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你太冒险了,根本义无反顾,将自己置于必死之境,即便文晴交出了解药,也于事无补。还是殷先生在我赶回之前,利用那些蜜蜂,以几已失传的断脉针法延缓毒质散逸,这才令解药发挥作用,我也给你服了进补之药,如今,总算是无碍了。”
他说完这话,像是憋了老长一口气似的,不住点头,显是因为她多日的晕厥,始终悬着心,直到此刻才放下。
“那……”沈星遥扫视一番屋内众人,却未瞧见凌无非的身影,心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紧,颤声问道,“他呢?”
众人面面相觑,久久无言。
沈星遥话里已然有了哭腔:“他在哪儿……”
“星遥,赤雪谷……是我和阿青陪着去的。”姬灵h走到床前,低着头不敢看她,“他所中蛊毒……虽然发作,但大多时候都还清醒。我们,很快就赶到了灵蛟洞。”
她抿了抿嘴,继续说道:“魔音篌受损,效用并不显著,我们看见洞中有人骨,想到吕济安当初也无此物助益……”
姬灵h一时走神,话头转去别处,又很快回神,拉了回来:“是他……他护着阿青,亲自动手,强取灵蛟之血……最后……伤了山体,石洞崩塌……”
她说到此处,再也压抑不住,哭出声来:“在最危险的一刻,滑落的山石即将堵住洞口,他把我和阿青推了出来……蛊是解了,可他也……”
“你说什么?”沈星遥故作轻松,唇角勉强扯起一抹笑,转眼又耷拉下去。眨了眨眼,心里空茫茫的,不断重复响起姬灵h方才诉说的那番话,一遍一遍,却怎么也无法消化。一旁的白落英也默然落下泪来。
“对不起,我有负所托都是我的错。”姬灵h说着这话,已然泣不成声,“可灵蛟之血,必须要送回来,我们不能逗留……不然最后的机会,也会贻误……”
她的话说得含混,众人也都听得清楚,唯有沈星遥耳边,一片混沌,只能听见一声声刺耳的哭声,如小虫似地钻入她耳中,痒痛难忍,喉头涌起气体,莫名抵着咽与舌根。
终于,她还是没能忍住,猛一弯腰扶着床沿,大口呕吐起来。她昏迷多日未曾进食,所吐出的也不过是几口肠胃里的酸水,再无其他。莫大的痛苦不住挤压这无形的空间,将她紧紧包裹,终而窒息,昏迷过去。
再苏醒时,已到了与段逸朗约定之期的前一日夜晚。
沈星遥让所有人都退出了屋子,自己独坐床头,一手托腮,看着桌上的镜子发呆。她本以为到了这个时候,脑中极力设法摆脱的,应是永失所爱的悲痛,却不曾想,取而代之的只是无尽的空旷――空荡荡的脑袋,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愿做,只是空着,似乎就能远离这世上的一切,远离纷扰,远离痛苦,从此抽身于世,一切生老病死,再无挂碍。
直到透窗的月光移至床边,照亮案上的刀。
她的佩刀,玉尘,也是母亲张素知留给她唯一的物件。
寒月灵璧下那一瞥所见,转瞬涌上脑海,一招一式,忽然变得无比清晰,她手边无物,随手一摸,抓在手里的,却是一支攒珠发簪。是那日灯会,凌无非为她赢来的彩头。
也是她丢了玉簪之后,唯一用过的发誓。
沈星遥的心忽然定了下来,胸中气息,顷刻贯通。
翌日天还未完全亮起,大宅院外,便响起了喧天的锣鼓声。喜服是头天便送来的,成衣铺里购置之物,批量缝制,绣花华而不实,尽管贵重,却无生机,一双凤凰的眼珠像极了池塘里被炸死的鱼儿翻肚后的眼神,异常呆板。
沈星遥临出门前,光明正大把玉尘拎在了手里。
这般毫无忌讳的举动,走到门前便被鼎云堂的下属拦了下来。
沈星遥一语不发,大大方方抬头,充满挑衅意味的眼神没有丝毫遮掩地直视骑在马上的段逸朗。
“让她带着,又能如何?”段逸朗信手一挥,“上轿!”
