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水沉思许久,缓慢收回双膝,换作跪姿,扶着浮石边缘,倾身伸手探入水中,又倏地缩了回来,正愁着,忽然听得潭前传来一声急切的高喊:“星遥!”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听得她愣了一愣,当即抬头望去,不等看清岸边之人,已见一道清影踏水飞掠而来,稳稳落在一旁的小浮石上站定,双手托在她肘弯,小心翼翼搀扶起身。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沈星遥欣喜万分。
“不重要。”凌无非摇头,迅速打量她周身,关切问道,“他封了你经脉对不对?这几日我不在,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沈星遥摇了摇头,莞尔一笑,脚下却不慎踩到浮石边缘,险些滑倒。凌无非被这惯性带得一个趔趄,半只脚踩入寒潭,赶忙稳住身形,一脚踩上更高的那块浮石,两手揽过她腰身,将她紧紧抱住。
“你上次问我的话,我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沈星遥仍旧笑着望他,眸里盛着光。
“什么话?”凌无非一头雾水。
“就是那回在仙霞岭地宫,你为我受叶惊寒一剑,不是问我,为何宁可让你受伤,也要护他万无一失吗?”
凌无非仍在发愣。
“我不肯伤他,只是不想有所亏欠,日后瓜葛愈深。至于对你……只是因为太过在意,被你辜负,心中有怨罢了……”
凌无非温言展颜,心下顿生暖意,回望她的眼里,亦有光点闪烁:“真的?”
“嗯。”沈星遥认真一点头,缓缓弯腰,蜻蜓点水一吻,落在他唇上,不及移开,便被他搂住了脖子。
唇边温暖蔓延,流瀑水飞,映满遍天流光,如星华闪烁。
“等等――”沈星遥眸光一动,即刻从这吻中抽身,一把按住他的手,道,“我随唐姨去了玉峰山,那里有我娘留下的东西,是段逸朗他……”
“我都知道了。”凌无非温声安慰,“我这就带你回去……只是你如今,会不会太危险?”
“管不了那么多了。”沈星遥摇头道,“如今还不知段逸朗是否与文晴合谋,万一再发生上回的事,岂非误了大局?”
凌无非听罢一点头,将她打横抱起,施展轻功踏水回到岸边,却不放下,一路抱着她下山,却忽然听到一声马嘶,循声望去,却见他来时路过的那家茶棚外,拴着一匹毛色雪白的马儿。
马儿一见沈星遥,便即扬起蹄子,发出欢叫。
“晓微?”沈星遥不由愣住。
“客官您总算是来了。”伙计迎上前,道,“那位送信的客官让我转告二位一声,这世上送出去的礼物并没有还回来的道理,这匹马,就交给您二位处置了。”
二人闻言相视一眼,略一点头。凌无非对那伙计道了声谢,即刻上前解开拴在门柱上的缰绳,揽着沈星遥腰身,飞身上马,策马绝尘而去。
道旁高树丛丛,迅速掠后,沈星遥目光扫过疾退的绿树,忽而像是想起何事,对凌无非问道:“无非,七年前发生过的事,除去写在手记上的那些,你可都还记得清楚?”
“怎么了?”凌无非略一颔首,疑惑问道。
“那当初因为我刚认识不久,同去鼎云堂那回。”沈星遥问道,“郭夫人在饭桌上百般暗示段逸朗娶我。后来,你说替我去打探消息,是不是对段逸朗说过什么?”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你回答我。”沈星遥神色郑重,仿佛所言之事十万火急。
凌无非被问的仓促,想了好一会儿方记起,犹犹豫豫道:“好像大概是说,他认识你的时间并不长,既然不喜欢你,何必就要确定终身……还有……他说你好相处,武功又高,所看重的,也就是这些……”
“就这些了?”沈星遥眉心略微一蹙,“那你有没有告诉他,你对我的心意?”
“我同他说这个干什么?”凌无非一脸的莫名其妙,“那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对你……等会儿――”
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何事,勒马停在路旁,正色问道:“他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你虚伪,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劝他放弃,自己却捷足先登。”
“胡说八道!”凌无非断然否决,“当年玉华门比武大典,他便在席间暗讽此事,且不提我说这些话时,尚不明白自己对你有意。即便是有,这都多少年了,他还能耿耿于怀?再者,当初他也不曾听过我的劝告,还把你骗上船,差点酿成大祸……”
他话到一半,忽地愣了愣,摇头说道:“不……不对。”
“什么不对?”沈星遥不解。
“他既对此仍有执念,如今再提,所图之事绝不简单。”凌无非眸光一紧,断然摇头,“我不能让你再出现在他面前。”
“何意?”沈星遥越觉费解。
凌无非不答,顺势一勒缰绳,转了个方向,不再往东,而是朝南边而去。
“你要去哪儿?不回楚州了吗?”
