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白的嘴唇止不住地哆嗦,许久才带出一句:“外婆,我该怎么做?”
望着外孙女消瘦憔悴的面容,林薇霞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埋怨起了自己女儿,在心里连着感慨了数句“真是作孽”,又沉沉叹了声气,抬手抚摸叶芷安的脸,“他们把自己的人生搅得天翻地覆,最后活成了那副混账样,可说到底,那也是他们的选择,我们昭昭,以后只需要走好自己的路就够了。”
应溪是在二十岁那年,突然回到的梦溪镇,不管林薇霞怎么问她试探她,她都对自己辍学的决定闭口不谈。
有几次林薇霞撞见她伏在马桶上干呕,毕竟是过来人,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隐情,生生愣住,回神后拽着她的胳膊,白着脸质问:“你是不是怀孕了?”
“妈,这事不用你管,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应溪没打算打掉孩子,她想的办法是给自己找了个丈夫。
叶芷安出生后,应溪依旧没有同林薇霞透露过任何关于孩子父亲身份的信息,甚至将这当成了讳莫如深的禁忌,还不准旁人提起。
后来有天,林薇霞瞒着应溪一个人跑去沪城,四下辗转,也算打听到一些消息:应溪在大学时谈了个男朋友,跟她同专业,但对方家里人不同意,甚至找去了学校,强逼着他们分手,没多久,应溪办理退学手续。
至于那男生的身份,两人共同的同学对此三缄其口,林薇霞无疾而返,但也不难猜出对方确实如传闻所言,家世显赫。
凌晨三点,叶芷安才睡过去,她的梦境一片黑暗,哪里都有路,可哪里都走不到头。
蓦地惊醒后,发觉后背冷汗淋漓。
林薇霞也被闹醒,忙不迭抱着她安抚,“没事的,都会过去的,外婆在这儿,我们昭昭不要怕。”
叶芷安环住她的腰,痛哭道:“我再也没法走自己的路了,外婆,我再也走不出去了。”
那几天假期里,叶芷安活得异常封闭,没有看过手机一眼,因而错过了很多消息,其中就有纪浔也的。
最后一条是语音消息,回程的路上,她点开,放在耳边听,嗓音染上困倦,低靡,带有几分性感的颓丧。
【昭昭,别不理我。】
她的暗恋和初恋都和这个男人有关,导致她对爱情的理解轻而易举就能被他影响,而在他的影响下,她变得越来越没有自主判断能力,这一刻,她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回复他。
情感和理智尚未分出胜负,她先在出站口见到她现阶段想见却又不敢面对的人。
纪浔也大步流星朝她走去,无比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笑容的绽开是一瞬间的事。
“累不累?”他问
她木着一张脸摇头,“你听苏念说的?”
纪浔也嗯一声,“正好今天下雪,就来见见你。”
叶芷安这才看向外面白雪皑皑的景象,面部肌肉绷得实在厉害,没能挤出笑容,“我去梦溪镇前一天也下雪了。”
声音实在轻,纪浔也没听见,上车后问:“晚上想吃什么?”
叶芷安脑袋一偏,对着车窗玻璃说:“我没什么胃口。”
纪浔也尽可能地不去裹挟她的思想,“那就不吃了……想去哪儿?”
“回公寓吧。”
纪浔也沉默了会,吩咐司机改道。
和去参加晚宴那晚一样,一到公寓楼前,他就把司机支开,腾出二人空间,正好叶芷安也有话想同他说,就默许了他这行为。
找到话题切入点并不难,难的是集聚起开口的勇气,五分钟后,纪浔也才打破凝滞的气氛,“我不知道纪书臣又跟你说了什么,但骗你这件事本身,确实是我不对。”
叶芷安打断,“你爸没来找过我。”
纪浔也微愣,决定摁下心头的困惑,先把话说完,“我确实是因为忤逆了纪书臣给我安排的联姻才被打的,这几年,他虽然没怎么管我,但一直没打消过要卖我的念头,不过我也说过,我不会点头同意,要是以后陪在我身边的那个人不是你,就没什么意思。”
叶芷安没接话,怎么回应好像都是错的。
纪浔也看着她和窗外的雪景,轻声说:“昭昭,再陪我一段路吧,当然你不需要立刻给出回答,我还是那句话,我等得起。”
“你说的一段路,是接下来的大半辈子吗?”她一针见血地问。
他被问愣住了。
“你等得起,我未必能给出时间让你等。”
叶芷安强忍着掉眼泪的冲动,打开车门,纪浔也追出去那会,她人快走到了台阶那儿。
“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太不对劲了。
叶芷安逼迫自己去直视他的脸,好让她接下来的话,听上去更加有信服力。
