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心我被人为难,与人大打出手是吗?”白落英翻了个白眼,道,“小孩子心性。”
说完这话,她顿了顿,又问:“遥儿伤势如何?”
“看起来不像太好……”折扬抿着嘴道,“不然……公子他肯定亲自过来接您了。”
白落英听见这话,立刻加快脚步。
三人回到客舍,见大堂无人,便径自走上楼梯,来到沈星遥房外,只见房门虚掩,屋内传出一声闷哼,随后便是林双双的惊呼:
“用得着这么多吗?别给我师姐喝死了……”
白落英听得云里雾里,一推门便瞧见凌无非、柳无相、琼山派的师姐妹几人与一开始便在房里照顾的姬灵h围在床前。
自家的倒霉儿子正抬起鲜血淋漓的左掌,将血滴入柳无相手中药碗里。
白落英走上前去,眼看着沈兰瑛接过药碗,坐在床沿,与林双双一同扶起榻上的沈星遥,小心翼翼喂下汤药,目光停留在她毫无血色的脸颊上,不由蹙紧了眉。
凌无非扭头见了她,本能多打量了一眼,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剩下几剂我会制成丹丸。”柳无相说着转向沈兰瑛,道,“你务必交代好她,每日一丸,万不可断。”
白落英闻言,不由问道:“如此说来,岂非下半辈子都离不开此物?”
“那就得看,何时能够找到解毒之法了。”柳无相道。
凌无非闻言,心蓦地揪紧,下意识看向昏迷不醒的沈星遥,眼色转瞬黯然。
他不便多留,虽有不舍,却也只能同母亲等人一同退出客房,听着房门合拢的声音,黯然阖目,满心自责。
白落英略一摆手,示意随行门人退下。
二楼的窗都开着。阳光照了进来,染黄一地青砖。他的影子颓然弯着腰,伏在栏杆前,落寞而萧条。
“后悔了?”白落英的口吻不咸不淡。
“我不知该从何处开始后悔。”凌无非垂眸,无助摇头,空惘的目光扫过廊下空无一人的大堂,不知该往哪里落脚,“是她下决心离开前,我毫无悔意的道歉;还是当初贪生怕死,错服的那一剂汤药;又或是……若我当年不那么执拗,根本不会逼她走到下蛊这一步……”
他说着说着,嘴里吐出的字,一个更比一个无力。
白落英看着他,轻轻一摇头,缓缓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凌无非有所察觉,不由愣住,扭头朝她望来。
“你从小不在爹娘身边长大,性子倒是挺像你爹,”白落英道,“同样过不去这情关。”
凌无非听得一皱眉,直觉感到她接下来不会说好话:“像……不就像了,难道您不满意我,还能杀了重头养一个?”
第139章 愁心频顾扬路尘(三)
“那倒不至于,”白落英依旧面无表情,“你想寻死自己便会动手,用不着我来。”
凌无非顿时哑口无言。
就在一行人去往鹏溟岛期间,中原各个门派与万刀门之间的恩怨,也算有了个了结。万刀门树倒猢狲散,留下些抵死顽抗的乌合之众,陆续都被仇家清算。沈星遥在船上嘱托蒋庆代办事宜,也很快办妥。
然而事情却远没有结束。
沈星遥所中之毒,唯一可能知情的文晴已被卓然掳走,下落不明。不知潜藏在何处的卓然,极有可能还在酝酿着更大的阴谋,随时准备反扑。
这日入夜,风声骤急,贴着柴房的窗缝直往里蹿,发出嗖嗖的声音。被关在其中的贺金龙与几个手下被风吹醒,骂骂咧咧叫唤起来。
“奶奶的,”贺金龙往地上啐了一口,恶狠狠骂道,“老子纵横江湖几十年,居然栽在这么两个乳臭未干的娃娃身上,要是让老子脱身,定要给他大卸八块……”
“都到了这个地步,贺兄还没死心呢?”随着吱呀一声门开,凌无非的话音传了进来。
贺金龙猛一抬头,盯住眼前正信步跨过门槛的白衣青年,登时目露凶光,死死盯住了他。
“娘嘞,这是要灭口……”一旁的手下一时面如土色,却被贺金龙满带杀意的眼神吓得不敢吱声,迅速把头低了下去。
凌无非不以为意,信手抖开一张画纸,丢在贺金龙面前:“是他吗?”
