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剪子,终于强迫自己将目光移回沈星遥身上,却发现她在睡梦中仍皱着眉。
从失忆到现在,眼前这个女人和这个家里所有的一切,都令他感到莫名压抑。
对于已遗忘的那些过去,他仍有许多疑惑,但每每看见她时,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令他不愿多问,甚至不想开口。
他也不知这压抑源自何处,内心的原则与责任,又让他不得不尽力顺应一切。然而越是如此,他便越不愿意面对,只想着她们若有什么吩咐,直接说出口,他照做便是。
可沈星遥却似乎并不愿意说太多。
分明心有不满,话却越来越少。眼前这个女子,到底是个什么脾性?凌无非只觉得越发猜测不透。
他这才想起方才华洋在席间递了封信给他,便即从袖中掏出,抖开纸张查看,却不自觉蹙起了眉,思索片刻,随手一折揣回袖中,转身拉开房门,往外走去。
门扇轻阖,将撒入房中的阳光推回庭院。屋内仍旧昏暗,一丝微风趁着关门前的间隙闯了吗进来,卷起一缕尘灰,飞扬四散,落入沈星遥灰沉沉的梦里。
沈星遥一袭素装,站在一片蒙蒙雾霭中。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上回梦里悬在空中的那件物事――一把横刀,像极了母亲留给她的玉尘宝刀。刀鞘和刀柄都附着了一层厚厚的铁锈,指尖触及,针扎似的剧痛立刻传遍全身。
她下意识缩手,却见周围燃起熊熊烈火,烧得笼罩在雾霭中的一切都变了形,玉尘刀上的铁锈也在火中逐渐融化,渐渐露出本来模样。
就在沈星遥即将伸手握住它的那一刻,悬在半空的刀骤然崩碎,化作无数飞灰,纷纷扬扬落下,飘着飘着,竟变成了雪。
弥漫在她的周围的浓雾渐渐散开,脚下灰*暗的土地,也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积雪。
茫茫雪野,一望无际,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景色。可这片雪地,却总走不到头,远眺高处,也看不见那幢熟悉的红色楼宇。
冰天雪地,只有她一人。
沈星遥忽然感到万分疲倦,伴随着永无止尽的奔跑,她的体力也不断流失。
白茫茫的山路,颜色越发暗淡,终于遁入一片黑暗……
沈星遥缓缓睁开双眼,只觉屋内昏暗得有些过头,拉开床幔,看见昏黄的夕阳透过窗格洒落在地的光斑,方知眼下已是黄昏。
原来不知不觉,她已睡了半日。
她披上外衫,起身拉开房门,沐着落日余晖穿过回廊,走到举办英雄宴的灼芳汀,却见院中一片狼藉,不少桌椅断裂翻倒,碗盘杯盏碎了一地。青草地上,还洒了一滩鲜血,尚未转黑。
席间宾客都已散去,只留下一些门人小厮与几个鸣风堂、白云楼的弟子在院里收拾。沈星遥见此情形,心下顿觉不妙,当即跑上前去,拉住一人问道:“这是怎么了?”
“夫人您终于醒了?”一少年门人愁容满面,凑上前道,“您是没瞧见,万刀门那帮人也太可气了!挑衅不成,竟又偷偷摸回院里行刺,简直……”
“行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沈星遥闻言大惊,“可有人受伤?”
“有……”少年的脸色刷地白了几分,“玉华门的陆女侠她……”
“陆琳?她怎么了?”沈星遥眉心一紧。
少年叹了口气,正待张口,却听得长廊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扭头望去,正见棠姝火急火燎跑下回廊,挤到二人中间。
“夫人您这么快就醒啦?”棠姝拉过沈星遥的手,道,“掌门正有事找您呢,快和我来,有什么话,一会儿她都会告诉您的……”
沈星遥被她拉住,直觉便感到事有异常,便即跟着去了,穿过交错回转的长廊,到了后院一间隐蔽的屋子,只瞧见秦秋寒与凌无非、柳无相三人坐在其中。
凌无非半敞着衣襟,右肩缠着厚厚的纱布,隐隐透出几点鲜红血渍。沈星遥见状大惊,三步并作两步奔至他跟前,拨开他还没来得及合拢的衣襟,蹙眉问道:“你怎么受伤了?这是怎么回事?”
突如其来得关心,令凌无非蓦地感到失措,他看了看沈星遥一脸紧张的模样,忽觉一阵心虚,抬眼望了望站在身后的恩师,又看了看柳无相,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你先别急,看看这个。”秦秋寒说着递上一张薄笺,交给沈星遥。
沈星遥站直身子,将之接过展开。凌无非也赶忙合拢衣衫,系好衣带。
“……谢贵派愿出面助我等解万刀门之危,今玉华门处境凶险,四面楚歌,详者无及与卿等具陈悉矣。今只求一事,昔日我等目睹尊夫人起死回生,想来贵派手中必有灵药,可偷龙转凤,望藉英雄宴为契机,使众人皆以琳与云月已死,亦为我派保存实力,留百足而不僵,此事若成,玉华门全派上下感激不尽……”沈星遥囫囵读出信上文字,瞥见落款是程渊的名字,不禁蹙紧眉头。
“也就是说,玉华门中人想要阿琳她们与我当初一样,假死骗过众派耳目,借此保存实力?”沈星遥似有所悟。
秦秋寒略一颔首。
“这么说来,那个贺尧也是……”
“不,”凌无非站起身来,解释说道,“信是华洋在你我退席前才送来的。你与贺尧等人交手时,不是夺下了一张面具吗?”
