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阁乔又问,“你们待遇如何?每月有多少份例,家中双亲是否被妥善安排,逢年过节有没有什么福利,每个月可以休多少天假?”
那人有些为难地看沈阁乔,“做暗卫不是为了这个……”
沈阁乔用一种不开窍的眼神看他,“那是为了什么?你连你们阁主的面都没见过,第一天出任务就拿剑指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弱女子,我可曾招惹过你们阁主半分,我又对这天下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做人做事要有信仰,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阁主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他若是非不分他若为非作歹呢?”
“人只有活一次,要找到正确的路啊。”
沈阁乔叹气,葱白手指捏着那柄剑,往上抬了半分,“对了,这里才是要害,下次出任务莫要记错了。”
那人完全愣住了,定定地把剑收回来。
他隔着面具看沈阁乔,声线带着些许少年的迷茫,“阁主说让你在新婚当日刺杀七皇子,只需将毒药下在交杯酒里即可……”
沈阁乔眼神微顿,她垂了垂眼,“不答应便取我性命吗?”
少年看向被沈阁乔挡在身后的青碧,有些嗫嚅地开口:“不答应,便杀你的婢女……”
“……”
沈阁乔把青碧护得更严,抬眼看他,眼神带了些讽刺,“你们阁主真是好考量。”
“他还说什么了?”
少年说:“阁主说,此事经过丞相的应允,七皇子暴戾残忍,于沈小姐不是良配,事成之后阁主愿意迎娶沈小姐。”
沈阁乔看他,嗤笑了声,“你们阁主就是良配?”
少年不语。
“你回去应你们阁主,就说我答应了。”
沈阁乔抬手,“毒药呢?”
“啊……”
少年迟疑了一瞬,他站在那里,看着沈阁乔眼眸全然黯下去,仿佛已经接受了这个安排。他抿了抿唇,从衣袖里摸出一个纸包,放到桌上,道,“其实,沈小姐嫁入王府后,可以当做无事发生的,毕竟那时有七皇子庇佑你。”
“你觉得七皇子会庇佑我?”沈阁乔笑了笑,“他因为我颜面尽失,以他的脾气,没准先在成亲的饭菜里下毒害我。”
“与其让自己的夫君杀了我,不如我先杀他。既然横竖都是一死,不如一搏前程。阁主夫人,听起来确实不错。”
沈阁乔抬眼,“你们阁主是这么替我考虑的么?”
少年点头又摇头,面具之下,一双眼里蒙上些迷茫。
沈阁乔又说:“你叫什么名字?”
“二十七。”
“怎么连名字都没有。”
沈阁乔摇了摇头,“你回去复差吧,谢谢你没有杀我婢女。”
二十七抿了抿唇,半晌迟疑地开口:“你说我们暗卫,真的能找到下家吗?”
-
隔壁包厢内,卞扶眼神叹服,“真绝啊她。”
他又有些好奇地看向徐雍启,“吿之,所以你知道阁主是谁吗?”
“十三皇子。”
徐雍启轻声回道,他刻意压低了声线,也在注意听着隔壁的动静。一贯凌厉的眼里,此刻毫不掩饰地染上些欣赏与玩味的味道。
卞扶又问:“他为什么这么做啊,他应该知道,以你的身手,断然不可能被谋害。”
“醉翁之意在我。”
徐雍启抿了口茶,淡声开口,“四皇子前阵子派人打听我会在哪个酒楼邀你吃饭。”
卞扶捏着下巴想了想,“所以,四皇子只是想让你听见对话,好对沈阁乔、对沈丞相有怨怼和戒备?”
“四皇子一贯和十三皇子走得近,此事便交由他去办,但可能未和十三皇子说清用意,传达消息不准确。十三皇子的手下便轻视此事,只派了个新手过来应付差事?”
十三皇子的暗阁,是学着徐雍启的建立起来的,时间短又急着扩充规模,办事并不得力。
徐雍启笑了声,学着卞扶讲给他听的、沈阁乔的话语,“真聪明啊卞扶,话本没白看。”
卞扶:“……”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卞扶询问。
徐雍启往后仰了仰,右臂轻搭在木质扶手上,他笑容散散,“当然是,静观我的王妃会如何做。”
“越来越期待了呢,我的婚事。”
卞扶看他,“你几个月前还同我说,若不是为了拉拢沈丞相,实无成婚必要。”
徐雍启淡淡“哦”了声,“那是因为我还没认识我夫人。”
“……”
卞扶提醒他,“你都还不知道沈阁乔长什么样。”
徐雍启捏着下巴想了想,轻扣桌面把七歌喊进来。
“王爷有何吩咐?”
七歌拱手,一边注意听着隔壁的动静,但此时帷幕半拉,隔壁说话声音也渐小,听得不是很分明。
他料想王爷或许让他去探探隔壁的情况。
徐雍启却是启唇问他:“王妃生得好看吗?”
