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许多年前,尚未走下昆仑山的她。眼色清冽坚毅,一身傲骨,不可摧折。
而这一抹身影,不及到她跟前,便已随着最后一缕白烟飘散。
一股腥甜的暖流再度涌上沈星遥喉头,“哇”地一声呕了出来。
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乱草丛生的古树林里,精疲力尽的沈星遥憾然阖目,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当她再睁眼时,已然回到了镇中下榻的客舍。
窗外天已入夜,房中烛火昏昏,照亮一名粉衫少女忙忙碌碌的背影。
这少女正是随朔光等人一同前往五莲山探秘的折杨。她见沈星遥醒了,立刻端起桌上的汤药走了过来,扶她起身后,双手托在碗底试了试温度,这才递了过来,道“药不烫了,刚刚好。那林子里满是瘴毒,要不是夫人你及时砍断树枝,让风吹进来驱散瘴气,恐怕就……”
“你们也被困在了那个林子里?”沈星遥听她这话,不免心生疑惑。
“算是吧……但也不全是。”折杨摇摇头,认真说道,“我们前几日便已到了吕济安旧居,却发现有人抢在了前头,还撕去了吕济安一本手记当中最重要的几页,给每间房都布置了机关。我们破坏了房里的机关,没找到线索,本想先回去复命,却没想到后院里还有一处埋藏更深的机关,差点要了我们的命。”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朔光师兄本想从正门已损坏的机关里找寻线索,听见这头动静,立刻赶来相救,却受了伤。我们……可能是太慌张了,为了寻找能够止血的药材,误入瘴林,何硕他们几个还差点因为幻象打起来,也正是因此,加重了朔光师兄的伤势。”折杨说着,许是心中羞愧,不自觉低下了头。
“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被迷瘴困住,误打误撞闯进一处山谷,那里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我们找不到别的出路,便想先稳住师兄的伤势,再顺着原路出来。谁知何硕那个白痴,非指着一株长得很像麒麟竭的树,说要从中取些血竭出来给师兄止血,结果非但没能医好师兄,反害得他中毒,气息紊乱,差点丢了性命。”
“那朔光他现在岂不是……”
“师兄受了伤,又中了毒……我们实在不敢到处乱跑,只能先替师兄封了穴道,在谷里寻找别的出路。就是因为这样,才被困在山谷里好几天,直到公子找来,用内力给师兄逼了毒,把我们带了出来……就这会儿,师兄还没醒呢。”
“你是说,是凌无非把你们带出来的?”沈星遥眉头紧锁,“他丝毫不怕林子里的毒瘴?”
折杨点点头,道:“离开山谷的时候,我们也都看见了。他一路挥剑驱散烟瘴,好像里边的幻境,对他丝毫不起作用。”
沈星遥听到这话,脑中飞快晃过当年她与凌无非身陷摩罗谷时,凌无非被烟瘴幻境困住,险些走火入魔的画面,一时百感交集。良久,方缓缓点头,沉声喃喃道:“是啊……他已没有任何心结烦恼,没有什么能困得住他……”
“什么?”折杨没听清她的话,好奇凑过脑袋,问道。
“没什么。”沈星遥捧起药碗,才到嘴边,却忽然像是想起何事一般,放下盏儿,对折杨问道,“他和你们是一起出来的?”
“是啊?”
“那他人呢?”
“在朔光师兄那里,”折杨道,“我们摘了那棵毒树的果子带出来。这会儿他们应当聚在一起,找镇上的医师来看是什么东西吧。”
“所以,他让你来陪我,他去照顾别人?”沈星遥听着这话,心里愈觉不是滋味。
“是啊。”折杨点头,不解说道,“他说你衣裳脏了得换洗,他不方便。我也不知到底哪里不方便……”
“那就哪里方便在哪儿呆着,别回来了。”沈星遥神情顿时冷了下来。
第45章 芳草惜与故人违(一)
清夜无月。浓墨一般的天幕里,稀疏地挂着几颗星,时隐时现,慵懒而随意。
客房中,朔光一脸苍白躺在榻上,仍旧昏迷不醒。
此前在林中,他便是这般,脸色发青,比现下还要难看。凌无非仰仗内力深厚,强行给他逼毒,却不想那毒古怪,引经脉逆行,毒质倒流反而流入凌无非体内。
更古怪的是,朔光那些症状,在他身上竟一点都没显露,反倒像没事人似的,以至于到了现在,凌无非仍旧怀疑,为朔光逼毒时导致的气血逆行之症都是幻觉。
是以当中异状,他并未告知门人,权当无事发生,请来当地的医师替朔光问诊。奈何小城小镇的医者,大多医术平庸,只说没见过此物,别的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依古法记载,炼制血竭,须取麒麟竭木加松香熬煮七日,方能得之。’”老医师轻抚长须,看着小圆桌上那几颗长满肉刺的绿色果实和几片狭长的树叶,对何硕道,“如公子这般草率取用,即便遇上的真是麒麟竭,也未必能发挥效用。”
几个门人听了这话,好几双眼都投向了何硕。何硕自觉汗颜,连连点头道:“知道了……我知错了……往后肯定不敢如此鲁莽。”
“老先生。”凌无非并不理会何硕的话,而是向那老医师问道,“这白云镇就在五莲山脚,进出山中打柴捕猎在所难免,那个山谷,从前真的没人去过?”
