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首看了看身上同色同布料的襦裙,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若是她开口求他,是否能保下母亲和弟弟?
此时,隋嬷嬷端着托盘从她眼前走过,她下意识喊道,“嬷嬷…”
隋嬷嬷停下,转身望来,等着她说话,茶盏里面的热气发出一阵白烟,朦胧间她生出些勇气来,“您歇着,我送进去吧。”
也不待隋嬷嬷反应,径直接过托盘,脊背绷的紧直,步步走向正屋。
隋嬷嬷低头看了一下手,上面还留有刚才接触时她留下的颤抖,看来也不如表面上的淡定。
门在身后阖上,轻声震的她身躯一颤。
“隋嬷嬷呢?”他将笔放在笔山上,笔尖染着浓墨微微翘着,发出浓重的墨香,此刻两人隔着檀木桌一站一立,一眉目俊朗一琼花玉貌,中间流动的气息都显得炙热起来。
“在忙。”
“十里?”
她莫名觉得他有些故意,偏这般不愿她显露于他面前,以往不都是以着隋嬷嬷名义招她伺候,思及此她猛然顿住,以前一幕幕如水滑过,心底微起波澜,开口时带着些纠结,“在忙。”
“我倒不知鹤鸣苑,居然如此忙碌?”
她脸色微红,不敢再随意说些胡诌之语,心中的话颠来倒去,刚鼓起勇气张口,便听他冷冷道,“无事便退下。”
他已重新执笔,面前是小山般的文书。
勇气一旦散去便再也无法聚集,她伫立片刻,最终还是偃旗息鼓退了出去,触及耀眼的日光,眼前一片白晕,她明显感觉到自从翠微山回来他的疏离,眼下只苦笑不得,当日可不是她言辞凿凿他比不过李兆松,一番话惹他恼怒,此时没他相帮,想到母亲境况,心头沉沉忧愁。
回到后院,她打开妆奁,里面珠金翠玉,估计值不少银两,若是把这些都给李夫人,能保母亲一命吗?若是李夫人放母亲自由身,那母亲又可愿离了弟弟?
事情复杂纠缠,没有头绪,她额头如细绳拉的直直,很是担心下一刻便断掉。
前院一阵喧哗,很快声音便冲着后院而来。
“初到京城,本想着拜访大少爷,没想到大少爷不在,还望嬷嬷代我拜谢大少爷对松儿教诲之恩情。”李夫人言语恭敬自谦,对着隋嬷嬷很是尊敬,只是转身间眸中全是精算,望着西厢房带着狠辣。
“李夫人自谦,李少爷天资聪明,以后必高中成肱骨之臣。”
隋嬷嬷一番话让李夫人十分熨帖,对鹤鸣苑少了大半的敌意,却也压不住的心烦,指着海棠树下石凳,道,“那边潮湿多雨,便落下腿疼的毛病,实在受不住,我去坐下略作休息。”
“后门在即,就不劳烦隋嬷嬷相送了。”
隋嬷嬷听罢,想着前院中事务繁多,也未推诿,便微微俯身告别。
李夫人身后的丫鬟看着隋嬷嬷走进了月洞门,看到夫人点头示意,忙转身到了西厢房门口,轻声道,“桐君小姐,可在?我家夫人有请。”
门应声而开,日暮光辉,一院子秋意萧瑟,却被门里方桃譬李的佳人映衬的春意浓浓,裙裾微动,便迈过门槛站在树下,斑驳光影投在如江南细瓷的脸庞,度了一层光华,丫鬟压下心惊,只叹道怪不得梅枝言语无状,就是她也描摹不出周身意味。
“李夫人,安好。”
李夫人眼神转冷,锐利上下扫视了一遍,最后平常道,“苏小姐,若得空,不妨在前面引路海棠苑,久未见云安,也不知该是何等样子了。”
李夫人已起身,冷冷看了她一眼,兀自在前面走着。
后面丫鬟忙跟上,接上话茬,“表小姐跟您最亲,稍后若是见了您,必得十分高兴,刚才奴婢听到少爷此刻就在海棠苑给大小姐画花样子呢。”
“松儿画上可不精湛,云安如何看得上。”
“奴婢听过情人眼里出西施,少爷如何在大小姐那里必是处处好的。”
“闭嘴!两人兄妹情分,在你这无知蹄子嘴中反而不清不白起来。”李夫人站定,回神盯着最后跟上的桐君,嘴下毫不留情斥责道,“我的侄女是魏府的大小姐,规矩十足,哪是随意可攀比的。”
丫鬟连连掌嘴,“夫人恕罪,是奴婢蠢笨愚钝,乱攀扯大少爷。”
李夫人才作罢,转身出了院门,兀自在前面寻了一条小径,到了海棠苑后门,此刻后门微微敞开,看到石榴树下,魏云安和李兆松并肩而立,李兆松看着案桌上画作很是满意,两人说笑一番。
李夫人回身对着站在最后的她,询问道,“听说桐君小姐和我家小儿认识,关系可亲厚?”
