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君甫一进院内,便看到主屋内亮起的明烛,窗上投下修长的身影,修竹随风摇曳,影影绰绰,皓月当空,拉扯着她的影子长长短短。
隋嬷嬷推门出来,一怔,甫又转回去,“主子,桐君小姐在院中。”
长久无言,沉声道,“进。”
隋嬷嬷打开屋门,无声请她进去,她站在门槛前,屋内发生的一切此刻一帧帧在眼前划过,在老夫人前的豪言壮语此刻被她心底的隐思驳斥的令人发笑,她确实笑出了声,只满含嘲讽,她迈步进入,阖门声一关,她难以自抑的抖擞了一下。
桐君应着他打量的目光轻声走近,张了张嘴,她第一次清晰感知到自尊的博弈,最终任命般颓败说道,“大少爷,外面是苏府的嬷嬷…”
魏鸷看着她眼睫被打湿,长而翘但不生硬,软绵绵的轻轻闪动,带着眼眸中细碎闪光,眉梢上是落魄与难堪,他放下狼毫笔在笔山上,合上文书,道,“如何?”
桐君心底冒出酸涩的泡泡,四处乱窜,拱的鼻翼闪动,酸涩不已,她提力深吸,松了松发紧的喉咙,“前些时日四老爷大婚,苏夫人见到我,言明要五百两银子为我…母亲休养身体,还…让苏郎山进盐铁转运司。”
“可有恙?”
桐君没想到他问的是母亲身体,羞愧难言,嗫嚅两声无事。
“回去休息吧。”桐君刚想着言明其中缘由,听他道,“我让十里处理。”
魏鸷看着她无精打采出了门,盯着她背影*眼神幽深,深想片刻唤来十里,道,“外面苏府的人打发了。”
桐君坐在树下,海棠花树的叶子被风吹得飒飒作响,偶有落下的叶子飘飘摇摇落到她怀中,如意去门口打听消息,回来道,“桐君小姐,苏府的嬷嬷走了。”
“没有吵闹?”
如意想了想摇摇头,似是想到什么,说道,“好似十里从怀里掏出了东西给那人,然后那人就高兴走了。”
如意不晓得如何安慰人,青绿双眼发光赞叹道,“大少爷不仅怀有雄韬武略,更有璞玉浑金的道义。”
如意撇了撇嘴,什么跟什么嘛,把她赶回屋中休息,如意不放心的跟着桐君进了屋。
桐君无意识拿起针线,道,“如意,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什么都不会,什么也做不了。”
“不会,你只是没见过,没人教过,你很聪明的,你看你手中的绣花,才两月而已,已比我好了。”
“如意…”
“桐君小姐,时辰晚了,该休憩了。”
桐君被如意扶着洗漱了一遍,她换上了白纱衣,露出里面嫣红色花卉抹胸,侧身朝外躺在床上,青纱帐慢筛选着清凌凌的月光,洒满了半个床,她难安想着她把这麻烦囫囵推给他,是否给他添了许多麻烦,苏府是个无底洞,若是得寸进尺,又该如何是好呢。
母亲的身子真的生病了还是那个嬷嬷的威吓之语,那五百两如何归还了,桐君翻来覆去,胡思乱想着便睡了过去,梦中各种恐怖妖怪伸着手要吃了她,就在绝望之时,天上伸下一只手,她紧紧攀着,抬头看去只魏鸷阴狠的盯着她,斥责道,“你这个麻烦!”,瞬时将她甩下来。
桐君猛然坐起,大口喘着气,窗户半开着,吹来晨间凉风,带着帐幔来回飘荡,外面不知为何喧哗。
青绿推开门,看见小姐醒了,对着院中喊道,“小姐,醒了。”然后欣喜上前,垫着脚将帐幔挂好,喜笑颜开道,“桐君小姐,我们要去翠微山了,听说…”
如意随后进门,止了青绿话语,“快些去提水。”
青绿嘟囔两句倒也去照办,等着青绿出了门,方低声道,“桐君小姐,奴婢刚去领夏衫,半路碰到李少爷的丫鬟,递来消息李少爷这次也去翠微山,问您去不去,还说让您放心,安心待着听好消息吧。”
一夜的梦魇带来的阴沉被这个好消息一驱而散,桐君仰起笑意,嫩白的小脸带着粉红,看的人心里热乎乎的,看着如意重重点头,心里又活泛般,脑中却蹦出那个小匣子,她忽然觉得她觉得莫名熟悉的东西应是木簪。
若是下次她能寻到木簪带着去见李兆松,失而复得的惊喜下,想必两人之间会更甜情蜜意些。
桐君难得洗漱主动去了前院,看着隋嬷嬷在院中指挥十里抬出箱笼,走上前高兴道,“隋嬷嬷,可有我做的地方?”
