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遥疑惑回头,望了一眼他立在月下的背影。身长鹤立,墨发垂肩,虽一身落拓狼狈,仍可窥其风骨,肃然于皎月清辉下。
他话音疲惫:“所谓一见钟情,不过天性使然。不论当初说的如何好听,我也只是个俗人罢了。”
“我听不明白。”
“在这世上,美貌、才情、智慧、武功,任何心性志向,都不稀缺。只是当这其中许多都出现在同一人身上,对命定之人独具吸引。那种感受,谁又说得清楚?”
“从前是我自命不凡,眼高于顶,总觉得自己与旁人不同,向往执迷,或人或事,总要说出个所以然,于颜面上好听罢了。”
“也就是你,初涉江湖,比谁都好骗,我说什么,都照单全收。”
沈星遥把怀里的衣裳全都按入水里,浸得透湿,一把扬起。
溪水泼了凌无非满身,他却丝毫不躲,仿佛早已料到她会有此举。
“那日在泰山我就该把你整条胳膊都给折了。”沈星遥狠狠剜了他一眼,低头继续清洗。
凌无非无奈摇头,笑里却满是欣慰。
“听你这个意思,不论我变与不变,都在你心里?”沈星遥嗤笑一声,“你当我经历过那些事,还会信你这些鬼话?”
话中所指,凌无非听得明明白白。
因失去记忆恢复少时心境的自己,的确可以算得上对她不闻不问。
沈星遥还是问出了口:“所以那几个月里,为什么?”
瞬息风停,老树枝叶也停止了摇晃。
他也开了口:
“因为少时无知,我也把自己说过、想过的话,都当了真。”
第127章 无为有处有还无(二)
沈星遥正用水抹开发末最后一处打结,听到这话,动作微微一滞。指尖滑落一滴清水,点碎月影,荡开皎白的涟漪。
脑中纷乱思绪,竟不知当从何处敛起。
她始终记得自己选择离开时的心境,坦然、决绝,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也不为换取他任何的回应。尔后还因误会波折,对他生出厌恶,直至彻底淡漠。
可这趟不知所谓的漂流,却她沉寂许久的心,逐渐起了波澜,无关爱恨,只是莫名恐慌。这恐慌不知从何而起――许是船远离码头前那漫天的芙蓉花雨,与他被困船上遭遇的夺命风*浪,又或是被迫共处后,朝夕相对的一点一滴……
这一路来,她反复将拒绝挂在嘴边。然而这样的心绪,仍旧一日日加重,再多逃避都掩盖不了。
她想逃,逃离他的温柔,逃离所有与他有关的一切。她怕自己不够坚定,怕再度沦陷,怕自己无知无觉又陷入与他无休止的牵扯里,万劫不复。
甚至有些时候,她都想不明白自己怕的是什么。
沈星遥越想越乱,当即捧起一g溪水浇上脸颊,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星遥?”身旁人担心地蹙紧了眉。
“没事,呛了水。”沈星遥爬上溪岸,拧干衣裳飞快套上身,正待站起身来,脚下却踩到石子,不慎一滑,向后跌倒,不由惊呼出声。
凌无非吓了一跳,仓促回头瞧见,想也不想便去拉她的手,却被惯性带着,与她一齐摔入溪里。
月光铺满水面,银霜般直透溪底。沈星遥错愕之中,清晰看见眼前人惊慌失措的神情。却在这时,岸旁倏地落下一黝黑之物,入水飞速窜动。
沈星遥疑心又是毒物,一时受惊呛了口水,几乎是本能反应,一把揽过眼前人的脖子,“吻”上他的唇。
凌无非一脸愕然,觉察她呼吸无序,仓促给她渡了口气,揽过腰身坐起。
周遭静谧无声,二人四目相对,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清清楚楚。尴尬的气氛,令人越发难以适从。
沈星遥什么话也没说,飞快起身上岸跑开。
凌无非这才回过神来,赶忙追了上去。
月华如霜拂落满地。沈星遥浑身湿透,风一吹便觉冷意砭骨。跑着跑着,渐渐放慢脚步停了下来。
凌无非飞快抢上,下意识拉过她的手,却觉一片冰凉。
“走开――”沈星遥一把将他推开,道。
凌无非一时错愕,却想不明白她这急转直下的态度缘何而起,认真想了片刻,方小心翼翼靠近她,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不怎么。”沈星遥说完,脑袋蓦地放空,半晌寄出一个字,“烦。”
“烦什么?”凌无非的心倏地提到嗓子眼,“烦我?”
“闭嘴。”沈星遥余光捕捉到一团黑物窜走,当即喝止他的话,转身解刀拨开乱草,往前行去。
“我们来的时候走的这条路吗?”凌无非将信将疑跟上,“你要去哪儿?”
沈星遥仿佛听不见他的话,仍旧往前行进。
“星遥,我要是说错了什么话你可以告诉我,这大晚上的就别再……”
“让你闭嘴你听不懂吗?”沈星遥脚步一顿,回头瞪着他道,“有完没完?就不能当自己不存在吗?少说两句能折寿?”
