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通这些后,他又气又笑,气自己的糊涂,辨识不清她对自己满心满眼纯粹的爱,也庆幸自己三生有幸,借用温迎的话说,他何德何能才能遇到这么好的叶昭昭。
纪书臣生平最容忍不了的事就是被旁人挑战自己的权威,尤其是自己的儿子,纪浔也这通挑衅,无疑踩中他的雷区。
之后那半小时里,戒尺抽打,拳打脚踢,轮番上演。
……
卧室里亮着一盏夜灯,朦胧的蓝绿色灯光,像隔着冰块去瞧杯中的薄荷叶。
纪浔也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光这么看着他的姑娘,远远不够,他还想要严丝合缝的触碰,最好能嵌进对方的身体里。
他缓慢往前挪动,距离拉得更近了。
两个人的嘴唇还是没有贴合到一起,但气息已经融成一团,温温热热,带着浅淡的西柚清香。
-
第二天上午九点,叶芷安去医院看望刚做完阑尾切割手术的应溪。
到病房时,只有应溪一个人,她目光在她身上凝了一瞬,挪开,“你现在好点了吗?”
“好多了。”
应溪素着脸,气色不佳,估计是睡眠不足,眼眶看着凹陷得比平时厉害,眼角细纹无遮无掩,有悖她刚才的回答。
叶芷安问:“他们呢?”
应溪猜测她问的是自己现在的丈夫和女儿,“一个去沪城应酬,还有一个跟朋友在国外过圣诞节,估计元旦后才会回来。”
叶芷安关注点落在:“所以你只告诉了我?”
应溪点了点头,“嗯。”
叶芷安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沮丧失望,就像她不明白应溪这番举动究竟是出于对她的信任、依赖,还是单纯地不想她现在的家人替她担心一样。
她感觉自己又被困住了,只不过以前困住她的是一段暗无天日的少女情怀,现在则变成了一段遥远而陌生的骨肉亲情。
她期待看到应溪大拇指创口愈合完整的那一天,可又无法确定,要真到了那一天,她能否痛快干净地斩断这份羁绊。
已经是第四次见面,两人之间的隔膜依旧未消,沉默着熬到饭点,叶芷安去外头给应溪买了粥,自己打包了一份鲜肉馄饨。
低头时,一侧的头发时不时下落,叶芷安从包里拿出抓夹,随手一盘,露出优越的天鹅颈,远远看着,像盏氛围娴静的画卷。
应溪五味杂陈,放下快送到嘴边的白粥,感慨了句:“我们昭昭,是真的长大了。”
“毕竟都二十五了。”
“口味倒是没变。”应溪陷入回忆中,眼神有些失焦,“小时候你不爱吃饺子,就爱吃我包的小馄饨,汤里也不能放葱,只让我用一小撮香菜末提提味。”
叶芷安突然食之无味,轻声回:“我也不是什么口味都没变。”
应溪不知道怎么接话,索性用勺子堵住自己的嘴。
饭后,叶芷安搀应溪去卫生间,回来继续收拾餐盒,将东西全都打包好放到一边,看见床头柜旁掉了只皮夹,是打开的状态。
她捡起,正要去拍上面的灰尘,先看见夹层处的照片,左侧是年轻时候的应溪,看着还不到二十岁,右边是一张陌生的男人面孔,细看,眉眼和一个人存在相似之处,她心脏重重打了下鼓。
听见冲洗的动静后,她连忙把皮夹塞进抽屉,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返回卫生间,将人搀扶回床上。
无法名状的恐慌盘旋在心头迟迟不散,十几分钟后,叶芷安彻底待不下去了,借口离开。
应溪拉住她的手,突然问:“昭昭,你老实告诉妈妈,你和小纪总到底什么关系?”
叶芷安并非完全猜不到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晚宴那天,她清晰地看到那个名叫程嘉柠的女生看向纪浔也时一双欢喜的眼睛,和曾经的自己别无二样。
换句话说,应溪是来替她现在的宝贝女儿打探消息的。
空气沉默了好一会儿。
期间,叶芷安一直盯着应溪看,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瞳色原来这么深,像探不到底的深潭,即便与人近在咫尺,也倒映不出对方任何影子轮廓。
她的妈妈真的变得好陌生。
叶芷安低下头,藏去眼底的嘲讽,“你问的是以前还是现在?”
“妈妈都想知道,可以吗?”
类似话术叶芷安经常能听到,“你和他真像。”
“谁?”
“你想知道的那个人。”
叶芷安重新抬头,直视她的眼睛说,“他也经常会在一句话最后用上可以吗、好不好,就跟吃定了我会顺他的意思一样。”
应溪怔了怔。
叶芷安轻声说:“我还在北城上学的时候,和他在一起过一段时间,后来我们分手了,至于现在——”
应溪手指一紧,“你们又在一起了?”