沈星遥一甩裙摆,劲风飞扬,将对方来人都逼出身周二尺开外,抬腿迈入花轿,却觉背后一阵森凉,回头一看,竟见段逸朗打马回旋,已然到了花轿一侧。
“怎么他都不来送送你?”段逸朗说着,挑衅似的把脸往前凑了几分,故意压低嗓音,道,“不会是死了吧。”
沈星遥冷眼乜他,一把撤下轿帘坐了进去,眼不见为净。
段逸朗这厮,放着满城大好的宅子不买不租,偏把她往山里带。沈星遥也不多言,只浅浅掀帘扫了一眼轿外风景,又把帘幕放了下来。
送亲的人马一水顶着和段逸朗相同的脸,一个比一个恶心,她根本不想多看,下轿之后见本尊下马,将她往一偌大的山洞里领,想也不想便跟了进去。
这山洞并不全是天然形成,显然还有人工雕琢的痕迹,洞顶足有三丈余高,内里除了成亲所用的布置,四壁挂满巨大的人茧,如心脏一般跳动着。
“我记得,想要维持灵蛊之身,年年都得服药。”沈星遥放眼扫视洞中灵蛊,淡然说道,“我看你连文晴都能杀,想是连维持蛊身的方子都拿到手了?”
“你也很聪明。”段逸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是聪明又能怎么样?”
沈星遥一句废话也不多说,直接拔刀出鞘,指向段逸朗。
“我以为你会等礼成再出手。”段逸朗毫不慌乱,“这么着急就想死了?”
“要待礼成,还得喝下合卺酒。沾你口水的东西,我怎知道有没有毒?”沈星遥面不改色。
段逸朗没有说话,缓慢伸手打了个响指。蛹人鱼贯而入,仿佛一窝只会蜇人的马蜂。
沈星遥坦然亮出长刀。
一时兵戈声响,颤鸣不绝于耳。洞外密云遮天,暗潮奔涌。
沈星遥身关凌厉,翻飞于密网般的人潮间,身法多以躲闪为主,几乎不露杀着。然她的刀法,这些蛹人大多早已掌握,一抹抹刀光迅疾,只余残影当空,噼里啪啦将她围得水泄不通。一番缠斗下来,仍旧不可避免落了一身深深浅浅的刀痕。
“段逸朗,你天资愚钝,却不知进取,从前靠你祖父护着,更是有恃无恐。”她坦然迎战,仍不忘挖苦段逸朗,“当初听你娘的话,想娶我为妻,也不过是知道自己没有本事,打算这辈子都指着别人,成龙成凤。”说着,挽刀狂扫开一记“断”势,当下斩下一人头颅,转瞬刀身便被黑水浸染,刺鼻且狰狞。
段逸朗听着这话,眼神变得阴恻恻的。
“如今倒是被你找到了这速成的旁门左道,我该恭喜你才是。”沈星遥言语间,一个跳步跃起,竖刀向下,径自贯穿一人头颅,飞溅的血花,只一息的工夫,便又化作一滩黑水。
段逸朗歪头看着她的动作,心里渐渐有了数。
不使虚晃的架子,也不多显露新的招数,甚至以身挡刀,换取一招直取要害的机会。
简直就是不要命的打法。
“你不是不知自己为何会落到如今这步境地吗?那我告诉你。”沈星遥手中长刀迅疾舞过,留在半空的,只有一道道模糊的影子,快如琵琶手轮指拨弦,“你天分不佳,却不思进取,不知奋进,只想着苟且一世,活在他人庇佑之下,只能纵容家人作恶,一朝失势,便一无所有。”
言罢手起刀落,又是一滩黑水四溅。
“你软弱无能,当初祖辈为恶,无力劝阻,心怀善念,却不知早些脱离家中,独善其身。当初你想做好人,却撑不起一方家业,而今奇零漂泊,却又想起来要做恶人,摇摆不定不说,就连真正害你的人都分不清楚,简直枉这一世为人!”