“去襄州。”凌无非说着,猛地一甩缰绳。马儿得了指令,如离弦的箭一般,扬蹄狂奔。
襄州城乃凌家老宅旧地,数年前遭薛良玉设计火焚,待此贼伏诛,又重新修缮,当中有个巨大的地下密室,为应急避祸所建,平日都有家仆打理,内中物件食粮,一应俱全,藏下一个人绰绰有余。
当年二人遭各大门派围堵之时,也曾来此暂避祸事。
沈星遥因毒经脉受制,根本无力反抗,几乎是被他强迫着抱入密室,一下地便要往外走。
“遥遥你听我说。”凌无非一把将她抱了回来,道,“你就在这安心住下,待我联络上柳叔,定会将你所在告知,让他来此帮你解毒,绝不会丢下你不管。”
“为什么偏到这个时候,你要独自行事?”沈星遥摇头道,“万一日后发生意外,岂非……”
“你听我说,”凌无非双手按在她肩头,郑重凝视她道,“段逸朗蛊身已成,连你都不是对手,即便有叶惊寒出手相救,定也是他放了一马,你才机会脱身。”
“你该不会想告诉我……”
“他对你,定有不轨之心。”凌无非目光笃定,“我把你安置在此,并非因为他针对于我,我要独自面对。而是他如今所做的一切,关键就在于你。不论是刀法,还是在他眼中,我所亏欠之事,桩桩件件都已成他执念,凡有一事未成,他都不会杀我。”
“可他如今这般,即便你去了也于事无补啊。”
“还有那么多人不知真相,我得去告诉他们。”凌无非仍旧注视着她的眸子,眼色坚定而认真,“我会以你的名义转告,绝不贪功冒进,绝不负你分毫。相信我,我好不容易才让你回到我身边,绝不会舍得就这么分开。”
“无非……”沈星遥忽感心下一阵没来由的慌乱,一把握住他的手,然而未过多久,便被他挣脱,只能看着他的背影,转身匆促离去。心里如同压着块大石,怎么也移不开。
密室之外,天毫无征兆的冷了下来,下起细密的雪籽。
第171章 洗天风雨定乾坤(上)
江南道,雪满山。
蒋庆坐于车中,怀中紧抱一只长匣,一路催促着赶车的门人当心留意,莫被积雪下缠绕的树根绊了脚。
然而走到半道,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蒋庆疑惑不已,掀帘一看,却见前方山道上站着几个年轻姑娘,拦住马车去路,为首那人他刚好认得,赫然是琼山派的朱碧。
“朱女侠?”蒋庆即刻下了马车,走上前道,“这是……”
“莫要再往前了。段逸朗蛊身大成,窃取张女侠刀法,势已难挡。”朱碧神色凝重,“我等能做的事已不多了,只能尽量护住各位,莫受波及。”
“朱女侠此言差矣。”蒋庆摇头道,“当初贵派联手钧天阁,鼎力回护各大门派拆穿薛良玉阴谋,还江湖太平清净,如今这般局面,我等又岂能袖手旁观。”
“可这事不是你帮得上的。”另一玄衫少女摇头道,“他偷学的是张女侠的武功,就算我沈师姐回来了,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你们就别去送死了。”
琼山派的这些姑娘久居深山,少于外人往来,言语不知迂回避讳,听着颇为刺耳,却都是劝人的实话。
蒋庆却摇了摇头,当着众女之面,打开怀中长匣,从中取出一卷画轴展开,露出其中那副幅裱好的山水画卷。
图中所绘,是处山清水秀的幽谷,谷中奇花丛生,异兽遍地,深山有个地洞,地洞内画了几个似蛇非蛇的脑袋,提溜着眼珠往外探头。而这个地洞,笔者特地用了不同于画卷其他部分的颜色标注而出,上方还有一行小字:魔音起,万兽苏;神血引,灵蛊除。整幅画像极了一张把所有支路细节,鸟兽花木都细细描绘出的精细地图。
“此物乃是老夫上回去鹏溟岛时,于村长家中找见。我想,若此物真是空卷,必不会得此悉心收藏,便擅自取了来。试了多种药物,才令当中图文显形。”蒋庆说道,“老夫虽不知灵蛊为何物,但必定与文晴等人,有所关联。”
“灵蛊?那不就是他们所说的‘心蛹’吗?”玄衫少女大喜,当即看向朱碧。
“也就是说,找到这张图上的方位,以魔音篌为引,便可令段逸朗体内灵蛊与之分离?”朱碧眉心一紧,“届时无子蛹助力,只有他一人,说不准……”
她面露喜色,当下握住蒋庆的胳膊,感激说道:“您可真是帮了大忙了,我这就带着画轴回去找他们。”
“那我们……”
“我家师妹自会将你们送去安全之处,等我消息。”朱碧说着,即刻从他手里接过卷轴,迅速收起,回身纵步而去。蒋庆本想带人追上,却被其他几名女子拦了下来。
“蒋长老莫急,还是听朱师姐的吧。”玄衫少女道。
蒋庆闻言,无奈叹了口气,踟蹰转身,却又忍不住问道:“各位女侠可否告知老夫,这事怎的莫名便与失踪多时的段堂主扯上了关系?”