“没有。”
她眼底的紧张,徒增叶芷安的烦躁和荒谬,片刻画蛇添足般地补充了句:“但我还对他有感觉,他受伤我会心疼,恨不得替他受着,他站在高台,我会觉得遥不可及,可比起难过,我更多的是为他感到高兴……我想我是爱他的,大概率这辈子也只会爱他一个人了。”
“昭昭。”应溪再次抓住她的手,语气很急迫,“你们不能在一起,你听妈妈的,跟他彻底断了吧。”
叶芷安木然盯着对面这张分不清是因生病还是焦急而惨白的脸看,半会垂下视线,应溪不知道什么时候摘下了手套,裸露的断指刺痛她的双眼。
第48章 48 第六场雪
◎“以后都别再爱我了。”◎
元旦前, 赵泽出了趟国,把花下近五千万的香蕉王中王以两折的二手售价转卖给另一个脑子有坑的艺术狂热追求者。
到手的钱最后全被他用来组了个跨年局,另一部分当作给纪时愿女儿的生日礼物。
虽是组局的人, 路上因为一些事耽搁, 赵泽反倒成了最晚来的那个, 一到就看见纪浔也窝在角落耍孤僻。
这四年里, 这哥们经常这副鬼样, 赵泽早就见怪不怪,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才上前慰问了句:“说说, 小叶又这么你了?”
纪浔也被烟雾笼罩的脸有些模糊, “谈不上怎么, 几天没见了。”
“忙工作呢?”
纪浔也摆了下头, 是不知情的意思。
赵泽揣测, “这几天你俩微信都没聊过?”
这次需要回答的人无动于衷,大概是在默认,赵泽又问:“会不会是你圣诞节那晚使苦肉计被她拆穿了?”
纪浔也这才放柔表情, “你太低估她了, 见到我那一刻, 她估计就知道我在卖惨。”
换句话说,她是心甘情愿着他的道。
重逢后,他觉得她变了不少, 实际上, 她还是那个她, 本性纯良的她, 明知被骗, 也还是心疼他, 想要抚慰他。
赵泽总结:“那就是你之后又做了什么惹她不高兴的事了。”
纪浔也拧了下眉,忽然想起一个被他忽略的细节,“第二天上午,她去见了个人,从那时候起,就不太对劲。”
最后还冷着一张脸,不由分说地将他赶出公寓。
“该不会又是你爸?”
觑着纪浔也阴沉沉的脸色,赵泽瞬间明了他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这时插进来一道声音:“你们在聊什么?让我也听听。”
只有赵泽循声扭头,看见纪时愿拿着杯特调酒朝他们走来,笑说:“在聊你二哥的终生大事呢。”
纪时愿很快反应过来,环视一周,有些纳闷:“昭昭怎么没跟着一起过来?”
赵泽用口型回:“吵架了。”
这说法可能不太妥当,但当下赵泽只能想到用这三个字概括。
纪时愿放下高脚杯,用责备的目光看向纪浔也,“你又欺负她了?”
纪浔也听了只想笑,“我舍得欺负她?”
“舍不舍得,和有没有是两码事。”
纪时愿白他眼,略带鄙夷地说:“像你这么自大的男人,估计有时候真伤她心了,还会觉得自己是在对她好。”
赵泽没忍住替人说了句话:“别这么怼你哥,这段时间,他为小叶做的事还真不少。”
纪时愿又翻了个白眼,先讽了句“boys 果然只会help boys”,转头继续将火力集中到纪浔也身上,“我就问你,这些事是昭昭求你做的吗?”
纪浔也不答反问:“你觉得她会向我索取什么?”
“既然不是昭昭求你做的,而是你自己心甘情愿想去做的,那你就不要要求她能给你些什么回馈,不然,对她可太不公平了。”
纪浔也沉默了。
“二哥,我说话不好听,但你也给我好好听着。”
仗着有沈确给自己撑腰,现在的纪时愿在纪浔也面前,已经没有过去战战兢兢的姿态,底气十足到就差指手画脚,“平心而论,你除了一张脸看得过去外,其他真没什么。”
她边掰手指头边说,“你现在的家世,不是你拼来的,只能说你运气好,一出生就在罗马……你有头脑,会做买卖,可这非要论起来,一半是二伯母给你的,另一半还是靠你的家世,要是你没有这样的物质条件,在教育上可能就落了别人一大截,没准智力到现在都还没被开发出来。”
“昭昭不一样,她经历了多少困难,才走到你面前,不求回报地对你好,恐怕在她心里,自己的未来都比不上你的风光。”
她还想说什么,被纪浔也哑着嗓子打断:“不用你埋汰,我也早就承认了是我配不上她。”
纪时愿重新斟酌了下措辞,将话题中心绕回他现在的追人手段上,一针见血地点评道:“暴露了你骨子里的自大……”
不爱自己的人,并不代表他会对所有人卑微求合。
“表明看上去是你做足了低声下气的姿态,实际上你才是高高在上的那一方,不管是你用关系把她调到北城,借照顾她的名义为自己争取到和她相处的时间,还是靠着卖惨勾起她的恻隐之心,通通都强势到根本不给她其他选择空间,说白了,你就是仗着她没忘记你,还爱着你,才一直在步步紧逼,逼她做出非你不可的决定。”
赵泽听不下去了,挤眉弄眼一阵,被纪时愿无视,她继续说:“在你们这段关系里,我更能感受到的是她对你的付出,你呢?你为她付出了什么?带她四处玩乐、送她昂贵的衣服首饰,就算对她好了吗?那叫你一厢情愿式的自我感动。至于她受了委屈、伤害,你去给她撑腰,这是你理所应当该做的,你要是趁机用它来邀功,渲染夸大自己的爱,那就是你脑子有问题。”
赵泽瞠目结舌,“可以啊愿愿,一段时间没见,怎么还成情圣了?”
