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洛寒衣听见这话,略一沉吟,微微偏头小声问沈兰瑛道:“他们钧天阁的人,素日里都这么牙尖嘴利吗?”
沈兰瑛一时哑口无言,竟不知如何回她。
“段堂主有话不妨直说白落英一手拦住身旁的儿子,淡然回敬。
“你们押着一个弱女子,百般折磨逼供,”段逸朗不紧不慢道,“难道是我看错了?”
“你们居然真是一伙的?”众人闻言,越发愤怒,纷纷怒骂起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段逸朗依旧气定神闲,“我与文姑娘坦坦荡荡,哪比得上某些人,三两心机,尽攻算计,分明动了心思,还要遮遮掩掩,编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排除异己,生怕落下恶名。”
他说这话时,目光始终斜视凌无非。一番胡说八道,听得众人都以为凌无非与文晴有何苟且,乃至于白落英也满脸莫名其妙,转过头问道:“他说的是你?几时的事?”
“没那回事。”凌无非淡然回应,拨开母亲挡在他跟前的手,上前一步,道,“段堂主何须砌词捏控?这里并没有你要找的文姑娘,如果真是着急,请上别处去吧。”
众人本还在猜测段逸朗这番胡言乱语是真是假,竟不曾想他也开始扯谎,一时都愣了。
天边黑云滚滚,毫无征兆笼盖宅院上空。
“既然如此,”段逸朗轻笑一声,“那就当她死了吧――”
此言一出,随行黑衣人纷纷拔刀攻来,兵刃交击之声顿时响彻整个庭院。
这些黑衣人中,只有极少几人是鼎云堂下旧部,更多则是顶着段逸朗的容貌,只知杀伐,无知无觉的蛹人。除去在寒月灵璧下偷来的刀法,他们还能使出不少其他派别的武功,看得人眼花缭乱。
缠斗之中,在场不少年轻人越发不敌,眼见自己所用招式被对方套去,更是乱了心神。各位掌门长老见状也都收了势头,不便透露新招令之越战越勇,也越发显得束手束脚。
凌无非一剑荡开扑面而来的刀意,目光越过人群直视立在正大门前的段逸朗,见他负手旁观,怒而大骂:“你不是想来给自己讨‘公道’的吗?你不是想要重振家声,屹立中原武林而不倒吗?当年你祖父为了名誉,也只敢偷摸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如今到了你手上,倒是越发‘青出于蓝’,真想学他,把这邪魔外道的名声坐实吗?”
“你也配提他?”段逸朗听到这话,倏地攥紧了拳,当即发出一声清啸,撤回数名好手,只见那些人在他身后站成一排,从领口或裤管内爬出清一色的黑色小虫,钻入段逸朗袖底。
适逢一鼎云堂门下好手攻来,凌无非旋身避开,回手挑起一势,一招未老,倒转剑柄横斩开去。那厮躲闪不及,当胸中剑,立时鲜血狂飙,仰面倒地。
不等凌无非收势,一道灰影已然扑面而来,正是段逸朗。一掌当胸拍来,袖袂随风翻飞,笼罩在他周身,无形将他左右退路封死。凌无非即刻挽剑格挡,却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铮鸣,两股劲力相冲,迫得他振臂退开,转而便觉胸口气闷,险些站不稳脚步。
“你自可说我旁门左道,可只要见过的人都死了,还有谁会知道?”段逸朗言罢,已然踢起一把长刀,飞身握在手里,挽刀作势,全力朝他劈来,赫然是沈星遥所用刀法当中“断”字一势,刀剑交击,颤鸣响彻不绝。凌无非自知难敌,更不敢有丝毫松懈,斜扫开一势“空山”,剑气破空,如白虹贯日,力倾山河。
二人有来有往,顷刻便走了数十个来回,一时之间,高下难辨。凌无非虽还强撑着,却觉周身经脉气息流转,越发受他牵制。