“所以你……”
“这是白掌门的计策,说这万刀门既送上门来,这个顺水人情,不做也得做。”秦秋寒道,“只是今日这场面,各路宾客都懂些拳脚,旁人假扮刺客,武功粗浅,恐难脱身,刚好无非离席送你回房,你二人素日又恩爱,形影不离,他不再出现,也合情合理。由他出手,再合适不过。”
“可他如今忘了那么多事,武功也不及当初,如此危险怎么还……”沈星遥说着这话,心没来由地又揪了起来,回身拉过凌无非关切问道,“是谁伤的你?伤得重不重?我……”
“我没事。”凌无非见她这般关切,忽然觉得自己这连日以来的疏离防备实在有些对她不住,便即解释道,“我只是想着,做戏不好让人看出来,若对方随意派出一人,便能在万人丛中来去,毫发无损,白日里便不至于输了比武,灰溜溜逃走,这才故意让舒姑娘刺了一剑。总之如今事已经办成,后边的事都水到渠成。只要往后有人问起,你说今日都与我在一处便可……”
“可是,师姐妹二人一同丧生于英雄宴,会不会过于巧合,反而惹人怀疑?”沈星遥眉心倏地蹙紧。
“当然不会做得如此明显。”凌无非展颜道,“白日我扮作刺客,也未刻意针对陆琳,只是借着场面混乱,寻了个合适的时机。”
“那她……”
“华洋已将人带走,剩下的一切,他自会妥善安排。”秦秋寒抚须道。
“早知要做这么危险的事,你把我叫醒,让我去办不就好了?”
“傻瓜。”凌无非不禁笑了出来,“那几个戴面具的人,今日那些宾客不都见过了吗?你身段又不像,哪里扮得了?”
他失忆之后,还是
第1回 对沈星遥露出这般会心的笑。
沈星遥瞧见他的神情,蓦地便愣了。
恍惚之间,仿佛有什么变了,却又似乎什么也没变。
就在此时,门扇轻响,几人回过头去,正瞧见白落英推门走进屋来。
“也不知这玉华门卖的什么关子,哪里来的贼人,不找别人麻烦,便只对陆姑娘下手。”白落英一面抱怨,一面走至堂内圈椅旁坐下,懒懒抬眼一瞥凌无非,道,“是没尝过受伤的滋味吗?非要受那一剑不可。”
第37章 人生不只如初见(三)
凌无非听到这话,顿觉不是滋味,正待开口,却见秦秋寒冲他立起食指摇了摇。
“我今日特地派了几人,留意席上动静,吃干饭的倒是不少,就是没见谁有那么深的心思。”白落英慢条斯理端起茶盏,平静说道,“只怕上回绑走你的人,还真是出自万刀门。”
凌无非眉心微蹙:“那个贺尧……”
“已派人去许州打听了。”白落英道,“不过听人说,这个许州分舵很是神秘,他们的掌事人,似乎从未在人前露过面。”
凌无非闻言点头,却不说话。
这个母亲,总是令他感到莫名的疏离与威严,实在难以亲近。
“总之往后,凡事悠着点,别没事给自己找麻烦。”白落英悠悠饮了口茶,“既受了伤,便早些回去休息吧。”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门。沈星遥一心记挂他的伤,便多看了几眼。
凌无非忽觉伤口发痒,便隔着衣裳,轻轻揉了揉伤口周围的皮肉,却未扭头看她。
夕阳整个儿沉入山头,弦月悄然爬上树梢,洒下淡淡清辉。
“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沈星遥忽然问道,“我看门里好些人都……”
“华兄既私下递信,表示不想令太多人知晓。”凌无非道,“只是知会了几个至亲至信之人,并未宣扬。”
“至亲至信……”沈星遥脚步一滞,抬眼定定望着他,道,“也包括我?”
“说什么傻话?”凌无非转头对她笑道,“这些事当然得让你知道,你又不是他们那些……”
他话到一半,戛然而止。那对深褐色瞳仁里显而易见的期盼与隐忧,令他心头浮起一阵不安。
良久,他终于开口,平声静气问道:“星遥,我想问问你……”
“嗯?”