隋嬷嬷看着她眉眼弯弯,脸颊上似染了落霞馆里最新胭脂醉的红晕,难得的形态放松,娇媚的小女儿家般灿烂,听着十里赞叹道,“桐君小姐,您还是笑起来好看。”
桐君莞尔一笑,接过隋嬷嬷手中衣服,不经意问道,“大少爷,可出了府?”
“寻我何事?”魏鸷从屋中便觉得她笑容刺耳,眼下看她脸色惊讶,转向十里,“你先去翠微山看着丫鬟小厮收拾妥帖再回来。”
“是。”十里焉焉应是,仍是不死心问道,“大少爷,奴才当天来回吗?”
十香猛然松了手,樟木箱子砸向十里脚背,院中哀嚎声不断。
桐君看他依旧望着她无声询问,挪步上前,回禀道,“多谢大少爷相帮,我会…”
魏鸷看着她发髻间步摇轻轻晃动,听着这话半真半假,“你是有了挣钱的营生,还是能安排苏郎山?”
桐君立时语塞,目前她自身难保,遑论他说的这两个,瞧他眸底浮现不耐,不安低下头才发现道谢虚假了些,他必定是感受到了才不愿再接着听她胡诌。
“翠微山之行,我自会谨慎行事,不再添麻烦。”
“谁说你去?!”
十香几不可闻的讥笑一声,桐君一张脸涨的通红,立即想明白,是青绿刚来不晓得,以为去翠微山避暑,她们也理所当然能去,是她没问清楚,以为李兆松已打点清楚才会错了意。
魏鸷看着眸中湿润无措,心底似春波荡漾,故意沉了声调,“若是真心,便做一些能做之事。”
“是。”毕竟从未期待,桐君很快按下羞愧,看他出了鹤鸣苑的大门,眉间愁思先前所提之事,不知如何表达她的真心道谢,毕竟此次相帮恩情无法衡量,她晓得他进入盐铁转运司正是艰难之时,她还添了如此大的乱子。
手中的衣服被隋嬷嬷拿过去,说道,“大少爷走了,无事,你便回去吧。”
她手中一空,忽然想起来,她曾在他面前说到会裁衣,他当时应答好,只是本是借口便被她忘在脑后,若不做件衣服吧。
如意听后也赞同,派了青绿去隋嬷嬷处领料子,青绿很快抱着一匹月白色素罗回来,青绿虽规矩有所长进,但行事依旧粗糙,只听到噗的沉闷声,便看到青绿把布匹扔到了几案上。
“小心些。”如意剜了青绿一眼,相处时日久了,如意便跟大姐姐似的处处提点两句,看着青绿依旧不上心,严厉道,“你可知你扔下的布匹价值几何?买你这样的丫鬟五个都绰绰有余。”
一句话吓的青绿立时将布匹抱了起来,这才真正后怕道,“奴婢下次晓得了,看…隋嬷嬷随意打开柜子取了最上面一匹,便以为…”
桐君知道青绿的心思,无非是无知所以胆大,别人唾手可得的东西便是她们拿命都抵不了,看着如意拿着手指点青绿,她出声解围道,“这素罗看着丝毫不起眼,却是离此千里蜀地所产,虽必纱略显厚重,但已是极其轻薄的了,穿之在身透气柔软,贴合在身犹如无着一物,这鹤鸣苑处处华贵精美,行事万要提起十分小心。”
青绿脸色白着应是,反应了半个时辰,才从怀中掏出一个纸条,看她望来,解释道,“隋嬷嬷让奴婢给小姐的,说能用得上的东西。”
桐君展开看原是他的衣物尺寸,略微看了两眼便压到一边,拿起剪刀裁剪起来。
第22章
◎遇故人◎
海棠苑内,南雁在院中和一个丫鬟细细说着,间隙担忧的往后看两眼,到了最后脸上已泛了难色,推却道,“梅枝,大小姐这两日厌热惹了暑气,从昨日便浑身无力头疼不已,表少爷此事是有心无力。”
“可…”