就在这时,一声弦音响起,旋律婉转,悠扬动人。然这弦声听在凌无非耳中,却觉分外刺耳,忽地胸口一疼,蓦地吐出一口血来,紧随其后,段逸朗手中长刀,已然没入他肩胛血肉,几欲贯穿。
凌无非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索性近旁的洛寒衣瞥见,一把扣在他肩头,抬腿朝段逸朗踢去。
这厮已然得手,自不会恋战,当即便拔了刀,飞身退开。
“玩够了?”段逸朗眼色依旧森寒,抬眸望向院角。凌无非随之扭头,却瞧见文晴怀中抱着一物立于廊下,手中拨弄的,正是魔音篌的琴弦。
“怎会如此?”折杨大惊失色,“公子你……”
“你们找人修补琴弦,却想不到被人把琴给换了吧?”文晴噗嗤笑出声来,神色颇具嘲讽,“果然如他所言,真动起手来,便没人顾得上管我了。”
“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沈兰瑛怒极。
“什么关系?他是我的段郎。”文晴说着便待往段逸朗身旁走去,众人自是不让,却见她又拨了拨手中琴弦。
凌无非胸口闷痛又起,血脉之中似有虫蚁爬行,疼痛钻心,再次呕出鲜血。众人见之,又都朝他聚拢过来。
“我奉劝你们,最好悠着点。”文晴慢悠悠走开,口中说道,“魔音篌的弦中,糅合了岛上数百种灵草株芯,可驱使世间一切毒物。我记得凌公子你,早些年便中过蛊毒,对不对?”
凌无非捂着胸口,倒持长剑为杖,支撑身形不倒,勉力吐出几个字:“是又如何?”
“那便试试这魔音篌的威力,看看被你们千方百计压下的蛊毒,是否还能被它唤醒――”
“混账!”白落英怒极,当即挺剑朝她刺来。
文晴却丝毫不慌张,坦然立于原地,只等着段逸郎替他挡下这一击,将这对母子一齐给收拾了。
可段逸朗却不动。
非但他不动,他的手下,以及一并受他操控的蛹人,都纹丝不动,只看着白落英那一剑径自刺穿她胸口,人也像只受了伤的蝴蝶一般,飘飘摇摇跌飞出去,重重落地。手中魔音篌亦摔落在地,磕了一脚,崩断两根琴弦。
文晴满眼愕然,猛地抬头看向段逸朗。
“你觉得我会帮你,是因为在你眼中,我与卓然、烈云海,甚或贺尧,都无甚区别。”段逸朗若无其事拾起魔音篌摔断的一角,信手把玩一番,又扔回他面前,眸色依旧冷峻,“你有过那么多的男人,我又如何相信,你待我是真心实意。”
“你……”文晴难以置信地摇头,“也想要我死?”
段逸朗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颇为不屑抬眸瞥向蛊毒发作,在门人搀扶之下,仍在连连呕血的凌无非,道:“若我没记错,你与沈星遥早已义绝,早已没有任何关系。”
凌无非似已预料到他接下来的话,眉心陡地拧紧,瞳孔逐渐收缩。
“听闻今日她师门中人都在,哪一个是她师尊啊?”段逸朗皮笑肉不笑,假装找人似的,飞快扫视一番人群,目光定定落在那些瞧着陌生的女人身上。
“你待如何?也要杀我是吗?”顾晴熹漠然开口。
“当然不是。”段逸朗脸上笑意顷刻褪尽,“段某人自然是来求娶佳人的。一日为师,终生为母,她的婚事,想必你能做得了主。”说着,随手击掌,竟真有两个手下抬着一只扎了喜绸的朱红木箱走进门来。
“她不在这儿。更不会嫁给你!”沈兰瑛愤而驳斥。
“那便容不得她了。”段逸朗说着,眸中杀意陡增,当即飞身而起,屈指作爪,探向沈兰瑛肩头,显欲擒拿,然不及触碰,便觉劲风猛至,转头方见凌无非已欺至身侧,一剑斜削向他脖颈,即刻反手为掌,顿时激荡开一阵劲风,将之震退。
凌无非清晰看见,苍凛剑身在此震颤之下微微一弯,足见此掌劲力之刚猛,旋即挺剑刺出,却被他避开,只勉强削下一片衣角。
“你蛊毒已发,此时催动内力,怕是连命都不要了。”段逸朗不禁发出冷笑,“既然这么想死,我就成全你。”