沈星遥说完这话,忽觉身后一凉,旋即肩头中刀,遽然旋身闪避,随手抹了一把后肩伤口,染得一手淋漓。
“是谁害我,我不清楚。”段逸朗双手抄在宽阔的喜服袖内,面无表情看着她,“但今日想杀我的你,我断不会留。”
“是你祖父贪功喜利,作恶多端;是你父亲滥情纵欲,不知收敛,两代前人,只顾自身贪嗔痴欲,这才败落的家业,荒废了门楣。”沈星遥失血过多,右臂渐感酸麻,倒转刀身拄地,以为支撑,直视他双目,冷冷说道,“上梁不正,你这根下梁,断了也是活该。”
段逸朗听见这话,眸中陡然显露杀意,当即飞身而起,一掌正中她胸口。沈星遥一时不敌,重重跌落在地,头顶主冠松脱落地,露出插着攒珠簪的发髻。目光恰对着洞内一侧石壁上方,只见其中一只人茧发出微微的摇晃,缓慢伸出半截软绵绵的黑色胳膊。
沈星遥没有立刻起身,而是闭上了眼,缓慢调理起气息。
“你母亲天资卓绝,这套‘无念’刀法,乃是她自己钻研而成。她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师父,一招一式,便已胜过这江湖之中,大多数人――”
“你哪怕有她一半都好,偏生这脑袋里,从来不知琢磨这些……”
唐阅微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沈星遥甚至已记不清楚,这些话到底在何时听过。
可却在无形之中,都刻入了她脑海。
她迅速调整好气息,缓慢站起身来。
头顶上方石壁,又一人茧破开。
洞外黑云愈低,分明是早晨,却比黄昏还要晦暗。
数千里外,赤雪谷中深洞,灵蛟之尾悄然缩入一片暗影。
三片蛛网般密集的木条交错相连,撑起一方天地,刚好容得一人之身蜷缩于其中。
那日灵蛟受伤,群蛟涌动,震得山石崩裂,石洞堪堪将塌,千钧一发之际,凌无非护住夏慕青替他硬接下一块拳头大的落石,险些断裂的右臂,两手各按在他们夫妻二人的后背,瞥见出口光照进洞,无暇多顾,两手猛地发力,将人推了出去。
偏巧情蛊嗅得血气,自他掌心爬出,啪嗒落地。难以言喻的剧痛转瞬蔓延至全身,令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藏在怀中深处的三只木球,恰好滚了出来。
那是钟离奚临死前送给他的小玩意儿,他好几次想扔,却又想弄清楚这当中到底有何玄机留了下来,不知不觉便忘了。
岂知这几个小球受到挤压,竟自己膨胀开来,撑起漫天落石,将他完好护在了这狭小的空间之内。
情蛊已食蛟血而亡。
凌无非搭在落石上的左手,小指忽然动了动――
楚州城外,山里已然变了天。
沈星遥站在洞中,周遭成型蛹人所剩无几,未成型的还趴在墙上未完全龟裂的茧中,缓慢蠕动着,随着茧包晃荡。
“段逸朗,你可知道。”沈星遥扶着肩头伤口,啐出一口鲜血,继续说道,“天下已有武学,只靠师父教给徒弟,至多不过三代便会没落?”
“如何?”
“那是因为,有样学样,自身不得见解,后人永远胜不过先人。”她缓了口气息,缓慢提刀,指向段逸朗眉心,语重心长,“推陈才能出新,照本宣科,不过纸上谈兵,你手底下这些人,就连神识都已丧失,给什么吃什么,所遇人事一旦变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有新的招式,他们自然也能学得会,你的武功再高,也只能沦为它们的食粮。”段逸朗仍旧是一副不屑的模样。
“当真吗?”沈星遥说着,已然走至案前,随手从袖口撕下一段长长的布条裹住左手,取下一支插着花烛的烛台,唇角一展,笑意比光更灿烂,“没见过的招式,生克之道,怎么可能立刻就学会呢?”
