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鸷眉峰皱起,推开窗户一条细缝,置换一下空气,半个时辰后,矮塌上人猛然坐起,呼吸吐纳,双腿盘踞,青色道袍伸展抻开,覆在双腿之上,观之面相,面容清逸,唇红齿白,身姿如松,绝不是酒肉之辈,年过半百之人。
道士吐纳两个小周天之后,再睁眼时眼底清明,面容平和愉悦,望着站在窗前之人,眼珠转了转,轻咳一声。
魏鸷听到动静阖了门窗,遮了烁光,屋内一暗,眼前片刻发黑,待看清时,他一手杵着矮塌,身子斜斜歪靠着,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看他在魏鸷面上扫视一圈,颇有趣味道,“面带赭色,这是阴阳失和?还是求而不得?实在不行,霸王硬上弓,先得手再说,烈女怕缠郎,以你这般好面相,只要哭求两句,那小女子必是狠不下心肠。”
这是拿他当那下等儿郎来说了,魏鸷懒得搭理他疯狂之语,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双手奉给他,兀自问道,“如何了?”
“本就病情不重,我看虚张声势罢了,偏你处事郑重,飞鸽传书寻我进京,我看正好给他搭了戏台。”
魏鸷沉吟片刻,眉间忧思未减轻一分,斟酌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此时决不能横生变故。”
无根看不得他把天下重担揽在自己身上的样子,天塌了又不是他捣破的,乱就乱呗,故意反话刺激道,“真到了生死之时,还能以你一人之力更改。”
看他不语,又心底担忧,出言劝解道,“观天象时势已明,预制可行,我只提点你一句,此次看你伴之一劫,需小心,虽语粗俗但说不得是破局之法。”
魏鸷还未出言,便看他猛然站起,赤脚走在青色花鸟卉毡毯上,道袍不知何时散开,长袖对着摇椅上之人劈头盖脸抽搭去,摇椅上人抱着头左藏右躲,哀嚎出声,无根恨恨道,“居然敢支着耳朵偷听!”
摇椅猛然歪倒,摇椅上人手脚并用着爬出来,站在门边,沾染酒香染的俊美脸庞似朝霞般,一双桃花眼中满是愠怒,双手掐腰,领口袖口是银丝线绣着云纹滚边的莹白色直缀袍子略有褶皱,醉玉颓山般故作气势凌然,“你们说话丝毫不避人,还赖我耳朵洞察四方。”
“你!”无根作势要打,被魏鸷轻轻拦住,无根甩了袖子作罢,气咻咻般夺门而出,那男子趴在窗边望去,只见道士似闲云野鹤般游走天地,片刻便没了身影。
他颓然转回身来,坐在木凳上泫然欲泣,兀自伤心。
“世子,若无事,便回府吧。”
周士暨抬眼觑了觑,他如何胡作非为,却不敢真在魏鸷面前使些世家子弟的性子,他幼时身体不佳,御医道他活不过五岁,当时无根道士上门给他医治,带他修习道法炼体,到了十岁,只留了封信,便说要云游四方,还说若寻他,便去魏府找魏鸷即可。
他是周氏独苗,专横跋扈一阵,还扬言要饿死自己,大长公主心疼还来不及,也不敢驳斥,便寻来魏鸷,魏鸷只在他面前站定,冷冷看着他,奚落道,“我若是他,看着你这般痴缠,也会及时甩了你这个麻烦。”
他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无根道士如他师傅般,不留情面撇下,如何让他十岁小儿想明白,只愤愤盯着魏鸷,跟在身后企图扰烦了他,然后能寻到无根,偏偏他被带着进军营上战场,满腹心肠早被驯服的心服口服,又这般到了十五,才回了府邸做起了闲散世子。
他不傻,他们这般做所为何,他懂得但却执拗的不想懂。
“祖母说,过两日我便要去盐铁转运司。”
“是。”
“魏大哥,是不是那老不死的阻了你的道路,你若是不便,我替你处理了他。”周士暨看他终于不再冷若冰霜,知道自己猜中了,正要得意便听他说道,“那老狐狸老谋深算,需得小心。”
“邵亢,外人赞行事赤忱规矩,个中如何,我等你来向我汇报。”
“这是你给我的考验?”
