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浔也是从她霜白的脸中反应过来自己都说了什么。
要怪就怪与生俱来的优渥家境早已悄无声息地将他宠坏,导致他和人争执时的姿态看着永远气定神闲,嘴里吐出的却全是能将人肺管子捅穿的冷嘲热讽。
也因他太习惯在刻薄上占据优势,忘了对面的人是谁,尖锐的话术就无遮无拦地刺了过去。
饶是他有多追悔莫及,覆水还是难收,斟酌出来的补救措辞只剩下一句:“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这句话,居然用在这种场合,熟知他的人听了,怕是会露出啼笑皆非的反应。
叶芷安以为自己会绷不住眼泪,现实是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能逞强,即便哭腔已经很明显了,眼睛还是一片干涸,依旧在同什么负隅顽抗着,“我承认那红绳是我故意扯下的,我也承认我对你别有所图,但我要的不是你的钱,也不是你纪公子的名声和未来能给我的资源,我想要的只是你纪浔也的喜欢。”
纪浔也愣怔不已。
梦溪镇已经有四年没下过雪,但在他的视角里,她清亮的眼里正被盖着一层厚重的雪,压得人心脏都沉甸甸的。
没想到,看着好说话的人据理力争起来就跟那天的红油火锅一样,辛辣,烧得肠胃火辣辣的疼。
他其实吃不了辣,却因那时她热情推荐时亮晶晶的一双眼,逼迫自己夹了几筷子,逞强的代价是,当天晚上去医院挂了两瓶吊水。
叶芷安吸了吸鼻子,目光坚定:“要是你给不起的话,我们以后就别见面了,你有你的高傲,同样我也有我的自尊,它不该这么被你作弄践踏。”
她付出了多少艰辛才得以让自己完好无损地长大,不该只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被自己爱慕的男人用金钱利益糟践得体无完肤。
既然他指责她不识好歹、贪得无厌,那她就还他一个自作聪明、自作多情。
至少在明面上,谁也没输。
叶芷安没再看他,也没再为他驻留一秒,她得去赶下一场兼职——就算没有他,她的生活还得继续。
鞋跟敲地的声音帮助纪浔也找回自己的三魂六魄,他偏过身,眼睛里只剩下她的背影。
抛开家世不谈,他们也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她的人生早就被父亲欠下的债务搅得天翻地覆,所到之处皆是侵占呼吸道的灰尘,即便如此,她依然保留着对生活的热爱和期待,能够坚定地在废墟上重建自己。
而他,旁人口中含着金汤勺出身的太子爷,财富、资源唾手可得,偏偏就是来得太轻易了,才让人更加不懂珍视为何物,厌烦之心一起,脚下的康庄大道瞬间能被他毁灭成一片废墟。
总而言之,他们一个习惯于自救,另一个执着于自毁。
可性格和为人处事上的天壤之别并不能构成此刻他退却、没有追上去重新心平气和地挽救一番的原因,真正让他抗拒的是她的态度和想法。
——就在刚才,他彻彻底底地看明白了。
这姑娘是认真的,认真地喜欢着他,未来还想认真且纯粹地和他谈一场正常人该有的恋爱。
也是巧,他什么都可以给她,唯独这点,他做不到。
他对于她的喜爱和一时的迷恋,压根配不上她对他的认真。
及时止损,对谁都好。
一月的江南,湿湿冷冷,纪浔也心里却又热又躁,没忍住敲出一根烟含进嘴里,薄蓝的烟雾,绕着手指节节攀升,也模糊了那道纤薄的身影。
她就那样用她的倔强,头也不回地,一点点淡出了他的世界。
第14章 14 第二场雪
◎他就像个变态的跟踪狂◎
叶芷安在梦溪镇待到初十, 当天早上七点,她和外婆告别,转了两趟动车回到北城。
伤害呼吸道的尘粒侵占口鼻时, 她就像有什么受虐癖好一般, 莫名觉得心安。
叶芷安没回学校, 而是去了苏念的小公寓。
苏念家境殷实, 又是独生子女, 高考后,她父母就给她在四环购置了一处两室一厅的房产,每逢假期, 苏念都是一个人住在家里, 偶尔会邀请叶芷安陪她同住。
叶芷安对白吃白住这事颇有负担, 所以每回过去, 手上必定会提着两袋吃食, 这次带去的全是林薇霞亲手做的,有醋泡凤爪、花生,酱黄瓜, 辣泡菜……全是些常见的小吃, 胜在心意, 苏念也爱吃。
一到公寓,苏念就给了叶芷安一个大拥抱,“亲爱的宝贝儿, 我可总算又见到你了!让爸爸看看, 你是不是又瘦了?”