“几位所说的瘴林与山谷,老夫在这镇上多年,的确从未听闻。不过诸位放心,这位公子脉象已经平稳,只是气血尚虚,当是因为失血过多,一时半会儿还醒不过来。我这便去开几副补血调养的方子,过几日便能有所好转。”老医师言罢,便即站起身来,道,“不过,你们哪一位同我去抓药啊?”
“我去吧。”凌无非随之起身。
他还不习惯如今的身份,实在不好支使随行的几人,便即跟随老医师的脚步走出房门,来到院里,却看见不远处的杏树下站着一人,一大半的身形都被枝叶的阴影笼罩,走近几步,才看清是沈星遥。
“折杨呢?”
“天色已晚,我让她回去歇着了。”
凌无非点了点头,听见医师唤他,便待转身走开,迈出一步,才像是想起何事,回头问道:“你好些了吗?”
沈星遥略一颔首,什么话也没说。
凌无非见状略一颔首,便即迎上朝他走来的老医师,一同往门外走去。
沈星遥远远看着,唇角掠过一丝自嘲似的笑,转身走去朔光房前,打算探望,正瞧见一名绿衣少女推搡着何硕走出来,嘴里嘟哝道:“本来就该你去!先前困在瘴林里那一剑也是你刺的!夫人身子还虚着呢,不要人陪的吗?”
她刚说完这话,便看见沈星遥站在跟前,一时愣住,到嘴边的话也都咽了回去。
何硕立刻红了脸:“夫人,您……”
“他怎么样了?”沈星遥透过虚掩的门缝,往屋内看了一眼,温声问道。
“还在昏迷呢。这医师没看出什么毛病来。”少女说着,抬眼直往院门瞟,瞥见凌无非掀开门帘,与那老医师一先一后走出去的画面,立刻拉上何硕追了过去。
沈星遥没有理会,只是径自推门走进房中。守在屋里的其他几名少年人见了,纷纷站起身来。
她一语不发,走到床前看了一眼,听出他气息微弱,便即回头,朝身旁几人问道:“我听折杨说,是无非运功帮他逼毒,这才安全从山谷里带出来的?”
“是。”
沈星遥平日本就话不多,在钧天阁待的日子也少,大部分门人对她,只是认得个模样,并无交流,也了解她的脾性,是以听见问话,只是简单作答,并不多说其他。
“那位医师可说过什么?体内的毒都料理干净了?”沈星遥接着问道。
“没有明说,只是说师兄他脉象平稳,可以进些补气血的药物,也许过几天就醒了。”
沈星遥闻言,略一凝眉,旋即伸手探了探朔光的鼻息,缓缓摇头,沉默片刻,方道:“他气息尚弱,只怕会虚不受补。何况若有余毒未清,会不会落下病根也难说。”
言罢,她在床沿坐下,对几人略一招呼,伸手示意道:“帮我扶他起来。”
几人不明就里,却还是依照她的吩咐上前,七手八脚帮着搀扶朔光坐起。沈星遥仍旧坐在床侧,左手掌心贴在朔光背后,调动丹田气息流转,沿右手三阳经流转入掌心。她有伤在身,运气稍有迟滞,待内力汇聚掌中,流向面前之人体内那一刻,却觉前方横着一重无形的阻碍,将她的内力阻挡在外,进不得半分。
她心下疑惑,缓缓吸了口气,将右掌也抵在了朔光后心,强行运劲突破那道无形的阻碍,灌入内力,岂知还未持续多久,气息陡然倒行,凭空生出一股与她的内力完全相冲的力量,将那一股灌入他体内的气息给推了回来。
沈星遥本能收手退开,险而又险地避开了顺着经脉回流的毒质,蓦地回头对一旁的几名少年人问道:“此毒可令经脉逆转,你们都不知道吗?”