她看着院中才子佳人,微微摇头,道,“并不亲厚。”
李夫人眼角的讥诮十足,轻视道,“松儿自幼被我养的不谙世事,被哄骗失了一时心智情有可原,日后总有明白的时候。”
“桐君小姐光艳逼人,留着给我家松儿做个妾,想必他很开心。”
后面的小丫鬟不知谁轻笑了一声。
一番话足够难堪,到了此时,一个傻子也晓得了,李夫人这是在敲打她,可也小瞧了她,她虽出身低微,父母不慈,在这魏府谁都能欺负她,可偏偏养成了一身的倔骨。
在李夫人心中顶天立地的儿子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依仗着魏府的阿斗罢了。
一个李兆松让她低头,还远远不够。
一声讥笑,李夫人惊诧看来,她冷冷道,“李夫人好意我心领了,李家的妾,我无福消受,海棠苑已在李夫人面前,我先退下了。”
“你…”
后面李夫人气急败坏,忽然门开,李兆松激动的看向母亲,想着早晨自己恳求母亲同意他求娶桐君一事,母亲并未反对只说见了面再说,下响知晓母亲去了鹤鸣苑,那必是见过桐君的,他的君君那般温柔和善,谁都会喜欢的。
门内,魏云安将手中的笔扔到桌上,一副刚做好的画被天降的墨毁了逸致,她抽出绢帕细细擦掉手指沾上的脏东西,憎恶的看着在她门口上演的母子情深。
桐君沿着来时的小径左转右转,却始终寻不到出路,看着周围高耸的粗树,忽然回想起来,在刚才岔路口应往南向走,她好似走的北向。
冷风呼和,树叶飒飒作响,让她不禁紧张起来,唯有远处一盏明灯在风中左右摇晃,她定了定心神,循着光亮处走去。
忽然,前方一个身影,右肩处耸起一个刀身,在魏府中可持刀在后院的唯有空青。
她一喜,喊道,“空青?”
声音缥缈,远处那个身影似乎未听见,无论她急走还是停顿休息,永远那般距离,跟着走了半盏茶时间,已看见不远处的圆灯,忽然眼前一闪,身影没有了。
桐君依着灯光,终于寻到了一条石子铺就的小路,她穿着软底鞋踩在上面硌得生疼,听着里面人声,她急走两步,偏石子突兀,脚腕一痛不禁跌倒石子路上,旁边花枝青草高密,将她掩在下面,几乎看不见身影。
她刚欲起身,忽然门上烛光投射下两道斜长重叠的身影,被风一吹,枝叶影子投射下显得有些狰狞恐怖。
男人出声粗厚,“眼下到了关键时刻,万不能感情用事。”
“可他此刻处处受限,又遭怀疑,我…担心…”
“妇人之见!当初送他进去折损无数人力,这许多年就因为疼爱他保护他,父王到现在还不能回来,既然我们选了这条路,就要一条路走到黑,他以后受到的劫难会远超此次,但凡有别的办法,我们也不会行如此险事。”
“我晓得父王和你对他是放在心上的。”
“你晓得就好,前几次你便这般感情行事,亏着有惊无险遮掩过去,魏鸷多疑,但凡有一线不正常,他便能查出真相来,到时候我们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另一个人倒吸了两口凉气,忐忑道,“毕竟魏府养他多年,何至于赶尽杀绝。”
那人斥责道,“愚蠢,若是他知晓自身身份,估计恨不得魏府覆灭。”
那人连连摆手,“不会…不会知道的。”
“你晓得重要性便好,当初我们便做了下这个局面,拉着魏府入了我们的局,一切水到渠成,可偏中间出了魏鸷这个人物,他之心机比之我都不差,日后还不知如何搅弄风云,若是他晓得魏府与他仇恨,你想以他手段,能放过魏府这些人。”
“放心吧,当年将他送到我身边的人,都处理干净了,无人晓得的。”
两人俱都静了下来,忽然男人眉目一冷,喊道,“谁!”