魏鸷点点头,难得有闲心和他叙了半个时辰的话,派了空青送他回府,临走前,扒着门框问道,“魏大哥,那小女子是谁?”
第20章
◎你这是心虚?◎
丁嬷嬷在隋嬷嬷陪同下,第一次来鹤鸣苑后院,绿树成荫,去了身上大半的燥意,也未进门,便站在树下,同时,西厢屋门打开,葱白纤纤十指扶着门框,一身碧荷色纤薄衣裙,头上簪着红玛瑙石榴花簪子,雾蒙蒙双眸中溢满惊讶,带着眼尾怯懦懦般轻颤。
丁嬷嬷瞧了一眼隋嬷嬷,无声诘问这似玉似花般娇媚,是她不是。
隋嬷嬷也心底惊诧了一下,压箱底的布料做成的衣裙怎被她穿成了别样味道,略微颔首,便听着丁嬷嬷上下打量道,素来生硬的语气对着雪肤花貌也忍不下过分苛责,“桐君小姐,老夫人有请。”
桐君看向隋嬷嬷,接到示意,忙屈膝道,“丁嬷嬷,能否允我换一身衣裙。”
丁嬷嬷深深看了眼,直接拒绝道,“奴婢看桐君小姐着装妥帖,还是直接跟着奴婢走吧。”
桐君脸上犹豫,心底恐慌,却也无法,只安慰如意和青绿一眼,便跟在丁嬷嬷身后,十香站在廊下看着院中晾晒的物事出神,听到动静忙俯身请安,这是桐君时隔几近一月才见到,看她面色蜡黄,唇色泛白,眼神无神,果然是病了。
十香看着眼前人走远才起身,眼里满是狠毒盯着那个背影,喃喃道,“此事和我无关,要找便去找她。”
声音嘶哑阴狠,光下面目光怪陆离般可怖。
桐君愈靠近雅舍苑,心底越害怕,她进雅舍苑的次数不多,可次次抽骨扒皮般褪下一层血肉方能出了这院子,明明烈日炎炎,此刻却感觉冷风从裙底往上攀沿,她闭了闭眼,终于迈步进了正屋,头触地跪拜道,“老夫人,安好。”
“抬脸。”低沉肃穆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桐君起身敛目,只觉精细扫视的目光从上往下寸寸滑过,白皙脸庞微施粉泽,一双眼含情凝睇,云髻峨峨,修眉联娟,确实艳美绝伦,魏老夫人越看越觉得理应如此,转眼想到她的身份,脸色又挂了一分不悦,想了又想,睥睨点拨道,“要尽心伺候好大少爷,他担千里之任,旰食宵衣,不辞辛苦,你作为后宅女子,要时时刻刻以他为先…”
桐君骇的连忙俯身跪地,老夫人虽未点明,可句句是要安排通房的意思了,她若真的应了,那便真要陷在这魏府被吞的骨头不剩,那更要被人背后笃定她攀附权贵,一身的贱皮子了。
她眼眶发红,酸涩不已,手背上落下如珠般硕大的泪水,起先还带着热意,转瞬便凉透,刺得她骨缝生冷。
喉间似被捏住,她一声也不敢发出,只伏在地上,控制不住颤抖。
魏老夫人看她这般作态,以为要拿捏一二,更觉不喜,也不愿再与之转缓,厉声喝道,“这是不愿?”