“好看…”七歌又补充,“手下没多瞧,但不是传闻中的那样。”
“知道了。”
徐雍启点了点头,又道,“你去隔壁侯着,待里面的青年男子出来,便问问他,是否愿意来醉香楼当个伙计。”
第4章 注解
居香阁内,四皇子徐雍墨和十三皇子徐雍敬正下棋对弈。黑白棋子交手,徐雍墨的下法看似温和无害,实则招招阴狠。
徐雍敬忍不住哀嚎,“四哥,你不能让我几颗子吗?”
徐雍墨看他,“你跟父皇下棋的时候,他也让你?”
徐雍敬拱了拱鼻子,“父皇嫌弃我棋艺差,从不与我对弈。”
“那你便多学,棋局最能观格局,七弟文无所长,父皇却总喜欢找他下棋。”徐雍墨落下一枚白子将徐雍敬的一大片堵死,他又问,“上次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你说丞相府那个二小姐?派过去的暗卫说她答应了。”
徐雍墨抬眼,“有打探到是怎样的人吗?”
徐雍敬想了想,“暗卫说她被吓得哆哆嗦嗦,刀架上去说什么都答应了,不过长得倒是很好看。”
“当真如此?”
“真的啊,暗卫就是这么说的,四哥我骗你做什么?”
他又嘟嘟囔囔地问,“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又干不成什么大事,四哥你那么在意做什么?”
“关于七弟的一切都要仔细留意,他在藏拙,但愿他娶的那个沈阁乔是真的拙劣。”
徐雍墨说,“不过说起暗卫,你暗阁人员的素质该提一提了,我给你分过来几个高手,暂时借你一用。”
“诶?”徐雍敬有些困惑,“四哥你什么时候也组了自己的暗阁?”
徐雍墨说的那几个暗卫,无论训练素质还是忠心程度,没有十几二十年的积淀难以达就,自然不是养在他手下。
不过冷血养就暗卫二十余载的那人,不必告诉徐雍敬他是谁。
徐雍墨执子动作一顿,避而不答,“七日后出任务。”
徐雍敬更疑惑了,“七日后,不是四哥你大婚吗?”
“是。”徐雍墨唇角略勾,眼里压着些阴鸷的得意,“也是七弟的大婚。”
-
丞相府沈北綮的书房内,沈北綮和徐雍启也正执子对弈。沈北綮的棋下得步步精巧,徐雍启则横冲直撞却招招有效。
徐雍启攻击性强,沈北綮保守拆解,一时对弈得难舍难分。最后沈北綮假意露绽,徐雍启假意受诈,却反手破了沈北綮的局。
“承让了,岳父大人。”
徐雍启好整以暇地落下关键一子,不紧不慢地开口。
沈北綮抬眼,对面和他对弈的徐雍启端正坐着,漆黑眼眸里蓄有锐利锋芒。
徐雍启不是徐雍墨那般温润的长相,他眉眼、鼻梁、下颌骨线条都带极强的攻击性。像是荒野苍狼,爪牙冷利。
沈北綮又低头,简单扫过棋盘上黑白子的格局后,轻笑了声,“你和圣上下棋时,其实谦让着他吧?”
黑棋落子看似莽撞,棋局终了复盘,却见每一步都有巧思,最终构成难以破的局。
怕是棋艺颇长的徐乾之,来下这盘棋也会输。
徐雍启但笑,“岳父说笑了,吿之不过是凑巧。”
沈北綮纵横官场数十年,最知“藏拙”二字如何写。他也笑,从檀木椅上起身,“你既应了我的邀约,也唤我两声岳父,想必对和阁乔的婚事没那么抵触吧?”
徐雍启也起身,他回答,“您放心,吿之并无抵触情绪。”
醉香楼内听见的娇俏笑声和沉静软语仿佛还在耳侧。
不知道真实见面会是怎样的人。
徐雍启甚至有些期待和沈阁乔成婚的那天。
沈北綮不知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以为徐雍启从他的密信里看出沈阁乔于自己的重要意义。
他轻叹了口气,领徐雍启往书房里阁去。
书房里阁别有洞天,入目是一面极大的书墙,整齐归列着各朝各代的书籍。
按理说里阁如此私密的地方,只沈北綮一人使用,一张书桌已是足够。墙边却又靠着一张小书桌,桌上东西杂乱堆放,甚至还有没收拾干净的陶土黏着。
见徐雍启视线落在小书桌上,沈北綮缓声开口道:“那是阁乔的书桌,平日里她就喜欢在这里看书写字,或者玩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今日我允她骑马去了,她才不在。”
“阁乔很像她娘亲,很聪明,也很不安分。她算被我惯着长大,不像寻常女子,时常会有些出格举动。我既盼她学有所成,又恐她过分招人瞩目,因此那些她的传言大半出自我的应允。”
沈北綮走到那张小书桌前,随手把玩桌上的半成品陶艺,又是一声叹气,“若是圣上没有赐婚,阁乔的婚事我都想好了,不图大富大贵,只要她平安快乐就好。”
“还是没保护好她。”
沈北綮今日叹的气怕是比过去一年叹的气加起来还要多,他抬头看向徐雍启,说,“你和四皇子的皇储之争,我夹在其中左右为难又不可避免,但阁乔是无辜卷进去的。”
“算我这个年老不中用的人求你,”沈北綮无比郑重地开口,“保护好她,别让她受太多伤。”
“您言重了。”
徐雍启点头,眸色深深令人难以琢磨,他应允,“她既嫁我为妻,我会努力照拂好她的。”
沈北綮点头,眉头还没松下来——恐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沈丞相都要忧心忡忡地看着书房内的小书桌。
徐雍启也走到那张小桌旁,信手捞起桌上的一本书,问沈北綮:“我可以看看吗?”