桐君缩在当场不敢动弹分毫,刚才话语句句如雷炸响在心尖,全身血液似倒涌般涌入脑海,她舌尖紧紧顶着上颌,喉间闭塞,双颊酸疼,因着紧张恐惧,手腕上青筋早已抽搐起来,她忍着痛意,慢慢后退,却忘了身下石子突兀,挡住衣裙,撕裂一声轻响。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她觑到右手两个花枝之间容有一人空隙,忙翻滚躲进去,下一刻一双暗红色缂丝靴子在她眼前落下,她紧紧摒着呼吸,眼眸睁着滚圆,看着那人俯身将一只灰兔掐起。
“该死的东西!”
下一瞬,一个东西猛然摔向地面,脖颈歪斜,四蹄抖动两下彻底没了生气。
第41章
◎何时她对他这般艳羡了◎
一墙之隔的后巷内传来打更声,一切万籁俱寂,虫鸣偶尔叫着,黑夜中一团花枝下跑出一个身影,冲着鹤鸣苑而去。
片刻后,鹤鸣苑后门紧紧关上,前院空青从房顶落下,摘掉头上的枯叶,悄无声息的进了院子,俯身回禀道,“主子,人回屋了。”
“好。”
空青俯身看着黑靴的粗布鞋面,上面经纬线粗陋,犹豫片刻后,将白日大小姐后门处所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他只觉话落,屋中一静,空气似滞停不动般,他忽然有些惴惴不安多嘴生了事,又想到那人冥冥全副身家压在李兆松身上,听着李夫人承诺她做妾又拒绝的干脆,他可看到当时李夫人赭色的脸庞,必是怒气极盛,往后她再进李府必是难上加难。
又想到主子这边,放任她接近李兆松,又在中间横生枝节,这一个个心思真是复杂。
魏鸷冷笑出声,还以为她不达目的不罢休,原来那一身倔骨还那么支棱着,这般放狠话是自忖李兆松能为了她与他母亲作对,立她正妻,还是欲擒故纵。
真是一个狡猾的小狐狸。
他断了她四处八方的退路,看她还能往哪里跑。
“知道了。”
“是。”空青俯身退下,到了门外,还咂摸着主子话语中的意味,好像其中有丝兴致和趣味,最终摇了摇头,跳跃两下没入黑夜中没了踪迹。
后院内,桐君坐在浴桶中,听着外面些许动静便如惊弓之鸟般,湿漉漉的双手紧紧攀着桶沿,十指已泛了白,心思百转千回,脑中嗡嗡作响,突然她整个没入水中,片刻后,她挣脱水面,大口大口喘着气,方得了一丝清明。
看着水面波澜,她静静想着那声音虽然只听过一次,但可以确定那男人声音就是白日所见的陇西世子,而女人便是大夫人,他们密谋商谈之事明显是背着魏府行事,且大逆不道牵扯生死,其中明显能知晓魏鸷不是大夫人亲生,而是被送到大夫人身旁。
那大夫人又如何瞒天过海怀孕生子之事,可惜当年护送魏鸷回府的人全被大夫人灭了口,否则还能知晓一二。
她心间涌上一片阴霾,疑惑他知道吗,知道自己的父母双亲是何人,他从何处来,她停顿片刻,想他应该不知,否则魏府必会如他们预测那般被夷为平地。
她用力摇摇头,将心中那丝丝缕缕替他悲愤不平的心思抛之脑后,她本已自身不保,母亲的事情还未解决,李夫人那边又出了问题,她忽然想到一个人苏郎山,当日魏鸷将他安排进盐铁转运司,名义上她帮了忙,且刚为官,为着仕途他必是不想家宅不宁。