还真是。
不仅人瘦了, 气色也不佳, 即便脸蛋依旧漂亮, 也漂亮得毫无生气, 给人一种干巴巴的稻草感。
叶芷安笑着岔开话题,“我先把东西放到冰箱,一会儿还得去面试。”
“实习还是兼职?”
“目前还是先考虑兼职。”
苏念想起一件事,“我舅舅不是在观月阁当人事吗?最近他们那儿缺人,都快给他愁死了,还问我有没有认识差不多年纪的形象气质都好的同学,推荐推荐,我一下子想到了你,不过那会儿你太忙了,我想着可能抽不出时间,就没和你提。”
叶芷安好奇,“观月阁是做什么的?”
这地方就和淮山一样,对她而言,只有闻所未闻的陌生。
“北城一高雅地儿,一般人想进都进不去。”
瞥见她困惑的神情,苏念也就不故弄玄虚了,换了种接地气的说法:“有钱人听曲儿的地方。”
既然是只对VIP开放的高雅地,给出的薪酬也一定高得离谱,只是……
叶芷安露出了遗憾的神色,“可惜我不会唱曲儿。”
“谁要你去唱曲儿了?”苏念乐到快要直不起腰,“让你去当个服务员,不过那地方规矩也不少,女孩子得穿旗袍,休息时间很少,工作期间基本都在忙。”
“那儿的服务员都要做些什么?”叶芷安最能吃的就是苦,苏念提的这些要求,她压根不觉得有什么为难人的,怕的是这观月阁借风雅行腌臢事。
“你放心,是正经地方,不踩着法律高压线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儿,非要说起来,和茶馆的差不多吧,要你去上上菜、倒倒水什么的,有才艺的,可能会被客人要求间歇时间在包厢里唱段评弹,小费可以自己收的,观月阁也会出一部分奖赏,算下来,数目相当可观……对了,我舅还说,不做长期也OK,一周去两天就行,每次待足八小时,薪酬按次结算。”
叶芷安心动了,点头应下,没几分钟戴上耳机,对着屏幕时不时张开嘴。
苏念凑过去看了眼,没看明白,“你在干什么?”
“学会儿评弹。”
好挣外快!
瞧这强大的执行能力!
苏念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再打扰她,趴到沙发上去干别的事情了,等她学习结束,才扭过头,试探性地问了嘴:“哎,你和那人怎么样了呀?”