凌无非不由愣住。
沈星遥心性素来淡泊沉稳,甚少大吵大闹,即便与人动手,也很少显露愠容。今日却不知怎的,像是吃了火药似的,一点就着。
这般反常之态,令凌无非愈觉惴惴不安,思前想后,只觉自己定是说错了什么话,见她仍往前行,刚忙追上她道:“方才是我不对,我不该……”
“你这一路来,说过多少遍这种话了?”沈星遥看也不看他一眼,道,“我不想听。”
“不……我只是想……”
“什么都别说了。”沈星遥冷冷瞥了他一眼,脚步却未停,“已经发生过的事,若还能改变,死人都能复活了。”
凌无非立刻明白过来她话中所指。
“你说你不求原谅,却已妨碍到了我。”沈星遥避开他的目光,看向前方,道,“这些反复无常,只会让我想得更多。”
“多想什么?”
“想把你脑袋拧下来。”沈星遥一扭头便看见了他,几乎是下意识流露出嗔态,抬手便要扇他耳光,脚下却踩到一处凸起之物,一个踉跄。
不等凌无非搀扶,她已稳住脚步,退到一旁。
适才被她踩中之物,倏地窜了出去,泛起幽冷蓝光,所到之处,草木也都染上了同样的蓝,仿佛幽魂一般窜远,在黑暗的森林中缀出斑斑点点的粼光,恍若鬼域。
沈星遥愕然抬眼,只见周遭一棵棵肆意生长的老树,参天而立,鬼爪般的枝条仿佛都已嵌入了天幕里。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凄号,响彻在耳边。眼前一切景致,焕然如新,所有不知名的草木,同前几日入林所见一切,全不相同――
他们迷路了。
“我们走过这儿吗?”沈星遥怔怔看着远处上下跳跃的幽蓝光点,蹙紧眉头,“你觉不觉得,这个东西……好像特意要引我们去什么地方?”
“要去看看吗?”凌无非不免犹豫,“人生地不熟的,太危险了吧?”
“横竖都是死,也没别的选择。”沈星遥一把拽过他的胳膊拉到身旁,道,“和我死一块儿,还亏了你不成?”
“那倒不……哎?喂……喂你慢点……”凌无非还没来得及表态,便已被她拖走。
数百里外,桃源岛上。
一道人影在海岛最的西面的沙滩一方石碑前蹲下身去。正是叶惊寒。
“朔月辛卯,满月乙巳。潮水散,天路开……”叶惊寒读罢碑末一行小字,不由蹙起眉来。
“也就是说――”沈兰瑛走下沙滩,若有所思,“辛卯日逢朔月,乙巳日逢满月,洋流都会散开,显露通往瀛洲岛的路?”
“从字面看来应是如此,”叶惊寒眉头始终紧锁,“可你认真想一想,都是如此明显的线索,倘若真有那么一条路,几百年来,这座上的村民早该看到了无数次,怎么会无人起疑,生出好奇之心,前去探秘?”
沈兰瑛不觉咬紧了牙。
“可事实却是,这岛上的人,没有任何一个听说过所谓的‘瀛洲’。”叶惊寒神情严肃,“仿佛那就只是个传说,连离那儿最近的岛民,都不曾听过的传说。”
“那,”沈兰瑛若有所思,“会不会是他们有所隐瞒?”
叶惊寒摇头:“那就不知道了。”
“总而言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沈兰瑛目光坚定,“我绝不相信我的妹妹就这样丧生大海,我相信她还活着,如果不是在这里――”
说着这话,沈兰瑛视线移远,望向海图所标注的“瀛洲”方位,事业里没有另外的岛屿,只有黑沉沉的夜幕下,一望无际的汪洋:“不在这里,就只会是在那座岛上。”
“师姐!”林双双高声喊着,飞快从乡间的泥土路上奔来,满脸兴奋,“白掌门的人回来了,他们说……说是……找到了贺金龙!”
――
幽夜清冷,孤岛深林,幽蓝粼光点染,熠熠闪烁。
沈星遥拉着凌无非,一路追逐那道蓝色光点直至林深处一片连亘的山脚下。眼前所见树木,已有十余丈高,挂着星星点点疏冷的蓝光,好似成了精一般,长出无数双眼睛监视着二人。
而方才那道在林间翻飞纵跃的蓝色光点,似乎就在这片山脚下消失了。
适才他们落了水,浑身湿淋淋的,这会儿穿林越野一路疾纵,衣裳虽已被风吹干,却仍泛凉。沈星遥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却无暇顾及于此,仍在找寻那忽然消失的光点。
凌无非被她拉着东走西窜,猝不及防一个趔趄,然站直身子,却觉掌心一点热度,沿着经脉往上攀升,这才发现不对劲,低头一看,适才察觉不知何时已与她十指紧扣,一时窃喜,却不敢出声。
“你看这像什么?”沈星遥似有察觉,倏然松手,走到树旁一点粼光前,扯了扯他的衣袖,道,“好像是动物身上的鳞片沾上去了。”
“什么动物长鳞片?”凌无非疑惑不已,仔细看了看眼前之物,“穿山甲吗?”