纸上画像墨痕半干,端的是个模样干瘦的中年男人,正是卓然。
“那狗东西在哪!”贺金龙额前青筋凸起。
“据说上回此人失踪,是在剑南道一代山中。”凌无非说着,缓缓蹲身拾起画像。
“剑南道……莫非是龙门山?”贺金龙瞳孔急剧一缩。
“原来你知道他的下落?”凌无非轻笑出声,“既然如此,不妨请贺兄带个路,帮我把他找出来。”
“帮你?”贺金龙嘿嘿笑出声来,“你当老子傻吗?”
凌无非仍旧蹲在他跟前,两指一合折起画像,二人相距不过咫尺。
就在他低头一霎,贺金龙眼底闪过凶光,大嘴一张,吐出一根毒针。凌无非有所察觉即刻偏头闪避,可惜距离太近,还是慢了一步,被那毒针擦过脸颊,划出一道血痕。
他眸光一紧,当即起身退后,下意识摸了摸伤口,看着指尖血迹,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柴房墙上壁灯微弱的光照亮他脸颊血痕,隐约洇了一点黑迹。
贺金龙哈哈大笑:“中了老子的化虚散,一动真气便会气血逆行,必死无疑!”言罢,倏地弹跳而起,飞身狠命踹向他胸口。
凌无非将信将疑,犹豫之际,已然挨了他这一击。这厮两只脚被绳索绑在一块儿,一踢非同小可,直踹得凌无非跌飞出去,重重撞上窗棂,又摔在了地上,不及起身便已被他夺了佩剑砍断绳索,带领手下冲了出去。
门外负责守卫的人们都已被凌无非遣走。贺金龙只道他大意,便待杀了他再走。不料剑已至他眉心,却见寒芒闪烁,旋即一道白虹贯起,挑落贺金龙手中藏凛。
贺金龙定睛一看,眼前赫然是柄血气浓郁的环首刀,已然朝他头顶斩落。情急之下,当即抓起一名手下,举过头顶,挡下这一击。紧跟着丢下尸首,纵步破窗而出,飞快逃远。
其余手下都被吓呆,不能反应过来,尽已毙命于叶惊寒刀下。
叶惊寒略微偏头,瞥了一眼像个没事人一样不紧不慢站起身的凌无非,转身追了出去,直至确认贺金龙已翻出大院围墙,方才停下。
他听见脚步声,回头颇为鄙夷地瞟了一眼。凌无非应适才挨了贺金龙一脚,口里闷了一口鲜血,正往泥地里吐,旁若无人似的,头也没抬一下。
“你便如此确定,这厮能找到卓然?”
“不是他能找到卓然,而是对于卓然而言,贺金龙留不得。”
“只是为此,便敢拿命去赌?”叶惊寒冷眼道。
“只要能让他认为是靠自己的本事逃了出去,没什么不值得。”凌无非不紧不慢掏出帕子,拭去脸颊上沾了墨迹的血,道。
他折回柴房拾回自己的剑,将方才擦过血的帕子翻至背面,仔细擦拭一遍剑身,方收回鞘内,往贺金龙离去的方向追了几步,却像是想到何事,回头看向叶惊寒,问道:“你也要去?”
叶惊寒仿佛没听见他的话,闷声跨出半步,忽听得头顶传来振翅声,抬头一看,却见是只信鸽,扑棱着便落在了他手背上。他取出信筒短笺,只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变了,一声不吭转身走开。
凌无非看得一头雾水:“什么毛病?”
清夜月浅,客舍院里的树落光了叶子,*愈显萧条。
叶惊寒走到沈星遥房间,轻轻叩了叩门。
刚暗下去的灯火亮了,来开门的是照顾她的沈兰瑛。
“她还没醒吗?”