“我体内的情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凌无非直视她双目,认真问道。
“你是想知道,是不是我给你下的蛊?”沈星遥苦笑点头,“没错,是我。”
一只黄鹂从枝头跃起,翅膀扑腾着拍上一条细枝,扇得枝条猛烈一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二人四目相望,伫立原地许久,一动也不动。
周遭安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
黄鹂叽叽喳喳叫着飞远,扑腾间落下一片羽毛,摇摇曳曳,徐徐落地。
凌无非缓缓阖目,长长呼出一口气。
悬在他心头许久的疑惑,终于得到她亲口承认。
凌无非忽觉喉咙里堵得慌,说不出半句多余的话,半晌,方淡淡道了声:“没事了,走吧。”言罢,他转身走开,影子被月光拖得老长老长。
沈星遥不禁蹙眉。
她生性不爱解释,也从不会自吹自擂,更何况情蛊一事,她心中本就有愧,是以听凌无非问起,便只直截了当告诉他结果,并不解释缘由。
但看他这般模样,显是误会了什么。
沈星遥犹豫片刻,等回过神来,却见他已走远,只得快步跟上,道:“当时情形有些复杂,我也不是为了……”
“我知道,”凌无非不冷不热回道,“阿青说过。”
“他说了什么?”
“你不也在场吗?说得模棱两可,显然没打算说实话。”
“他只是不想你我之间有误会。”
“还有什么误会?”凌无非神色淡漠,没有半点变化,脚步却加快了许多,“你不都承认了吗?”
“情蛊是我所下不错。可那是你也……罢了,错的确在我,未顾后果。但当时情形,我也只有这么做才能……”沈星遥疾追几步,见他步履依旧匆匆,不由说道,“你既有疑虑,为何不直接问我?非要……”
“如今情蛊对我已无害处,多说这些也无用。”凌无非连看也不多看她一眼,只自顾自往前走,“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不提也罢。”
“不提就真的算了吗?”沈星遥拉了他一把,却被狠命挣开,不觉蹙起眉头,“那你这样又是因为什么?心里恼我,却又不肯听我说。你……”
“你有完没完?”凌无非声调陡地抬高,回过头来,恰与她相视,眸中怒意不言而喻,还夹杂着些许不耐烦。
沈星遥倏地怔住。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口吻,她从未见过。
相识七载,二人相互扶持,多少艰难险阻,刀山火海都了过来。
他几曾这般待她?如此凉薄怨怼?
沈星遥只觉得心下渐渐蔓延开一阵密密麻麻针扎似的疼,望向他的眼神里,最初的难以置信也逐渐褪去,转为失望,直至黯然。
她鼻尖一酸,眨了眨眼,又将这伤怀强咽了回去,转身走开。
“你睡了半日,都没吃过东西。”凌无非的话音在她身后响起,口吻似乎软了下来,“饿不饿?”
沈星遥听在耳里,仿佛被针扎过一遍的心还是麻麻的一片泛着凉。她没有理会这敷衍的求和,迈开大步,拨开挡在院门前的树枝,径自走远。
别院海棠花枝随风摇晃。游弋的风裹着花香四散,却翻不过院墙。
沈星遥走到院中空地,停下脚步,展目扫视四周,只觉得一排排摇晃的花枝,像极了海面翻涌的潮汐,粉一重,白一重。
这个情景,似曾相识。
她取下腰间灵渊宝剑,倒插入泥地,握住剑柄,拔剑出鞘。
一时之间,华光倾泻,擦拭如新的剑身映出她的脸庞,清隽如玉,只是那双清冷的眸子里,不知何时已缀满了沧桑与疲倦。
她在月下舞剑,裙裾翻飞,轻盈如燕。剑底光影,似白练婉转,挽皎月清辉,似流星飒沓。
烦乱躁动的心绪,随着剑意走转,逐渐平息。
沈星遥余光瞥见一朵海棠被风拂落,当即垫步跃起,一个旋身刺向落花,却见一个身影正穿过院门朝她走来,然已不及收势,只得按下力道,生生令这一剑停在半空。
凌无非被她一剑指在眉心,蓦地僵在原地。飘坠的落花还未触及剑尖,便被周遭凛然剑气震得粉碎。
剑尖沐着月色,闪烁起一星光点,稍纵即逝。她眼里好不容易亮起的光,也随着这一点星子似的光,转瞬流散。
沈星遥一言不发,望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熟悉的,是他的面容,陌生的,是他眼里的探究与戒备。
澶的心湖骤然掀起波澜,一波波拍上湖岸。
沈星遥忽觉乏味,转身还剑入鞘,回往东院。
凌无非也不再跟着她,往另一道门去了。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又端了饭菜回来,悄无声息进屋,放在沈星遥面前。
她已在桌旁坐了很久,闻到饭菜香气,也不动作,始终望着角落,一言不发。
“饿了大半日,吃点东西吧。”凌无非从托盘里将饭菜一一端出,一正一反两根筷子,也翻转过来对齐,递到她手边。沈星遥有些木讷地接过筷子,却只是捏在手里,好像十分无聊似的搓了半圈。
“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凌无非话音虚浮飘渺,透着乏力。
“是不必提,还是不想听?”
“那你说,我听着。”凌无非道。
他已对这个问题感到极不耐烦,只想尽快平息这场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争执。只是所有的不满与厌烦,都被自小习惯的教养与不得已的责任感强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