不知道她是在想其他事没听见,还是本能地抗拒这个话题,迎接苏念的,只有冗长的沉默。
隔天下午,叶芷安按照观月阁负责人发来的要求,素着一张脸去试工。
叶芷安并不知道这观月阁也是沈家的产业,只觉附近的人文风貌和她之前去过的明轩居别无二样,红墙耸立,墙面象征着岁月变迁,有些斑驳,正月未过,门楼上的灯笼未撤,在风里摇曳成一片火海。
出租车内开着空调,阻挡了外界的严寒,气温是恰到好处,然而当她顺着明轩居开始没完没了地想起纪浔也时,她的身体立刻陷入躁郁之中,仿佛被封锁在密不透风的铁皮盒里,火焰蔓延过来,铁片温度腾腾上升,烫得她皮肉融化,快要体无完肤前,车终于停下。
很典型的四合院,坐北朝南,广亮大门连接着廊心墙,砖雕精细巧妙,远远就能窥见流畅的纹理走势,经由名人撰写的牌匾高高悬挂,搭配门前俩镇鬼禳灾的石麒麟,气派又古雅。
叶芷安的身材很适合穿旗袍,该瘦的地方瘦,该长的位置也不含糊,笑起来梨涡乍现,是容易叫人心生好感的长相,姿态也好,不卑不亢。
面试的欧阳珊对她很满意,加上确实缺人,原定的两小时试工时间缩减到半小时,还专门让人替她化了套清透的妆。
旗袍颜色选用的是月牙白,下摆开叉不高不低,是强调雍容华贵的京派旗袍里较为素净的一款。
里面的服务员每人都有一身份牌,用的不是本名,而是各种古称别名,比如欧阳珊的是桐君,琴的雅称。
叶芷安给自己起了瑞叶,古代雪花的其中一个说法。
这一天来到观月阁的还有纪家兄妹。
纪时愿在包厢坐了会儿,听到台上的戏子用愁肠百结的腔调唱到“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那假恩情”那几句时,和台下附庸风雅的听众一样,莫名其妙被带进凄凄惨惨戚戚的情景中。
恍恍惚惚之际,惊觉自己成了深闺怨妇,至于那负心汉,自然是一小时前就来到观月阁的岳恒。
她坐不住了,起身去寻人,几分钟后原路折返。
她也是昏头了,那姓岳的早早进了那新台柱子的休息室,到现在还没出来,能在里面干什么还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别说去要这对狗男女好看,她都贴心地想替他们在门上挂一个“请勿打扰”的牌子了。
纪时愿在心里咬牙切齿一阵,维持不伦不类的笑容讽刺道:“算了,不能让自己眼睛里进来脏东西。”
这句自言自语被纪浔也听到,他不置可否地笑了声,“劝你还是去看看,不然这趟就算跑空了。”
纪时愿听出他意有所指,眼神闪躲,“我来又不是为了捉奸,怎么能叫跑空?”
纪浔也早就将她的心思琢磨得明明白白,这会儿丝毫不给她留遮羞布,干脆利落地挑明,“你今天拐我到这儿,不就是为了让我当你逮到岳恒出轨的见证人,回头帮你去老爷子那处说上几句,好增加你和岳家取消联姻的筹码?”
“我是怕他再干出什么道德败坏的事儿!”纪时愿不肯承认,梗着脖子狡辩,“和岳家的联姻一天不取消,岳恒的行为就会多一天能影响到我们纪家……不过有二哥你在,晾他也不敢做得太过火。”
“你觉得岳恒会怕我?”
“我都怕你,他能不怕?”
“可我怎么记着,以前背地里说我说得最欢的人是他?”
他记得没错的话,骂名还都与他生理意义上的父母沾上边,比如纪书臣那不受宠正房的不受宠儿子。
乍一听,跟讲绕口令似的。
纪浔也端出事不关己的姿态,扯了下唇。
经他这么一说,纪时愿找回些印象,底气不足地辩驳了句:“以前是以前,现在岳家在走下坡路,二哥你又是咱老纪家的正统继承人,别说他了,就算他老子来了,也得拿你当太子爷哄着。”
纪浔也懒得提醒她纪家的继承人并非只有他一个,稍作停顿后笑着反讽:“你见过哪家太子爷,这岁数了还得被自己老子家法伺候的?”
纪时愿觑了眼他的表情,有些发怵,立刻把嘴闭上了,隔了好半会才挑起新话题,“你那小女朋友昭昭还在梦溪镇?”