沈兰瑛摇了摇头。
“也罢……”叶惊寒话里夹着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有些事得回去一趟,桑洵大伤初愈,一时应付不来。既然她没醒……”
“打扰了。”他略一躬身施礼,转身走开。沈兰瑛瞧着古怪,却未多问。
屋里才亮起的灯,又熄灭了。
远天明月照亮城郊崎岖不平的泥路。贺金龙一路狂奔跑出老远,越发不支,脚步渐渐变得缓慢,大口喘起了粗气。
“奶奶的……又来个什么东西……”贺金龙想到叶惊寒那把淬了血似的宝刀,立觉浑身发毛。
他在江湖上肆虐逞威那几年,正是中原武林经天玄教一役,最为衰败没落的时候,根本没见过几个真正的高手。而今瞧见这群后生,一个强过一个,不由得害怕起来。
想到此处,这厮忽然警觉,耗子似的转过头去,贼溜溜扫视周围一圈,确认听不到异样,这才放下心来,迈开大步走远。殊不知半里之外一棵老樟木顶浓荫之下坐着一人,白色衣摆恰被一条嫩绿的细枝上勾起一角。
凌无非不动声色,缓慢取下被枝条挂住的衣摆,循着贺金龙走远的方向,飞身掠起。
长夜静谧无声。城中客舍,更漏滴尽,东方展露一抹白,驱散稠墨般的夜。
沈星遥苏醒之时,正值午间,耀眼的阳光洒了满屋。她从沈兰瑛手里接过汤药,忍着刺鼻的苦味咽下,听她说完昨日发生的一切,不由得蹙紧眉头。
她喝完汤药,顺手将之放回床头高几上,却觉腰背经脉酸软,重重跌坐回去,不由得捂住腰身,眉眼倏地拧成一团:“这毒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姑娘说过,此毒专攻经络,加快真气流转,内力越高越易失控,毒发之时断不能运功,稍有不慎,便会爆体而亡。”沈兰瑛满面忧色。
“她还说过别的吗?”沈星遥听到这话,不知怎的觉出一股莫名的异样。
软弱,无助,顺从,被拿捏……这是文晴一直以来给她们姐妹几人的印象,这样一个从不被卓然当作人看的可怜女子,在万刀门已作鸟兽散的局面下,对于在幕后操纵一切的卓然而言,已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这样的一个人,卓然为何还要抓回去?即使真恨极了她,也应当是一找到她的下落,便杀之后快。
种种看似合理的因果串联不到一处,直令她萌生出一个奇怪的猜想,却又没有直接的证据能够证实。
“姐姐,”良久,沈星遥忽然开口,“文晴当真对你说过,她从来没有见过那张海图?”
第140章 浮萍自合无根蒂(一)
天已入冬,风中寒意透骨。贺金龙自虽未料到有人跟踪,却也提防着被追上,于是乔装打扮,一路翻山越岭,终于在十月廿二这日到了龙门山脚。
龙门山靠近葭萌关,峰连玉垒,地接锦城,四面山脉绵延,地势十分险峻复杂,易守难攻。
贺金龙与卓然先是兄弟,又成死敌。这姓贺的一心想把卓然抽筋扒皮。卓然自也知道提防着他,当年骗走海图后便遁逃无踪,哪还会躲在相识旧地等他上门?贺金龙自以为聪明,却不知早已迈入圈套,成为引诱卓然上钩的饵。
这日夜里,贺金龙找到一处僻静的破庙歇脚,刚一升起篝火,便听得门外传来一阵O@声,不及回头,已被十数名头戴面具的人给包围。
“嘿,”贺金龙左手叉腰,难以置信打量一番包围他的人手,道,“你们又是从哪冒出来的?知道老子是谁吗?”
“听闻当年‘陆上龙王’横扫中原各大山寨,是个响当当的人物。”领头的蒙面人冷哼一声,道,“不过人总有老的时候,您都这么多年不上道了,咱们哥儿几个,还能怕了不成?”