“白日里……公子替朔光师兄运动逼毒,期间脸色确有异状,但后来也没什么事……应该……是正常的吧?”一旁的蓝衫少女犹犹豫豫道。
沈星遥摇头不言,再次伸手抵在朔光后心,她内力本就刚猛,这一回直接用了十成的力道,管他什么毒素,什么气血逆行,在此绝对的力量之下,丝毫不起作用,三两下便将他经脉打通。
凌无非武功虽不及她,内息也已十分深厚。沈星遥如是想着,兴许就是因为如此,他才不曾察觉此毒异常吧……
在她胡思乱想的这会儿工夫朔光脸色渐有好转。沈星遥见他眉目舒展,便即伸手探他鼻息,却见他脸色一暗,猛地呕出一口黑血。
她下意识缩手回避,本能起身退开,无人搀扶的朔光,也失了重心,猛地向后摔下去,重重撞上床榻。
“你在干什么?”熟悉的声音从门边传来,口吻显然夹了几分责备。
听见凌无非的声音,沈星遥立刻回过头去,却见他推开门扇,看也不看她一眼,径自走到床前,搀扶着朔光歪斜的身子躺正,盖上棉被。
蓝衫少女好奇凑上前来看了一眼:“咦?脸色好像变好了些。”
凌无非略一蹙眉,伸指至朔光鼻下,觉出气息渐强,立有所悟。然回过身去,却只看见沈星遥从另一名门人手里接过帕子,擦去溅在手掌上的黑色血迹,转身往门外走。
“星遥?”他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她,立刻起身大步抢上,拉住她的胳膊,道,“我刚才……”
沈星遥神色坦然,平静拨开他的手,从他身旁绕开,大步跨过门槛走了出去。
凌无非立刻追上。
两间客房不在同一院中,院门一侧还种着一棵长势古怪的桃树,盘口粗细,已有些年头,枝干压得极低,叶片一遮,便看不清另一边是什么情形。凌无非追着沈星遥的脚步,一直穿过院门来到房前,见她在台阶前停下,暗自松了口气,又赶忙迈开大步,追至她跟前道歉:“对不住,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觉得……”
“你不觉得我会害他,却一直觉得我会害你,对不对?”沈星遥抬头望他,目光坦然直视,没有一丝躲闪。
凌无非不由语塞。
“你如今的身份立场,与当年完全不同。身旁也没几个熟识的人,唯一还算亲近的阿青,在一开始,也没直接告诉你实话。”沈星遥的*话一针见血,“你怀疑这是个局,怀疑所有人都在骗你,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希望,我的渴求,精心设计好的戏码。又或者,你觉得我从一开始就想要害你,只是弄巧成拙,差点害了你的性命,匆匆忙忙,拆了东墙补西墙,用些旁门左道的法子补救,以致局面越来越乱。”
凌无非被她说得越发心虚,心下不免有了愧疚:“星遥,我就是……”
“你什么都不用说,你不了解我,难道我还不了解你吗?”沈星遥仍旧直视他双目,神情越发失望,“我本以为这种局面不会持续太久,等你知道了从前的事,即便想不起来,至多也不过让一切回到原点。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忽略我,一次又一次让我难堪。”
凌无非面对满脸失望的她,几度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
沈星遥缓缓背过身去,黯然说道:“可惜你早就忘了,十年前我当众叛出师门是因为什么。”
凌无非闻言,不由愣住。
“我平生最痛恨的,便是受人冤枉。”沈星遥冷冷丢下一句话,即刻走开。
凌无非本能追上,却被她一把推开,再抬眼时,已见她回到快步回到房内,“啪”地一声摔上房门。
院中老树枝头欢唱的百灵鸟被摔门声惊得扑腾起身,一眨眼便飞上屋顶。门内落锁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分明是夏季,院子里却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
第46章 芳草惜与故人违(二)
凌无非踟蹰片刻,走上台阶,轻轻叩了叩房门。
屋内的人却没有回应。
凌无非等了一会儿,眉心渐沉,凝神陷入思索。
“星遥。”他捋了捋思绪,郑重开口道:“方才是我误会你了。是我不该,请你原谅。”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我突然忘了从前的事,七年记忆对我而言都是空白。在我看来,我本该身在渝州,前往玉峰山的途中,却突然到了光州,多了一个母亲,一个妻子,周遭大多都是不熟识之人,仅凭你们将这七年发生的事说于我听,总是免不了多想。”
“你既不觉得有错,还说这些做什么?”沈星遥话音低沉,显然情绪不佳,“既然你已认定那些无端的猜测都是真的,那便是吧。是我要害你,是我工于心计,你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不是你想要的,那你想做什么,想去哪里,便尽管去做,无需任何人认可。”
“可是,星遥……”
檐边一块碎瓦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凌无非闻声扭头看了一眼,再回头时,却看见屋里的灯熄了。
他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却未听见回应,心以为她是心中有怨,不愿多言,自行睡下了。
这几日来她身子多有不适,的确需要多加休养,自己再多打扰未免太不识趣,于是回转身去,坐在庭中石桌旁,从袖中取出一物――
那是他从吕济安旧居带回的机关竹筒,除此之外,他还发现了一块挖好孔洞的木片,刚好能将那支竹筒嵌套进其中,这般看来,原先的机关布置,应比他如今所见,更为复杂些。
他虽对机关偃术一窍不通,却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毕竟这是撕走吕济安手记内页之人留下的唯一线索,总得从中找出点什么,才不算白来。
凌无非扣上木片后,翻来覆去看了看,又把自己装上去的部件给拆了下来。这支竹筒外围早已清洗干净,纹理细节清晰可见,看似一截完整的圆筒,实则是被切割成无数形状各异的竹片拼接而成。然而一片片竹片缝隙里,嵌合之处奇巧,难以拆解。摆弄了老半天,也没看出名堂。
强烈的好奇心,令他越发想将这竹筒拆开,却未留意到竹筒下方的一根翻起的倒刺,悄无声息扎进了他左手食指甲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