桐君膝盖酸麻不已,却硬挺挺跪着,直起身子,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道,“大少爷是雄才大略之人,我身份卑贱,若有这般猖狂无知之心,寄颜无所,羞愧不已。”
魏老夫人眼神幽深盯着她,额际上深红一片,眼内凄楚无措,应是说的真心话,她本不是苛待刻薄之人,可对她无法心软,只能说两人之间没有缘分。
还未张口,便听到外面小丫鬟通报,“老夫人,大少爷回来了。”
桐君脸色立时变得惨白,唇上却红肿炽热起来,那轻碾重磨的余力依旧让她柔软处泛出酥麻之感,耳边响起沉沉呼吸喷薄在耳边,让她此刻依旧双腿虚软,带着四肢百骸虚妄妄的一片。她跪在地上,看着一阵风从身侧吹过,茶白色绸杭直缀衣角在她侧面擦过,带着半边身子顿时没了知觉,他在她身前站定,投下的阴影完全的笼罩住了她,她大胆抬眸看去一怔,她第一次见他穿这般浅淡的颜色,中和了他身上浓重的冷厉气势,如松风水月般清秀书生。
魏老夫人脸色瞬时和颜悦色起来,连连喊着快请,看着伟岸身影到了跟前,慈爱的上下打量,又皱起眉头,心疼道,“我看这次在外面待了这许多时日,必是吃喝不够的,瘦了。”
魏鸷温和的点了点头,坐在一边的帽椅上,唤了丫鬟呈上给魏老夫人备的礼品,魏老夫人高兴的说她很是喜欢,不用多费这般心,顾好自己为重,连桐君都听得老夫人由心的喜悦,如何又想不通这是长辈的妥帖之语。
外面丫鬟禀告,“老夫人,四位老爷来了。”
想必是听到魏鸷回府,俱都来商议要事,桐君刚抬头禀告退出去,便和那直直的视线相碰,里面寒意激的她似埋于深雪般僵硬,身后帘子已掀开,她忙不迭起身站在他身后。
魏老夫人听到动静往这边看来,看着孙儿一闪而过的笑意,往身后那人身上深看了两眼。
魏世佑跳脱惯了,看着前面三个兄长进了屋,然后走上前先请安,细细问道身子如何。
魏正钧也是昨日刚回的府,没了紧张心弦时刻绷着,也不恼,微微俯身,“母亲,安好。”
四人落座,魏世佑忽然注意到身后站着的丫鬟,看了又看,刚欲张口便听到大哥出声遂压了言语。
“这次出行可一切顺利?”
“劳父亲挂怀,遇到宵小带走了人,中间略有波折,虽人死但证据却留下了。”
“此事往深了说,不知背后之人,你所为本就是刀刃上事宜,需万分小心。”
魏鸷默了默,他自接手盐铁转运副使一职开始,所查事宜但凡有丝毫进展之时,便如壁虎断尾般整条线索皆被斩断,查无可查,此次顺藤摸瓜寻到一黑市中间人,没想到再谨慎还是被发现,他的人出手时对方已斩草除根,最终在留下的信号的地方寻到了证据。
他留在南边的人借了当地一商户名头进了贸易线中,他的银子转到半路便失了踪迹,可见层层递进清洗,手段颇多,配合他手中证据,部分人已锁定,只是恰逢圣上此次无法理朝政耽搁下来。
圣上龙体欠安到底是真是假,是圣上所为还是有人浑水摸鱼,推波助澜,谁也说不清,不得不让人怀疑,却也不得不惊醒。
屋中空气又滞停下来,气氛紧绷,令人不安,众人安坐椅上,魏府这般权贵门第,看事物总要多上一层,众位皇子俱都到了出宫建府的年纪,圣上迟迟不立太子,那朝中便一日难以安宁。
“父亲放心,我会小心行事。”魏鸷应了两句。
三老爷魏正义看着众人面色凛然,说起了避暑事宜,“母亲,既然无事了,若不我们还是去翠微山避暑吧,虽较之前些年晚了一些时间,但酷暑时日还要许久,陆府管家来询问是否要去,他们五日后便出发了。”
魏老夫人听得眉眼都伸展开,支着身子,明显十分有兴趣,陆府老夫人和魏老夫人是嫡亲的两姐妹,只是陆府子嗣不兴,到了孙辈这一代,只有一位少爷陆霖和小姐陆瑶,而且陆瑶十分仰慕魏鸷,桐君身形微动,看了看眼前的人。
桐君听着上首魏老夫人细细安排,心思转了又转,上次还答应李兆松前去翠微山,他也能前去,是难得的两人可以见面的机会。
直到出了雅舍苑,桐君还是心不在焉,不期然前方人停下,额头撞上坚硬骨头,她痛呼出声,抬眸看着前方四位老爷俱都停下了身,忙错脚隐在他身后,只再也不敢出神,拐了前去鹤鸣苑的小径,方轻轻呼气松了紧绷的身子。
“你这是心虚?”
桐君反应了片刻,茫然不解问道,“什么心虚?”