纪浔也从搪瓷碟里抓了把瓜子,慢条斯理地剥起来,却不吃,随手抛进一旁空茶杯里。
就在纪时愿以为等不来他的回答时,清淡的嗓音毫无征兆地响起,“你提她做什么?”
什么意思?怎么突然连提都不能提了。
纪时愿脑袋里冒出一个猜测,“你俩闹掰了?”
纪浔也没接。
不是吧,真断了?
这才几天?果然男人都一个货色,用下半身思考不说,还喜新厌旧到极点!
纪时愿露出了看禽兽的眼神,被纪浔也锐利的视线一刮,倏地敛住,转头充当起和事佬,“虽说我和昭昭接触不多,但我觉着吧,她挺不一样的。”
“我知道。”纪浔也把瓜子碟往前一推,隔了会儿,又开始心不在焉地拨弄着袖扣,距离它不到两公分的位置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黑渍,硬币大小,一碰,就晕染得离开,纯白底色霎时变成乌泱泱的一片。
眼不见心不烦,他挪开视线,穿过雕花屏风,不期然望见素净旗袍一角,记忆就这样被带回梦溪镇,走马灯般地转动了会,太阳穴的抽动感有增无减,冲破无法承受的临界值后,难以对外言述的心底话跟着被带了出去,“是我配不上她。”
她不喜欢在现实生活里走捷径,但他在面对自己感兴趣的事物中,最擅长的就是开辟出一条捷径。
喜欢就去争夺、拥有,厌恶了,就随手丢弃,耐心稀缺得可怜。
非要说起来,她是个例外,他为数不多的体贴全给了她,也总愿意轻声细语地哄他,好好情人这个角色,他算扮演得淋漓尽致。
这也是她为何当时稍稍一激他,他就能原形毕露——性格恶劣,从小又拥有太多的人,受不了权威被挑战的刺激感,更何况是早将高傲、目中无人刻入脊髓了的他,你要他低头,等于拿棍棒敲他的脊梁骨。
说白了,比起她灵魂的清高和磊落,他用身份、家世堆砌起来的狂妄和优越感就是个笑话,也是垃圾,遭人嫉恨的同时遭人嫌恶。
“配不上”这三个字说得一点儿也不夸张。
纪时愿斟酌了会措辞,托着下巴说:“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吧?可她不一定会这么觉得,至少在我看来,她挺喜欢你的。”
纪浔也一顿。
纪时愿又说:“在梦溪镇的时候,她老是偷偷看向你,我寻思,你长得是人模人样的,但看久了,也总会腻吧,她好像不会,要不是喜欢你,谁会这么小心翼翼地对待你啊。”
小心翼翼?
这说法纪浔也听了想笑,毕竟和他争执时的她,和这个词格格不入。
“所以,你抓紧去哄吧,当然我也不是要你做出什么感天动地的事儿——”纪时愿抿了口金骏眉,“有些时候,我们女人想看到的,不是你能为她做到什么,而是你想为她做些什么的心。”
说完,纪时愿都有点佩服自己了,敢情她还是个情感大师?
哪成想,沾沾自喜不过半分钟,欲望得到满足后一脸神清气爽的岳恒抚着台柱子的细腰,从窗外路过。
纪时愿冷冷笑了声,骂道:“哪来的狗东西?”
嗓门一点儿没收,全被岳恒听去了,狭长的眸扫过来,眉心瞬间拧起,不待见的姿态摆得相当足,“你怎么在这儿?找我的?”
纪时愿嘴上逞强,“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呢今天是被我二哥拉来的。”
她嗓音停顿了下,转换战术,挺着腰杆狐假虎威道:“我二哥这么大的人在这儿,你怎么就看不到呢?还是说,你是在故意无视他?”
纪浔也拂开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颇不给面子道:“少拿我说事儿。”
就在纪时愿气势尽消前,他懒懒一抬眼,“岳小少爷好兴致,就是不知道这事儿传到岳老爷子耳朵里,他会不会为了安抚愿愿,打断你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