“以前我将你捧到了在我之上的高度,以为你无所无能,是高山雪、天上月,是我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她舔了舔唇,强装镇定地往下说:“现在不一样了,我承认,确实跟你说的一样,我没有一刻停止过爱你,但在爱你的同时,我对你的了解和厌烦也在不断增长——”
纪浔也愣了愣,下意识去抓她的手,被她避开,转瞬等来她下最后通牒般的一句总结,“比起你,现在的我更爱我自己。”
他脑袋里那根拉到极限的弓弦就这么崩断了,留下嗡嗡的恼人余音,等耳边的噪杂消散,他才找回自己声音,“你可以更爱自己,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就像纪时愿批判的那样,他是个自私的人,以前总是贪心地要求她爱他越多越好,可经过那劈头盖脸的一通骂,他想明白了,他要真想跟她有个未来,就必须强迫自己在她面前变得无私,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低底线。
他低垂着眼睫,阴翳覆盖而下,衬出他脸上近乎病态的偏执。
“但是昭昭,你别厌恶我。”
他还直挺挺地站着,可不知道为什么,叶芷安觉得他已经砸断脊骨,朝自己跪下。
这并非她想要的。
忽然间,她眼前又浮现出应溪那截断指。
见面的那几次,她从未脱下过手套,却在住院那天,当着她的面,明晃晃地袒露出自己的伤疤——她是在利用她的心软逼她,更是在用曾经的爱和恩情绑架她。
在这种事情上,他们可真擅长啊。
她不受控地往后退了几步,眼泪倾泄而出,“爱你们,真的让我太痛苦了。”
这句才是实话。
纪浔也又是一愣。
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哭得如此撕心裂肺,大脑霎时一片空白,从而忽略了她口中的“你们”究竟还有谁,心脏处传来的钝痛感阻碍他正常的呼吸节奏,他只能大口喘气,勉强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昭昭。”他无意识呢喃了句,等她哭到喉咙沙哑,抬起手,去抚摸她湿润的脸颊。
叶芷安断断续续地往下说:“我不明白,原来爱是一件这么让人痛苦的事情吗?”
就非得分出一方一败涂地,又或者两败俱伤的结局吗?
纪浔也一时哑然,回神后,垂下手,“今天先不聊了,你上去吧。”
元旦假期,苏念跟男朋友去了外地旅游,假期结束的第二天早上五点才赶回来,见到公寓楼下快被白霜覆盖的人,愣了好一会儿,立马跑上楼去叫叶芷安。
叶芷安也一夜没睡,苏念见到她那会,她正抱膝靠在沙发边。
“昭昭,你和小纪总吵架了吗?”
叶芷安嗓子早就哑得不像话,艰难地挤出一声嗯。
“小纪总现在在楼下,都快成雪人了,你要不要——”
叶芷安一顿,抬起苍白的脸,讷讷看向她,“他没走吗?”
苏念还没回答,就看见她光脚跑到玄关,外套也不穿,踩上板鞋就下了楼。
纪浔也循着动静撩起眼皮,睫毛上盖着雪,将他眼睛压成狭窄的一道缝,看什么都不太真切,只能从气息推断出是谁。
“为什么?”叶芷安轻声问。
“在想事情,从结果看,也算想通了。”
笼罩在他眼前的迷雾陡然散尽,纪浔也笑了笑,笑容里藏着悲怆的释怀感,“要真这么让你痛苦,那么昭昭,以后都别再爱我了。”
【📢作者有话说】
关于身世,也不用脑补太多哈,下章会有反转的~
第49章 49 第七场雪
◎她好像把纪浔也给弄丢了◎
“昭昭, 你怎么又走神了?”纪时愿伸出手,在叶芷安面前轻晃两下。
叶芷安回神笑说:“刚才在想工作上的事。”
纪时愿信了她的话,“别想了, 下班了就该好好放松。”
今天是纪时愿女儿的两周岁生日, 晚宴订在国贸顶层, 沈、纪两家请来了不少圈子里的名流, 娱乐圈几个叫得上名字的小花小生也在其中。
整个宴会现场布置的和童话故事绿野仙踪里的景色如出一辙, 足够看出纪时愿的重视,她怀里正被爱和艳羡包围着的女儿,露出甜美的笑容。
叶芷安轻轻点了下小公主唇角的梨涡, “眼睛像你。”
纪时愿不免有些沾沾自喜, 转头开始拉踩起沈确, “像她爸还得了, 一脸刻薄相, 就跟全世界的人都欠了他钱一样。”
叶芷安被她夸张化的说法逗笑。
笑过后,突然冷场。
周围人来人往,衣香鬓影, 叶芷安一身简约装束, 格格不入到像个不速之客, 她将视线飘散一圈,没在推杯换盏的身影中见到那个出众的男人,犹豫着问:“你二哥他没来吗?”
纪时愿把女儿递给保姆抱, “别说今晚没来, 我都连着好几天没见过他了, 人也一直联系不上, 大概是这段时间被我二伯派到国外工作了吧, 宝宝的生日礼物还是他托人送来的。”
说不上是该失望还是该松口气, 叶芷安极轻地哦了声。
纪时愿趁这机会试探了句,“你和我二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从梦溪镇回来后,他就没去找过你吗?”
