒了我多少事?”
“你说沈阁乔是个蠢货,你说沈丞相最疼你这个女儿……沈阁瑶,你究竟有哪句话是真的?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这些谎话,我会耽误多少事情?”
“我…”沈阁瑶当即跪立在地上,有些怯懦地仰头,“我也是第一天才知道沈阁乔一直扮猪吃老虎……”
徐雍墨拧了拧自己的眉,不想再看沈阁瑶,只道:“现在,你把你知道的,关于沈阁乔和她母亲的一切,尽数告诉我。”
“是……”
沈阁瑶便开口说起沈阁乔出嫁前一直会在沈北綮书房看书、沈阁乔被圣上赐婚前曾与大理寺卿长子有过口头婚约,以及沈阁乔娘亲其实是从南疆过来的等等之事。
她把自己知道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告诉徐雍墨,哪怕是像沈阁乔喝茶爱喝东湖龙井、糕点最喜醉香楼蟹粉酥的琐碎事,也事无巨细地告诉徐雍墨。
“说…说完了。”沈阁瑶跪得膝盖酸疼,仰头看徐雍墨,“我发誓我此次无半点隐瞒。”
“嗯。”徐雍墨听完沈阁瑶的阐述,对与大理寺卿长子婚约,以及乔思雨从前在南疆长大的事格外感兴趣。他追问,“沈阁乔与那大理寺卿长子只有口头婚约吗?”
沈阁瑶点头,“沈阁乔很会勾男人的,那大理寺卿长子陈昔尧被沈阁乔迷得不行,到了适婚年龄也想向爹爹求亲,可陈昔尧当时就要被调往西南,爹爹便说只先定口头婚约。”
说起此事她又有些恨恨地开口,“也不知道那陈昔尧看上沈阁乔什么,明明是多优秀的一位青年才俊,还是家中嫡长子,却偏偏铁了心娶个庶女。”
徐雍墨对沈阁瑶的情绪不感兴趣,只问她:“陈昔尧被调往西南多久?”
“一年前被调过去的,估计快回来了。”
徐雍墨不由勾了勾唇角,大理寺卿长子,若站在他这边来,会是个很不错的帮手。
夺妻之仇,不共戴天。徐雍墨想陈昔尧若是回来,肯定会站在自己这边。
他又问:“那沈阁乔的娘亲,是怎么到丞相府来的?”
“据我娘亲说,爹爹被圣上派往南疆处理政务,回来时便带了那个女人。那女人不是个正经汉人,从青楼里逃出来的,好像还会蛊术!我怀疑爹爹被迷得五迷三道,便是中了那女人的蛊。”
“蛊?”徐雍墨挑了挑眉,“那沈阁乔也会蛊术吗?”
“她应该不会,那女人在沈阁乔七岁时便离开丞相府了……”沈阁瑶顿了顿,“就在她儿子死掉后。”
“可惜。”徐雍墨摇摇头,终于体恤地想起沈阁瑶还跪在地上,他让沈阁瑶从地上起来。
“谢…谢夫君。”沈阁瑶有些诚惶诚恐地开口,又听见徐雍墨说,“对了,我近来想纳个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