还未待梅枝说话,屋内传出连连极深急速的咳嗽声,骇的南雁脸色立时不好,只提了裙角进了屋子,门扉在她眼前重重关上,听着里面重重的拍背声,深深望了两眼转身出了院子。
烈日照的她一头的汗,她从袖中掏出手帕拭汗,手放下后看到帕子上是红白糅杂成一团,那可是大小姐赏给她的新胭脂,这下倒好,一早晨的功夫白费了,一股子烦躁便升腾起来,咒骂道,“也不知使了什么下贱的手段,哄的少爷这般上心。”
咒骂一阵,心底的郁气才散尽,依旧脸色不佳的走向前院,听到屋内大少爷朗声诵读,轻手轻脚到了廊下等着,直到没了声音才进的屋,道,“少爷,大小姐染了热疾,这几日恐无法下床。”
李兆松放下手中书,担忧问道,“可厉害?可有请府医?”
梅枝转了转心思,道,“应是很重,奴婢看大小姐面色苍白,咳嗽声重,昨夜整夜未睡,眼下倦怠的青黑,听说您派奴婢前去,以为您出了何等要紧事,听奴婢禀告完,还撑着身子说想想法子,可一起身眼前发黑又躺了回去。”
“表妹总是这么心善。”李兆松因着烦扰表妹羞愧,又因无法出行心烦,在屋中来回转了两圈,最终还是道,“我还是去看看表妹。”
走到门口,看着梅枝没有跟上,往回看去,见她脸色赤红忙回转走到她身前,伸手放到额头上,看她欲后退,小声道,“别动。”
梅枝自幼服侍少爷,一副心思全在他身上,见他日渐俊朗,品性高洁,心里早上上下下失了控,自己日思夜想的人此时心里记挂着她,忽然飘飘然般心内多了一份畅想,多想这时间便停到此刻。
“你也小心才是。”
看他离了自己,心里失落落的,她站在秀逸如玉的背影里狠毒的想着那种人也配做那般好梦,大少爷的妻子合该是大小姐这种菩萨心肠的世家贵女。
海棠苑内,魏云安倚着软枕,散着发,吃着冰镇的瓜果,时而低下头看着手中的书,安静悠然,嘱托道,“若是他来了,就说我刚喝了药睡下了。”
南雁不解道,“小姐,为何不让表少爷见到您为难之处?”
“他一门心思不在我身上,何来自提苦楚,只是相帮次数多了,便以为理所当然了,我可以允诺锦上添花,却不想雪中送炭,四处撞墙的次数多了,便晓得回头了。”
“是。”南雁愤愤不平,“表少爷真是猪油蒙心,看不得小姐您的好。”
听着院中请安的声音,忙透过窗棂望去,果然表少爷带着梅枝来了,看着小姐点头,换了一副脸色出门。
魏云安听着外面妥帖的关怀,忽然恶心般扔了手中书,从心底觉得厌烦极了。
李兆松怔怔看着窗户,最后小声嘱托道,“若是表妹醒了,定要告诉她我来过,若是想吃什么,我去给表妹买。”
南雁连连应是,刚送走表少爷,便听着屋内强烈的摔打声,厉声呵斥院内丫鬟闭紧嘴,等的没了声音进的屋内小心收拾。
李兆松远远看到鹤鸣苑,却不敢寻理由进去,看了两眼也烦躁的离去。
桐君在院中无事,两日便把衣服样子做了出来,对于绣纹她请教了府内的绣娘,绣娘夸她天资聪颖,绣技越发精湛,被绣娘肯定,她兴致高昂,第三日实在眼睛酸疼,便请示隋嬷嬷想着出府逛逛针线铺子。
隋嬷嬷把她辛苦认真看在眼里,特地支了银子派了马车随她出门。
桐君依旧带着如意,出门机会难得,还是准备先去苏府,不过提前绕去了芙蓉醉买了一些蜜饯,行至半路,马车便停滞不前,前方有哭闹喧哗传来,桐君微掀开车帘看去,却是一怔,地上被推搡的妇人约莫四十的年岁,皮肤暗黄,眼睛臃肿,头发散乱披在身后,此刻手脚并用和几位妇人对打。