“您不知道。听我慢慢同您说……”
原来,凌无非离开宝应县前,虽已料得段逸朗有所准备,却不曾想到,还有寒月灵璧这一层助益。如今的段逸朗,靠着旁门左道,已非昔日可比,即便明知不敌,他也需得回头,护得大伙周全。
此时此刻,他与先前等在宝应县的一干人等已然会和,在楚州聚集。文晴仍受看押,只字也不肯吐露,至多嘲讽几句,算是回嘴,勉强像个活人。
众人聚于院中,正筹措下一步计划,却见朱碧折转而回,手里还捧着一卷画轴。
“这是何物?”顾晴熹疑惑上前,从她手里接过画轴问道。
“是蒋先生送来的。说是从鹏溟岛上村长家中取得,近日才用药水,令卷中图案显形。”朱碧答道。
顾晴熹闻言,略一蹙眉,回身将之递给跟在白落英身旁走来的凌无非。众人纷纷聚拢,看着他一点点展开画轴,读出当中文字,却仍觉云里雾里。
“这‘魔音起’三字,莫非指的便是那魔音篌?”
“那就是说,找到图上之处,催动魔音篌,便能解除灵蛊了?”
“要如此做,还得中蛊之人配合。且不说只有十二个字,说得不清不楚,即便这么做真的有用,也得先抓到段逸朗才行啊……”
“就是,那么多的‘段逸朗’,到底如何辨认哪个是真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一个个都找不到头绪。唯有凌无非眉头紧锁,沉默良久,方从怀中摸出一只灰色素缎锦囊。
“这又是何物?”白落英问道。
“是叶惊寒……”凌无非稍加梳理思绪,一面打开锦囊,一面简单解释,“他在我们到达吕济安旧居前,便去那儿搜过一次,除了撕下的那几页手记,还藏了这个,近日才交给我。”
说着,纸笺已然在他手中铺展开来。凌无非将之附在画卷旁,一同放上桌案,道:“这纸上内容,出自吕济安之手,详细记载了祛除灵蛊的法子。说是此洞中盘踞灵蛟,取其血便可引出身中灵蛊。然灵蛟力大,寻常人难以战胜,唯有玉煌宗的魔音篌,可使之顺从,为人所用。”
“锦囊里的消息,加上这幅地图,才是完整的线索。或许……吕济安当初就没留下图纸,又或许,是他漏了何处没能找到,已被后来的那场火给烧了。”
“可……可他早已得到此物,为何当初不肯拿出来,非得等到现在?”折杨忍不住问道。
“因为,此法不仅可解灵蛊,对天下蛊毒都有成效。”凌无非迟疑片刻,方道,“大概他只是不想令我得到此法,解开情蛊之困。”
“可就因为他这私心,害得我们绕了这么大一圈!”林双双气急败坏,“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谁还能收拾得了那姓段的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已至此,再多追究也无用,”说话的是琼山派掌门洛寒衣,“我们千里迢迢下山,为的不就是解决此事吗?”
林双双使劲皱着眉头,气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却在这时,远方天际炸响一线烟信,众人闻声扭头,见是此前约定好的信号,纷纷变了脸色。
“段逸朗进城了?”沈兰瑛说着,下意识捂住了嘴。
凌无非远望烟信窜起之处,凝眉沉思片刻,大步从人群中走出,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扣住了脉门,回头一看,正是白落英。
“你要如何?”
“此事因我而起,原当由我收场。”凌无非说着,便即挣脱她五指桎梏。却见其余人等纷纷围了上来。
“你不要命了吗?”
“少掌门三思。”殷维秀掂了掂放在一旁的背篓,重新背上身,道,“段逸朗为祸江湖,非一人之灾,而是与玉煌宗勾结,为祸江湖。即便你为此牺牲,这等可怕的力量被他掌握在手,来日再做出何事,又有谁能拦得住?”
“可他不是贺尧,而是背后利用万刀门,策划一切的主谋。追随在他身边的蛹人,俱已成型,喂招吃招,几可算是死局。”凌无非神色凝重,“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试着解开他心里的结,不然……”
“不然如何?”一个冷厉的声音打断了这话。众人闻言愕然,纷纷转过身去,只瞧见一袭墨蓝广袖长衫的段逸朗悠然跨过门槛,走入院中,目光扫过人群,定定落在*凌无非身上,轻笑一声。
“这么巧啊?怎的就少了个人呢?”段逸朗嗤笑道,“她不在你身边,你就一点也不着急?”
“你想说什么?”凌无非眼波平静,如同一潭死水。
段逸朗脸色沉了几分:“你把她藏起来了?”
他见凌无非不答,再度嗤笑出声:“当年的我,要是有你一半聪明,何至沦落于此?”言罢,当即打了个响指,但闻啸响纷纷,数十道黑衣人影应声翻过墙头,整齐落在院中。众人瞧见,即刻摆开架势,随时准备迎战。
“世人都说,当今江湖第一大派,当属光州钧天阁。”段逸朗面色森冷,“我看不见得。何时江湖正道之首,成了这般腌H下作,人模狗样的东西?”
“你还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折杨朗声大骂,“我们个个行得正坐得端,何时干过见不得人的事?倒是你,老子龌龊,祖宗也不要脸,就生养出你这么个丢人现眼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