他后半句话才刚出口,身形已然跃起,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刀,力劈而下,声震如雷,石破天惊。
其余人等欲来相助,却被段逸朗带来人团团围住,陷入苦战。凌无非劲力已竭,只来得及将身后的沈兰瑛推出刀意笼罩之外。
然他未及挽剑格挡,便听得高墙外传来一声惨叫,旋即一道清影从天而降,双手握刀,斜扫而来,生生将段逸朗这一刀阻绝在半空,再进不得分毫。
众人闻此动静皆惊。
凌无非也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当场愣住:
“星遥?你怎么……”
沈星遥没有理会,甚至不多看他一眼,手底刀招不断,刀刀狠厉,生凭一股刚猛内力催动,迫得段逸朗,连连退后,竟毫无章法可言。
“莫非你这毒是解了?”段逸朗只觉她刀法异常凌厉,与上回在玉峰山中那次交手截然不同,恍若凤凰涅,浴火重生,丝毫未显露中毒之状。
沈星遥一言不发,横刀在胸,一记横斩破空,足有裂云之势。
段逸朗眉稍微动,再次施令召了几条子蛹附体,顿时功力大增,于两刀交击的一瞬,左手并指作掌拍出。
沈星遥丝毫不怵,反手还以一掌,二人掌风交接,激起尘埃震荡,足底几乎同一时刻贴地退开,各于二尺开外站定。
她略一蹙眉,眸底飞掠过一瞬苦色,喉头隐隐一动,似是吞咽下了什么,却又很快恢复如常。
“很好。”段逸朗唇角勾起一丝轻蔑的笑,“只有这样的女人,才值得我那三千聘金。”
沈星遥听见这话,适才注意到那只摆放在显眼处的朱红木箱,嗤笑出声:“你要娶我?”
“自然。”
“谁家求娶下聘,是这种阵仗?”沈星遥拄刀而立,信手一指身后众人,“如今在这院子里的,都是我的家人朋友。我嫁了你,便也成了你的亲人,难道你都要杀了不成?”
“你说琼山派是师门,自然是杀不得,可他们呢?”段逸朗说着,食指直指钧天阁众人,“也是你的亲人?”
“白掌门与我娘乃是故交。我娘临终前,亦有托付,认我做个义女,不为过吧?”沈星遥容色不改,淡然回敬。
“好!”段逸朗成竹在胸,只将院中人等视作蝼蚁,根本毫不在乎,听了这话,反倒爽快起来,“那这聘金我便留下了。七日之后,便是黄道吉日,我来接你。”言罢,拂袖转身,大步跨出门槛,转眼不见了踪迹。其他随行人等,亦有序退出,合上了正前方那扇朱漆大门。
“无非!”沈星遥一改方才从容,匆忙回身三步并作两步抢至凌无非身旁将他搀稳,急切问道,“你怎么样了?他们如何伤的你?”
凌无非却不回答她的话,只难以置信地望着她,艰难开口问道:“你……怎么会……回来……”
“先别管这些,你快坐下。”沈星遥扶着他回转至院中石桌前坐下,瞥见桌上那张被随意折起一半的画卷,好奇揭开,不由愣了愣。
“他蛊毒已发,若不及时解开,恐怕……”姬灵h话音未落,忽见凌无非猛一弯腰,发出剧烈的咳嗽声,唇颊血色已失,如同白纸。
沈星遥赶忙握住他的手,却听得一声闷哼,一口黑红色的毒血,赫然吐在她面前,溅落石砖,分外灼目。紧跟着,人便已倒在她怀里,失了知觉。
“不是有了解法吗?为何……”沈星遥颤抖着摊开画中纸笺,仔细查看方子,脸色越发难看。
“他们守在外面……我们出不去,谈何解蛊……”姬灵h面如死灰。白落英蹲在一旁,握着儿子的另一只手,面色冷峻,始终一言不发。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扭头看向伏在地上的文晴,见她正抱着院中枯树,大口喘着粗气。
沈星遥眸光一紧,缓慢起身,一步一个踉跄走至她跟前,俯身拾起残破的魔音篌。
文晴斜眼乜她,嗤笑不已。
“你笑什么?”