纪时愿当然不敢说以上全是从言情小说里学来的,扬起下巴,满脸骄矜,“怪我平时藏得好。”
赵泽竖起大拇指,摆出虚心求教的姿态,“那依纪老师看,我这兄弟接下来该怎么做?”
“给她足够多的自我空间,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但不能邀功,也不能讨赏,她想要谈恋爱,那就抛下你纪先生的身份,跟她谈一场普通人会谈的恋爱。”
纪时愿撂下这段话后,被沈确叫走,赵泽也准备走了,去别桌寻欢作乐前,想起一件事,屁股又黏了回去,“上回我不是帮你把温言之约了出来?这小子贼精,上来第一句就问我是不是又是你的主意,不过你放心,我没把你卖了,至于他信不信我的说辞,就不关我的事了。”
“他还说什么了?”
“还跟我打探起桐楼那事,看那架势,对小叶的关心不像假的,没准也想替小叶做点什么。”
纪浔也面无表情地起身。
赵泽不理解他这算什么反应,“这就走了?去见小叶?”
“等哪天北城下雪再去见她。”
“什么时候你纪公子出门还得挑黄道吉日了?”
纪浔也迈开腿,目不斜视地朝门口走去,完全不打算开口解释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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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芷安趁着元旦假期回了趟梦溪镇。
气温跌至零度以下,黑瓦上处处可见尚未消融的白雪,湖面上也结了层薄冰。
林薇霞笑着说:“昨天夜里下的雪,要是你再早半天回来,就能亲眼看到了。”
叶芷安心不在焉地扯开一个笑。
林薇霞从她平淡的反应里看出些端倪,收了笑,若有所思地盯住她看了会,晚餐后,寻到机会问:“昭昭,跟外婆说说,你是不是在北城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林薇霞很少过问叶芷安的生活,可今天的她看上去实在不对劲,像一滩死水。
叶芷安原本不打算说,然而事情发展到现在这局面,灌输进她大脑里的消息,早就不是她一个人能消化的,经过剧烈的挣扎后,她选择和盘托出:“外婆,前不久我在北城见到妈妈了。”
林薇霞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回神,到底是自己养育了二十多年的女儿,对应溪的了解比应溪本人还要清楚,很快想通应溪既然还活着,却不愿意来看她的原因——是存了心想斩断和过去的一切。
林薇霞心里因思念苦不堪言,但她不能表现出来分毫,唯恐让叶芷安担心,于是硬生生挤出一个释怀的笑容,“你妈妈过得好吗?”
“她有了新家庭,挺好的。”叶芷安还专门去打探过程宗文的消息,“她现在的丈夫是个商人,在北城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外面的人都说他重情义,脾气也好,十几年前,遇到了我妈,后来不顾家里人反对,娶了我妈,一直对她很好。”
林薇霞稍稍舒了口气,“你和你妈妈见面后,她有说什么了吗?”
叶芷安喉咙哽得难受,她没法告诉林薇霞应溪或许已经完全不爱她了的事实,只能含糊道:“就生活上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事。”
她拿脸蹭了蹭外婆的膝盖,汲取到足够的能量后,终于进入正题:“上次见面,我还看到妈妈皮夹里的照片了,是她年轻时跟别人的合照。”
林薇霞预感不妙,整个人都僵直了,屏息的那两秒,听见她鞭辟入里地问:“照片上的那个男人是我的爸爸,对吗?”
她能猜到应溪是故意让她发现皮夹里的照片,然后引出她不能和纪浔也在一起这句劝告,至于她欲言又止的原因,昭然若揭。
另外就算应溪没有任何举动,叶芷安也早就猜到叶崇唐并非自己的亲生父亲。
梦溪镇就这么大,林薇霞再有心隐瞒她的身世,也抵挡不住一点风吹草动就能传到四面八方的流言。
更何况叶崇唐一口一个“野种”,恨不得将她活活打死,跑路后,又毫无责任感地将巨额债务丢到她身上。
为了让她心甘情愿替他还债,偷偷摸摸回来,用一个捡到的玩偶打发她、安抚她,哄骗她自己究竟有多爱她,如此行径,除非他天生歹毒、自私自利到极点,不可能是一个父亲会做出的。
林薇霞叹了声气,应下:“是你爸爸。”
即便做足了心里准备,亲耳听到事实后,她的心脏还是像经历了一番狂轰滥炸,呈现出断壁残垣般的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