“七皇子请便。”
-
沈北綮还有访客,也为给徐雍启了解沈阁乔的更多空间,书房里阁只留了徐雍启一人。
他便随手翻起沈阁乔桌上的书籍。
那些书籍大致可分为两类——被沈阁乔乱涂乱画过的,和只规规矩矩写了蝇头小楷做注记的。
后者书籍比较珍贵,有些徐雍启的书房内都无,应是沈北綮不舍得沈阁乔在上面乱涂乱写。
徐雍启捡那些被“破坏”过的书籍翻看。
他翻开一册《论语》,沈阁乔的字迹潦草。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沈阁乔注解:【存疑,蠢人才不惧】
沈北綮复批的字迹相称下,显得像是活字印刷出来的:【再读】
沈阁乔委委屈屈地注解:【好】
【子谓公冶长, “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
沈阁乔注解:【孔圣人怎么不问问其女的意思,又不是他说好女儿便喜欢】
沈北綮批注:【这句重点不是其女】
沈阁乔字写得更加潦草:【莫不成爹爹的意思是,将来我嫁人也是爹爹看上谁女儿便嫁?】
沈北綮像是被气到,字竟也潦草起来了:【爹爹让你读论语是学仁义之道!你若嫁人爹爹当然会问你的意见!】
沈阁乔的字好像在撒娇:【好的爹爹,话说《南疆與图》能不能给我读读啊,我保证规规矩矩的不乱涂乱画】
徐雍启看着书上的墨迹忍不住失笑,一册《论语》倒被沈阁乔读得别有一番风味。
他又换了一本《诗经》翻看,这本应是沈阁乔更小是读的,字迹虽较端正了些,控笔却稚嫩。
注解则是一贯不走寻常路:
【参差荇菜 左右采之】
沈阁乔注:【不好吃】
【士也罔极 二三其德】
沈阁乔注:【不、想、嫁、人 】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沈阁乔注:【桃子好吃!可惜现在不是桃子的季节,想吃桃子】
徐雍启越看越觉得妙趣横生,仿佛读《诗经》时一个嘟嘟囔囔、甚至脸上还沾了墨汁的小女孩就在眼前——尽管他不知道小时候的沈阁乔长什么样。
但她一定很可爱。
徐雍启索性拉开木椅坐下,一目十行地浏览阅读。明明有些书籍格外严肃无趣,有些书籍他读过千百遍不止,沈阁乔的注解下,每本书都仿佛崭新,每本书都像话本一般有趣。
【看不懂,明天问爹爹】
【好厉害呀魏先生,再看一遍】
【好无聊好无聊,不想看了想去骑马】
【乔乔乔乔最厉害,看完这本就去吃糕点】
【……】
实在有趣,徐雍启还从一堆书里,翻到一本包着《战国策》外衣的,
《春宫图》。
沈阁乔也有注解,只是从字迹里就能看出她的费解:
【好奇怪】
【这个东西长得好丑】
【不理解,为什么只有伺候男子舒服的描摹】
中途还有一句话:【实在好笑,爹爹真以为我在看《战国策》,问我有什么见解,我胡诌了几句他竟点头夸我】
徐雍启勾唇轻笑,把那册书原样塞回。
在沈北綮书房里阁待的时间好像有些过分久了,徐雍启起身准备离开,目光扫过书桌又忍不住再翻看了一册书。
《孙子兵法》应是沈阁乔近日在阅的书籍,有片叶子夹在书页上,徐雍启翻开,看到一句:
【很气,用青碧威胁我定是沈阁瑶向旁人漏的底,我要再看一遍此书好好学习!!!】
那日醉香楼,二十七,即现为他所用的邵长青交代说,若沈阁乔不答应便取她婢女性命。
一个婢女的性命,在旁人眼里能有什么值得要挟的价值?——除非他早早知道,婢女对于沈阁乔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而这样的消息,除了沈阁瑶,四哥和十三确无其他获知渠道。
徐雍启将书合上,眼底墨色浓郁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