敢情她那晚的话都白说了?
叶芷安轻声说:“我们见过面,不过应该是聊崩了。”
这几天她将纪浔也那晚说的那些话翻来覆去地倒,依旧盘剥不出他真正想要表达的情感和态度。
越想越觉得难以喘息,叶芷安暂时放过自己的大脑,转入另一个无比折磨她的话题:“你爸爸妈妈呢?怎么没看见他们?”
她尽量让语气平和到听不出丝毫试探的意思。
纪时愿成功被蒙骗过去,老实巴交地答道:“我妈在我成年前就生病去世了,至于我爸,他跟我不一样,最不爱凑这种热闹,这会估计躲在休息室品鉴他的宝贝古籍。”
叶芷安沉默了会,抬起头问:“愿愿,我能——”
她紧握双拳,忍受着指甲嵌进皮肉的痛感,“见见你爸爸吗?”
纪时愿觉得她的反应很奇怪,难堪里好像又藏着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孤勇,实在想不明白,呆呆地点了点头。
叶芷安无法欺骗自己丝毫不好奇这位素未谋面的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也只到好奇这程度,毕竟同他相认,从来不在她的人生清单内。
休息室里没人,纪时愿给纪林照打去电话,挂断后告诉叶芷安:“遇到熟人多聊了几句,再过一会儿就回来……你一个人在这儿等,可以吗?”
叶芷安强撑着平静,微微点头。
休息室不大,除沙发和茶几外,没有多余家具,空调开着,温度不高不低,此刻却像一个密封的熔炉,温度持续攀升。
叶芷安感觉自己正在出汗,潮湿粘腻,从额头到后背,每一根神经都处于高度紧绷状态。
僵直的视线对上茶几上的一沓信纸,她看不清上面具体写了什么,只觉持笔之人满腹经纶,傲骨铮铮。
她突然待不下去了。
一面也在懊悔自己的冲动。
正准备离开,耳边突然传来门把被拧开的声响,她无意识挺直了背,僵硬的脑袋未来得及转过去,先听见一道沉厚的男嗓:“久等了。”
纪林照将西装外套叠好,搭在她对面的沙发椅背上,坐下的同时看见她扬起下巴,说了句“您好”。
纪林照顿了两秒,眉心蹙起,毫不拐弯抹角地问:“你是应溪女儿?”
叶芷安心脏重重打了下鼓,不答反问:“您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若她和应溪没关系,那她的第一反应就该是问他谁是应溪,而不是抛出这么一句。
纪林照从她的话里得到了答案,“你的眉眼和应溪很像,见到你,我一下子想起了年轻时候的她。”
他的姿态过于坦荡,徒增叶芷安的怀疑和迷惑,“您和——”
她抿了下唇,承认了自己和应溪不一般的关系,“我母亲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跟她是大学同学兼好友,不过在她退学后,我们就失联了。”
应溪嫁给程宗文后,他倒见过她几回,但完全不知她有个这么大的女儿。
纪林昭忽然反应过来,“叶小姐,你今年多大?”
“二十五。”
纪林照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你来找我是为了问我关于你父母的事?”
这话配合他光风霁月的态度,相当于将自己的嫌疑撇除得一干二净,叶芷安又是一愣,脸上羞愧难当,“一开始我以为你是我亲生父亲。”
纪林照欣赏她的直爽,笑着回:“我能问问是什么原因让你产生了这种想法吗?”
“前不久,我在我母亲皮夹里见到一张合照,上面有您。”她暗暗吸了口气,“您应该知道我和您侄子纪浔也谈过恋爱,他和您年轻时候长得几分相似,抱着这样的猜测,我上网查到了您的身份信息,也看到了您以前很多照片,才确定合照上的人就是您。”
纪林照回忆了近两分钟,抛出一句“稍等”后,给家里的女佣拨去电话,又过了几分钟,他把手机屏幕亮给叶芷安看,“叶小姐,你说的应该是这张合照?”
叶芷安颤抖着手接过手机,转瞬大脑如蒙雷击,经历了数分钟的混沌后,她指着三人合照最左边的男人问:“他是谁?”
“我想他应该就是你的父亲。”
她的反应实在奇怪,纪林照重复问了句:“你之前看到是这张合照?”
叶芷安咬着牙回:“是。”
只不过是折叠后的另一半。
纪林照摁下心头的怀疑,又说:“你的父亲——”
“已经够了。”叶芷安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想知道的已经全部知道了,谢谢您。”
-
应溪今晚也来了生日宴会,上完洗手间回来,看见叶芷安正和程宗文聊着什么。
她愣了好一会儿,确认程宗文离开,并且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后,连忙走到叶芷安跟前,故作平静地问:“昭昭,你也在啊。”
叶芷安极轻地嗯了声,眼神无波无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