话音落地,各式兵刃之声响成一片,一干戴着面具的刺客,登时朝他扑将过来。
破庙门前夜风萧索,一里地外的老树上坐着一人,正是凌无非。
早在进山之前,他便已留意到了这帮跟踪的刺客,却未打草惊蛇。狗咬狗罢了,他无需帮任何一方出手,只消等他们解决完自己的私人恩怨,自会有人带路。
庙里打斗愈烈,这帮蒙面人显然早就知道贺金龙右掌玄机,一声令下即刻摆开阵法,与之周旋。
一阵金戈交击声落,只见寒光陡起,自他右肩上方猛地斩落。那条长年以毒砂养成,带着剧毒的右臂,已被齐肩斩落。
贺金龙疼得大叫。随着断臂落地,领头的蒙面刺客飞身而起,一脚踢中贺金龙面门,将之踢飞撞上破庙土墙,一行同伙随即一拥而上,将之按倒在地。
“奶奶的,谁派你们来的?你们这副打扮,也能算是名门正派……嗷――”他还没骂完,另一条胳膊便被领头人给踩住,发出杀猪似的一声嚎叫。
“原来大名鼎鼎的‘陆上龙王’也不过如此。”领头的蒙面人嗤笑一声,道,“我看,您还是随我们走一趟吧――”
葭萌关一代多山路,放眼望去,崔巍峰峦绵延,岫烟弥漫。群峰环绕幽谷,行至深处,人烟尽绝,周遭山山水水,已然喊不出名字。
贺金龙被五花大绑押进一处山洞,绕过一地杂乱的石笋,来到深处一间结构简陋的石室内。
石室后方,还有一道门。
领头的蒙面人上前打开石门,指挥手下将他押了进去,然而没过多久,里边便传出惨叫声。
还有一声女子惊呼:“救命啊――”
凌无非一路跟踪掳走贺金龙的蒙面人来到此处,正打探着洞外情形,忽然便听到这个声音。
他对这声音印象不深,听见呼喊才忽然想起卓然掳走文晴一事,再仔细听洞里传出的喊声,觉得像是她,这才跑进洞去。
石洞后方小门已开,当中是几间简易的牢房,文晴就被关在其中一间,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牢门外乱成一团。贺金龙两眼通红,不知何时已挣脱束缚,同那些蒙面人扭打在一起,满地横尸血泊。
凌无非颇感意外,下意识瞥了一眼文晴。
他跟踪贺金龙已久,此前看他在破庙里好端端的都斗不过这些人,怎的断了一臂到了这来,反倒生龙活虎,还能杀人了?
正想着,贺金龙已将最后一名蒙面人扑倒在地,一口咬上那人脖子。蒙面人大声惨叫,不一会儿便没了声息,从脖颈里流出来的血,竟是黢黑的。
这厮杀红了眼,登时弹跳起身,朝凌无非扑了过来。
凌无非反手拔剑,横扫开去,正中贺金龙胸口,剑伤入肉寸余,皮肉翻起,溅出满天血沫。这厮竟似感知不到疼痛一般,速度丝毫不减,依旧朝他扑来。
“这是中邪了吗?”凌无非当即旋身闪避,挽剑上挑,不偏不倚划开贺金龙下颌,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眼见大颗血珠往他头顶滴了下来,凌无非即刻振臂退开,旋即一个翻身,斜扫开一剑。只听得嘎吱一声响,一颗大好头颅就这么滴溜溜滚了出去。
牢中文晴见此情形,骇得脸色煞白,当即晕了过去。
贺金龙不知是被种了蛊还是其他缘故,就算没了脑袋,还在满地乱爬。凌无非本无杀人之心,然眼前人变成这般怪物,生死已由不得他,等彻底将之制服,尸首已然成了一摊烂肉,根本看不出人形。
凌无非心有余悸,默默道了声“恕罪”。他不知此地发生了何事,前后找了一圈也没发现卓然的踪迹,只得先救文晴,见她还晕着,便随手扯下一名蒙面人的外裳给她裹了一圈,这才勉为其难打横抱起,走出石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