“笑你们……和我一样……自以为掌控一切,实则……自取灭亡……”文晴说着,不觉合上双目,眼角滑落一滴泪。
“那又如何?要死大家一起死,谁也落不着好。”沈星遥毫不留情回敬道。
“死?”文晴倏而挑眉,“你不是要嫁给他吗?”
沈星遥白了她一眼,忽又蹙眉,捂着嘴闷声咳了咳。沈兰瑛察觉不对,本待上前,却被她拦了下来。
“莫不是……你打算借着成亲的名义……杀了他?”文晴问完,自顾自笑了出来,“办得到吗?”
沈星遥仍旧不回话。
“那我教你们怎么杀他,”文晴脸色骤冷,话也突然变得连贯起来,“若办不到,等到了下边,再同你们算账。”
“你有法子把他送出去?”沈星遥心头重燃希望。
“你别忘了,当初我送出去的那些书信……”文晴一个姿势坐得太久,不得舒展,艰难尝试起身,却又失败。沈星遥见状,回头向沈兰瑛使了个眼色,帮着扶了一把,这才给她换了个舒适的坐姿。
文晴继续说道:“这里有条密道,专门……用来传送书信,到各部分舵……只是入口极窄,看起来,人进不去……”
“你们不都会武功吗,要将入口窄道打通,当不算难……”
沈星遥蹲得久了,双腿已然脱力,索性松了一侧单膝跪地,继续听她说完。
“就在……”
文晴本就柔弱,所中那剑虽未直接刺破心脏,却失血已久,气力难以维系,因话声太轻,实在听不分明。
沈兰瑛疑惑凑了上去,将耳朵附在在她的唇边,目光刚好对着妹妹的脸,这才听清文晴后边的话,竟见沈星遥脸色骤变,猛地呕出一口血,跪倒在地。
“星遥!”众人大惊失色,一拥而上。
沈星遥拼劲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扣住沈兰瑛的手,颤抖着声音,断断续续说道:“我是……强行以内力冲开了穴道,压着毒性……眼下动了真气,想是……已经毒发了……”
“你怎么这么傻啊小遥……”沈兰瑛痛哭出声。
“救他……还来得及……”
沈星遥艰难吐出这几个字,便觉天旋地转,眼前蓦地一黑,顿时失了知觉。
第172章 洗天风雨定乾坤(下)
沈星遥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她走在一条黑暗的甬道里,周遭没有任何多余的声响,只有脚步的回声,与尽头一缕微光指引着她,缓步前行。
甬道将尽,暖光氤散微尘,莫名的温暖令她忍不住伸手,抚摸尽在咫尺,却又无影无行的光。然而堪堪迈出的脚步,却又迟疑了。
她下意识回头,却似看见了某个人,越发清晰的身影在广袤的黑暗下逐渐显形,仿佛自身便带着无尽的光。
沈星遥毫不犹豫回转身,朝他奔了过来。两双手交握,却如冰雪般寒凉。
他微笑望她,目光与口吻,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姑娘,我们认识吗?”
沈星遥蓦地愣住,顷刻周身万千流影晕散,皆是是重复的她与他,填满整片黑暗,光华一如暖阳,照得原本幽邃的长路越发亮堂……
直至她猛地睁眼,惊坐起身,是才发现自己置身于床榻,所在房中围满了人,都满怀期待和忧虑看着她。
除了一开始就在的人们,还有许久未见的柳无相。
“你终于醒了。”柳无相满怀欣慰,拍了拍她搭在棉被上的手,眸中仍有一抹恍惚,包裹着缓慢淡去的余悸,“只差一点点……还好……还好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