魏鸷脚步停下,转过身来,观望她片刻,出声道,“从茶盏中查出致人迷失心智的毒药。”他说完见她懵懂抬起脸来,似乎在想这句话的意思,下一刻脸色如西边霞云灿烂绚丽,眼睛聚焦和他双目对视,他晓得她想了起来,他还以为从刚才她如此淡定是他幻想罢了。
桐君耳边如雷炸开,脑中嗡鸣作响,亮白一片,反应了片刻,才急急辩解道,“不是我!”看他依旧不信,举起手发誓,“我怎会做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
夜幕降临,骤然一时,暮色沉沉,天地眨眼间便黑了,桐君觉得他好似生气了,以为他不信她,忙细细解释道,“大少爷,我自知身份卑微,决计对你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魏鸷哼笑一声,只冷冷看她一眼,转身在前面大步流星走着。
一阵风乍起,这边的灯笼还未亮起,望向四周黑沉,桐君身上还是薄裙,觉得有些凉意,心底胆怯,便小跑着跟在他后面。
魏鸷听得后面气喘吁吁,有意放慢脚步,桐君却没预想到他能停下,本就蓄力跟上,停步不及,便彻底与他相撞,脚步前后踉跄,他伸出一只手来握住那截细腕。
待她稳住身形,手腕上摩挲痒意,她试着挣脱出来,没想到更惹得强力桎梏,忽然听到后方脚步声,忙甩开手退后两步。
十香提着灯笼,远远看见大少爷,急步上前,微俯身道,“大少爷,隋嬷嬷派奴婢接您。”
桐君感觉时间好似停住,见他不语,忙抬眸看去,与之视线相接,眼神胶着,她便被攫住般只觉难捱。
“走吧。”
不知过了许久,终于他出声,桐君长长舒气,转身便看到十香脸色十足的难看,闪烁光影下有些可怕,再看去又恢复平常,她不远不近缀到最后,在远远看着鹤鸣苑时,她放慢了步伐,却看到十香在前方等着她。
脸色玩味,道,“苏府派了一个嬷嬷,等你半天了。”
十香错开,便漏出等在门口的一个尖下巴的嬷嬷,一脸得刻薄像,等了半日的焦躁心情,乍然见到这般美人,心想果然如夫人所说,跟了魏府大少爷,吃穿用度必是极好。
她走上前也不行礼,如钳子般粗厚手掌紧紧攀着桐君臂膀,狞笑道,:“桐君小姐,您娘亲派我来取您上次答应的东西。”
第21章
◎若是真心,便做一些能做之事。◎
桐君挣了挣,使了全力甩脱了那嬷嬷,嬷嬷也不恼,站在她身前,似乎她拿不出东西便不欲放她离开,她闭了闭眼,无力道,“等出府后,我自会寻母亲说明白,你先回去。”
嬷嬷却不是好打发的,想着再次揽上臂膀,被她轻飘飘躲过,脸上堆上阴狠的笑意,上前贴着她,小声威胁道,“桐君小姐,也不想奴婢在魏府撒泼打滚,哭喊您不管您母亲重病垂危吧。”
“什么!”桐君狠狠推了嬷嬷一把,隔开些距离,冷着脸质问道,“母亲如何了?”
嬷嬷展了展衣襟,粗布衣裙已擦磨的起了线球,艳羡的看着她身上簇新的杭绸料子,绸面挺括细密,手感滑爽,百两一匹,那嬷嬷眼珠转了转,不信她没有银两,此次必定要带回些什么,冷笑道,“桐君小姐,您母亲身怀有孕,胃口越发刁钻,偏爱吃芙蓉醉酒楼中的苏式蜜饯,听说是苏州城的名吃,奴才可不晓得是何滋味,偏姨娘日夜想着念着。”
桐君冷硬的脸色一缓,只浑身无着落般无法伸展,瞧着嬷嬷不依不饶的样子,道,“等着。”
嬷嬷寻了一块石头坐下翘起了腿,她虽进不去这院子,可也没说不能守着,脸色得意洋洋,这院里的嬷嬷还唬她若不速速离开,便派侍卫拉出去,亏着那小姑娘悄默默出来告诉她寻的人不在,让她在门口等着便能找到,还让人送来了热饭,真是人美心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