她眼中笑意骤然褪尽,漫上冷意,挺刀斜斜刺出,左手持烛向后划开一道半弧,火光绚烂,打上一地金灿灿的首饰冠佩,反射出的光泽在她身周绕了一圈,将一众蛹人同段逸朗彻底隔绝。
从未见过的招式,影映在段逸朗的眼底,和烛光一起,照亮他眸中愕然,只得仓促挽刀横切,方勉强截住。
“你这一招,名曰‘断’字诀。”沈星遥反手提刀,斜劈而出,“当断不断,欲理还乱。”言语间,刀锋已然滑破他右侧眉梢,当即留下一道血痕。
段逸朗急迫提刀,斩向她卧刀的手腕,一刀不成,又补上一刀。
“这是‘清’、‘明’二字诀*,身不正,心不净,何来清白明了?”沈星遥再度出刀,仍旧是段逸朗从未见过的新招。
段逸朗这才回过味来,欲打落她手中花烛,却被她抢在前头,反手抛了出去,刚好丢在一面石壁上,密密麻麻的茧转瞬烧成一片,哼哈惨叫不断,仿佛鬼魅的呼唤。
他不及定神,又见另一支花烛也到了她手中。弹指之间,一众蛹人飞扑而至,不是被火烧着,便是被她用从未是出过的新招削去了脑袋。
“你这又是从何处所学?”段逸朗错步退后,惊恐万分。
“刚刚想出来的,你要帮我给它们取名字吗?”沈星遥飞身跃起,又是一刀斩落,段逸朗险而又险退开,一侧衣袖竟已被她削去了半截。
“你连所学武功渊源如何都不知晓,如何妄称高手,舔居‘天下第一’?”沈星遥冷眼说完,两手之物同时倒转,一手花烛隔开仅剩的蛹人,一手执刀,已然没入他胸中,透骨而出,裹满一片淋漓。
段逸朗难以置信低头,还要出刀,手腕却直接撞上了花烛焰心,疼得松了五指,刀也随之落地。
“该结束了。”沈星遥反手拔刀抛了出去,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飞快拔下发间攒珠簪,簪头早已掏出一线凹槽,藏了蛟血在内,以蜡封口,晃过火光的一瞬,即刻连血消融,下一刻便没入了段逸朗心口。
因用力过大,黏连着汗水的珍珠,在她松手的一瞬,连带弄断了攒珠丝线,一颗颗散开落地。
莫名的剧痛,连带一刀一簪刺出的伤口蔓延至他全身。随着灵蛊母体析出,围在二人身周零星的几名成型蛹人,动作也都慢了下来。
段逸朗眼中的难以置信,仍未完全消散。
“我本没想过杀你,甚至曾感激你。”沈星遥飞身接住落下的佩刀,指向段逸朗喉心,眼中杀意已无,只剩惋惜,“可惜世事无常,我也救不了你。”言罢,一记横扫。
本是惊天彻底的魔头,刚一出世,便被扼杀在了襁褓。
收在洞外那些鼎云堂的下属根本不是沈星遥的对手,蜂拥上前之际,个个都有犹豫。沈星遥随手扔了花烛,把另一面墙上的茧也都烧了个干干净净。
“害人之物不必留,生生死死只在一念。你们好自为之吧。”她并未多看一眼那些茫然相觑之人,扔下这句话便下了山,走至半山腰时,忽觉心口闷痛,停下暂歇,一摸空空如也的发髻,鼻尖一酸哭出声来。
天地广阔,唯她一身孑然,别离憾事,终而落成心结。
沈星遥伤得不轻,等到山下众人前来接应时,已然晕倒在半山。所幸受的多是皮肉伤,得柳无相与沈兰瑛悉心照料,很快便康复如常。
众派终得齐聚,仍旧奉她为盟主。蒋庆颇具文采,一句“刃出不见血,云破断长空”,替她想了名号,也算替那新研的刀法取了名字,唤作“断空刀”。
她也未回昆仑山,先是去了襄州,安抚好那些上回想拦住她却没能拦住的凌家下人,而后转至光州,陪着白落英小住了半月。
少年丧父,中年失子,她实在不忍心看着白落英孤苦一人。然此间一切,她都再熟悉不过,只是房中已不见旧人。白落英自己也尚沉浸在悲痛之中,却仍是护着她,小心收起与凌无非有关的旧物,不让她多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