对方人多势众,很快便把妇人摁倒在地,哐哐甩了两个耳光,妇人瞬时脸庞红肿,对方中有个粗胖妇人说话粗鄙道,“这娘们到了这年岁,还一身皮子下贱,勾的我家爷们给她送钱,既然不想好生穿衣服,那都来看看,这白花花的皮肉。”
粗胖妇人旋即手下用力开始剥那妇人的衣服,两厢僵持,到底寡不敌众,露出半个肩膀,周围顿时响起不怀好意的奚落嘲讽声,别样的眼神俱都盯着那雪白,谁也没想到这般年岁还能有如此姿色,便轻视的说起不堪的话来。
车夫没想到碰上这种荒唐的事,眼下马车被看热闹的人围在中间,动弹不得,担心被斥责,正不安,听到耳边冷冷淡淡的声音似山间清泉,幽深静谧,立即抚平焦躁心情,“这里还有这些银子,你拿着去找那妇人说和,此次便作罢。”
车夫接过立马跳下马车,钻进人群,桐君放下车帘,左手右手紧紧握着,在瓷白手背上压出青色印子,片刻后,马车被人群涌动带着左右摇晃,那鄙夷的话也钻入车厢内,“呵,没想到此时还有人能出银子保你,警告你,若是再不安分,我便把你绑了送到码头上。”
码头上俱是苦力,寻些不值钱的妇人纾解一下,可手里一把子力气,白日受把头奴役,到了晚上便把火气力气全使了出来,一般不会撑过五日。
直到周围人断断续续散开,一阵风起掀起帘子,桐君便看到妇人虚弱的靠着车夫起身,几乎半边身子依靠在车夫身上。
桐君眼底涌起一阵嘲讽和深深的无力感,人不自贱别人无法轻贱,还未多想,马车前便响起娇媚的声音,“善心的小姐,奴多谢您施以援手。”
桐君不想搭理,直接忽略道,“走吧。”
外面却想起车夫不耐的呵斥声,衣服摩擦,车夫想着小姐善心,也不想硬推离开,却没想到眼前妇人着实难缠,一时被缠磨住无法脱身,最后威胁道,“再不松手,便叫衙役拘了你。”
那妇人此时才害怕,眼神转了又转,猛然上前掀开门帘,起先惊讶接着满脸喜色,得意道,“君君,是不认识锦瑟姨母了吗?”
然后麻利地爬进了马车内,看着车厢内宽阔华贵,地上还是精美的曲水纹毡毯,车厢角落内放着青铜冰鉴,让她浑身舒坦,自顾端起案上茶盏,深吸一口馥郁茶香,喝下方润了干涸的喉咙,瞧着桌上放着蜜饯,拿出一个放到嘴中,闭着眼咂摸享受,语气却十分落寞,“一别故乡,十多年了。”
车夫一不留神让她摸进来,却不敢进来,只忐忑问道,“小姐…”
“无妨,寻个茶楼。”
马车开始往前驶去,如意瞧着那人还要伸手去拿蜜饯,提前一步把蜜饯藏在身后,狐疑盯着她。
桐君看她也不恼,玩味的四处打量,“姨母,这些年在哪里?”
锦瑟循着声音望去,暗叹真是绝色美人,若不是这双欲语还休的多情眼眸,她还认不出来,玉体香肌偏周身清冷,世家养了这许多年,沾染了几分矜贵,多番糅杂,若是有了情,保一个个的出不来。
锦瑟和善笑着,“就在京城,混口饭吃,比不上你母亲得偿所愿,更是比不上你锦衣玉食。”忽而想到什么,拿起袖边摁着眼角,瞬时红彤彤一片,哭诉道,“当年我不顾自己生死带着你们母女两人千里上京,抛弃了妈妈和姐妹们,多年奔波辛苦,见到你出落的亭亭玉立,总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