她点点头,觉得明日必要想个办法见到他,若是能得他保证便好了。
如意进来,摸到浴桶中水温早已冰凉,又是一阵大惊小怪的将她搀扶出来,看着身上的擦痕,又是一阵唠叨,此事她不便与如意解释,只囫囵说回来时天黑摔在了路边的花枝上。
如意将暖炉搬过来,轻柔将她的发铺展开,细细烘着,一股清幽的莲花香四散开来,桐君紧绷的头脑随之一松,起伏的情绪后身体一旦放松便瞬时进入睡眠。
身体累乏沉沉入睡,精神却极其活跃,黑夜中她赤脚狂奔,身后无数刺客追杀,忽然一个趔趄,她扑在地上,手心一片潮湿,仔细看去发现地上的魏鸷重伤昏迷,无论她如何呼喊也不见清醒,抬眸间,大夫人已手持长剑站在面前,恶狠狠的盯着她,下一刻缓缓举起剑,一阵白光闪过,她猛然惊醒,惶恐的左右张望,看着在她后院寝屋内才长舒一口气,却发现身上汗渍渍的着实不好受。
又是一阵洗浴,如意念叨,“再好的身子,也禁不住秋日里连番折腾呀。”手里动作麻利的穿衣挽发,看她面色郁郁,猜测是李夫人昨日定是说了难听的话,不禁连连叹气,想着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以后听你的就是了,别再操心了,看你都瘦了。”
如意刚欲张口,门从外面推开,青绿提着膳盒,眉眼带着寒霜,随她裹挟进来一些凉气,桐君受不住的泛了冷颤。
“快快关门!”如意斥道,青绿一阵慌张,半盏茶后,她身上的凉意方褪去,看着依旧嘟着脸的青绿,询问道,“这是怎么了?”
“还不是十香,在大厨房便让奴婢提膳盒,然后慢悠悠的跟在奴婢后面,奴婢手里提着两个沉实的膳盒,根本看不清眼下的路,几次想要跌倒,偏她在身后冷嘲热冷。”青绿越说越委屈,掉了两滴泪,“奴婢不是不想提鹤鸣苑的膳盒,就是看不惯她阳奉阴违,每次到了门口便接过去,还要走到前面。”
桐君牵起她的手,果然手心被坠的红红一片,便轻柔地推拿起来,青绿赧然想要抽回手去,被股力量制止,她道,“下次等着前院提回来,你再去,饭菜凉些,少些都无妨,我从不在意这些,她想要争抢面子便随她去,保护好自己最重要。”
如意接过青绿的手给按摩,恨铁不成钢的道,“提醒你这许多次,还是没往脑子里去,偏和她争强好胜做什么。”
青绿有些委屈,争辩道,“奴婢没想着争,就想着做好奴婢自己的事还不行吗?”
“不行!”如意有些不满,教训道,“在小姐身边,不要想着做好,连正常做都是难事,要会看眼色,更要会忍受,这些你忘了不成!”
桐君一怔,却没想到自己的身份不禁是她自己过得艰难,连着跟着她的如意和青绿都处处受掣肘,一时之间,鼻间内酸涩不已。
一时之间,整个后院陷入沉闷之中。
用膳后桐君带着如意到了前院,只看见一身墨蓝锦袍魏鸷带着空青出了院门,她忍着下意识呼喊的冲动,深深望了两眼,直到没了身影才走到隋嬷嬷面前。
隋嬷嬷听了点点头嘱托早些回来。
还是那个车夫,如意看着好奇,笑着问道,“为何每次都是你在这边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