“可是,刚才那个东西,也就一只**那么大。”沈星遥简单用手比画出一个圈,道,“这么一点大……哎?是不是这附近有暗门,被它从缝里钻进去了?”
“找找看。”凌无非蹲下身去,拨开一丛乱草,借着稀薄的月光映照,仔细寻找起来,冷不防被一物刺破之间,渗出一点鲜红的血珠。
“你没事吧?”沈星遥俯下身来问道。
凌无非忽觉她的话音柔和了许多,茫然抬眼望去,正对上沈星遥澄澈的眸子,眸光璀璨如星,一时愣住,被扎伤的手不经意落地,手背撞上一处平滑的岩板,吃痛缩回,却不由愣住,垂眼看去。
沈星遥也察觉到异常,蹲身看了过来。
深山老林,四面都是肆意生长的花木,高高大大,唯有二人脚下这块土地,花草长势低迷,泥泞之中,突兀地露着一块碗口大的空缺,显露出人工打磨过的岩板质地。
沈星遥伸手轻轻敲击岩板,听得回音空旷,若有所悟一颔首:“空的。”
话音刚落,一旁的草皮便被凌无非拽去一块。
二人脚下陡然一空,还没看清眼前情形,便一起跌了下去――
第128章 菖蒲花生月将满(一)
“凌无非!你是不是找死?”沈星遥的口吻近乎咆哮。
地下石室奇深,高约二丈,所幸二人轻功身法都不低,还算稳当落了地。然而四下一片漆黑,二人携带的火折也因几度坠海早已打湿熄了火芯,暗门一合便陷入无边的黑暗。
凌无非慌忙摸索寻找起沈星遥的所在,然而才碰到她衣袖,便被一把推远。
“我什么都没干,”他连忙解释,如遇瘟神一般不迭甩开手里的草皮,“刚一碰到它就……”
“滚!”沈星遥没好气骂了一声,以刀为杖轻敲地面,独自寻找起出路。
“星遥,是我不够谨慎。”凌无非轻扣住她手腕,口气温软近乎恳求,“你别一个人走。再如何讨厌我,起码在一起还能有个照应。”
“谁要和你待在一起?”沈星遥欲哭无泪,只觉到这穷途末路,已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烦郁已极,怀着必死之心跨出一步,却听得“咯噔”一声响,不及反应,便觉周遭亮光刺眼,下意识横臂遮挡视线。
凌无非护住沈星遥,眯起眼环视四周,只见二人正身处于一宽约一丈的地下石室中,顶头上方暗门已彻底封闭,地下是铺平的石板路,两侧都是高高的石墙,挂满灯火,亮如白昼,前后各有一条岩石砌出的甬道,墙壁高处也悬着灯,不知通往何处。
沈星遥抬眼望向穹顶,思索片刻,纵步飞身查探。然石壁光滑,无处可作支点,掌心刚一触碰到顶端岩板,便又落了下来。
“门关上了,得找别的路。”沈星遥摇头叹了口气,旋身展望一周,眼中疑虑重重,“这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引我们来的那个东西呢?”
“这里没有它留下的鳞片。”凌无非摇头道,“应当不在此处。”
“那这儿又是什么地方?”沈星遥打量两侧灯火,眼中疑惑愈浓,“一点灰尘也没有,有人住在这儿吗?”
凌无非垂眸打量地面,神色渐渐凝重:“这石板……”
“同那座石桥上的一样。”沈星遥恍然。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说出了那三个字:“玉煌宗?”
石壁灯火颤摇,光影交错相映,映得二人的影子也跟着道口漏出的疏风,来回摇晃。
沈星遥收敛容色,侧身打量一番左右两条甬道,沉默片刻,忽然发问:“依你的经验,走哪条路比较安全?”
“经验?”凌无非满头雾水,“我一不暗算人,二又不做贼,哪来这走地道的经验?”
“那就蒙一条。”
凌无非不觉蹙眉。
他直觉感到沈星遥在给他下套,却又猜不出名堂,半晌,方犹豫抬手,指指自己左手边的入口道:“左吉右凶……要不,就走这条路吧。”
沈星遥略一颔首,一把拽过他的胳膊便往另一边的甬道走去。
“你怎么……”
“你运势差,听你的没好事。”沈星遥干脆利落,“走另一边。”
凌无非只觉得自己又被她看扁了,心里不知是委屈还是不服,便待与她辩驳,谁知还没开口,便被她按着后脑勺硬转了个弯,看向墙面。
凌无非这才留意到,甬道内的壁灯间隔处,雕着一幅幅刻线深邃的壁画,凹凹凸凸如浮雕一般嵌在墙上。
最先映入眼帘的那一幅,画面正中是个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头戴面具的人,被一群相貌奇特,山精鬼怪般的生灵包围。
而下一张画,仍是同样的景致人物,唯一不同的,是那个被包围的人,手舞足蹈驱赶着鬼怪,像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
沈星遥歪头仔细打量壁画内容,略一思索,道:“这是方相氏吗?难不成……这上面的画的东西,便是玉煌宗的起源?真要追溯到西周……那得是多久以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