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萧楚瑜的声音,凌无非略微一愣,扭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的船舷边,多出一道清癯的身影。
他摇头苦笑,似是自嘲:“免得被她知道了,徒增误会。”
“我不明白。”萧楚瑜摇头不解。
“拖泥带水,她不喜欢。”
海浪拍打船舷,哗啦声不绝于耳。白鸥遁形云里,顷刻化于无形。
萧楚瑜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当年玉涵不告而别,我找遍大江南北,遍寻不得。即便有心挽回,也于事无补。”
凌无非黯然阖目,一声不发,连呼吸都轻了许多。
“你与我不同,不受父辈恩怨纠葛所扰。为何轻易放手?”萧楚瑜摇头喃喃,不知是问他,还是问自己,“你甘心吗?”
“甘心如何?不甘心又如何?”凌无非耻笑摇头,眼中自嘲之色愈浓,“我已尽力了。”
“不到生死之隔,谈何尽力?”萧楚瑜话音虽沉,吐字却个个清晰。并不张扬的语调,却听得一旁的凌无非震耳欲聋。
凌无非霎时僵住,良久,蓦地抬眼望来,却见萧楚瑜轻轻摇了摇头,用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说道:“至少,你还能见到她。”
云间白鸥倏地俯冲而下,衔起一条跃出水面的鱼儿飞远。
凌无非回过神来,却只瞧见舷边那个孤寂的身影,缓慢移远。
他看着舱门后摇曳的烛火光影,心忽地狂跳起来,当即走至门前便待叩响,谁知舱内的灯火,却在这一刻熄灭,遁入黑暗。
难以言说的失意在心底涌起。凌无非静立门前许久,终而摇头,只能拖着浑噩的脚步,缓慢离去。
夜色愈深,渐如浓墨,凝重得化不开。
凌无非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的船舱,一夜梦魇萦绕,怎么也睡不安稳。
这一路上,他仍会时常记着去探望她,虽不便进门,却也不再回避旁人,却远远望着,便觉心安。后又过了几日,见她身体好转,偶尔出舱走动,也会上前搭话,关心几句。
可也正是因此,他慢慢发现,她已逃避他。不似从前那般义正词严的疏离,近乎于躲藏,变着法回避与他照面。
凌无非越发猜不透她。
这日云霭低沉,船在崇明码头靠岸。一行人相互搀扶下了舷梯,却听见有人远远喊道:“蒋长老!沈盟主!白掌门――”
循声望去,赫然是名无极门的弟子,一同前来的,还有好几张生面孔,个个神情严肃,一看便有大事。
沈星遥轻轻拨开林双双搀扶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只见那喊话之人疾奔而来,拱手弯腰禀报:“大事不妙,卓然带人突袭暗桩,伤了不少弟兄,还把文姑娘给劫走了。”
文晴因长年遭到囚禁虐待,体弱多病,此番将她留在暗桩养伤,原是为她着想,却不想此举反令她陷入更大的危险中。
“万刀门各分舵残余势力,尽已清缴,只是最近各派频受骚扰,动静虽不太大,却也瞧不出来,是否与万刀门一事有所关联。”那人挠挠头,道,“从各派缴获的战利品来看,多是些奇形怪状的木头虱子……”
“偃甲?”沈星遥微抬眉梢,“若是钟离奚所为,倒还真有可能与万刀门有关……可惜,本还想先弄清楚那些毒物的源头,如今看来,还是先救人要紧。”
“那现在该怎么办?”林双双面露焦灼。这师姐妹几人与文晴相处过一些时日,只觉得她温柔内敛,颇好相处,已然将之当做了自己人。
沈星遥凝神思索,却忽觉浑身不适,脚下一软,蓦地向前栽倒,呕出一大口血。
凌无非即刻抢上,与沈兰瑛、林双双二人同时扶住了她,却见她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沈星遥初来崇明时,原住在闹市的闲云居。素有“鬼医”之称的柳无相却因卫愕纳耍一直与钧天阁、鸣风堂及飞鸿门中人住在另一处,而今这般情势,只得先将她送去柳无相处,蒋庆则同亲信前去调配人手安排其他事宜。
白落英本打算立刻启程,往袁家将沉船之事说个清楚,偿清银钱,然遇上这般情形,只得先将船工们带回客舍安顿,再另派人前往。
沈兰瑛与林双双二人始终守着沈星遥,不敢离开半步。凌无非本欲探望,却被林双双推了回来,一时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各派门人在此齐聚,未免人多眼杂,各路人马早已分头打点散客送往别处落脚,包下这家客店。眼下店内众人大多都已回房打点安置,只有白落英与几个弟子坐在大堂。
凌无非惦记着沈星遥的伤,满心焦灼慌乱,却又帮不上忙,只好回到堂内坐在母亲身旁,静候消息。
适逢伙计端来茶水,给几人倒上。凌无非顺手拿了一杯递给母亲,不知怎的没拿稳,杯底重重摔在桌上,泼出大半。
凌无非下意识等着听母亲的嘲讽,却觉周围一片安静,连筷子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他颇感意外,扭头看了一眼白落英,见她冷眼瞟来,立刻不吱声了。
却在这时,一名小厮打扮的少年出现在客舍大门外,面对朔光的阻拦,恭恭敬敬一躬身,问道:“敢问钧天阁白掌门可在此处?”
第138章 愁心频顾扬路尘(二)
堂内几人一时疑惑望去,只见那人略一欠身,跨过门槛,往几人所在方位递出一方红封请帖:“我家主人姓袁,听闻白掌门远洋归来,备了宴席接风,特命我来相邀。”
“袁愁水?”白落英脸色微变,“他怎到了这来?”
“是生意上的事。”小厮笑道,“我家主人如今就住在西岸的凤来轩。还望白掌门赏脸,让小的有个交代。”
“只怕不光是你要交代。”白落英起身道,“你家船上的人都还在我这里,打算如何安排?”
“他们自会有人接应。主人特意交代,今日之宴,只请白掌门一人。”
凌无非听到这话,不禁抬眼,朝母亲看了过去,却见她的脸色有几分难看,一时疑惑她是否是因沉船之事难以交代。然仔细一想,沙船造价,约莫千两金上下,虽不是小数目,但以钧天阁的财力,还不至于还不上。
她在愁什么?
“我要是没回来……”白落英看向凌无非的眼神,竟有种视死如归的意味,思索良久,方继续说道,“没回来再说吧。”
言罢,便即转身走到门前,接过来人递上的请帖,与他一同离开。
凌无非只觉摸不着头脑,眼见一旁的棠姝探着头往窗外望,便即上前问道:“我娘她怎么回事?”
棠姝听见问话,一时没反应过来,回头看了看他,想了好一会儿,方迟疑答道:“掌门借船那日,袁老板一直说,船当送她了,不必再还。可掌门不想平白收这大礼,几番理论不下,为争意气,随口赌了个誓。”
“赌誓?”凌无非顿感不祥,“她说什么了?”
“她说若还不回这艘船……就嫁给袁老板。”
“什么?”凌无非一时没能控制语调,失声高呼,听得堂内几人都吓了一跳。
他与母亲相认不过四年,但只是四年的相处,也足够让他看清楚,白落英就是个不把别人的想法当回事的人。
同样是不圆融,言语不迂回。旁人许是想学学不会,学不好。但只有白落英,面对不想应付之事,一定会故意拣难听的话说。
她素来对男人毫无兴趣,当年之所以同陆靖玄相处那几个月,也不过是为了有个孩子,为后代挑个出众点的父亲罢了。
袁愁水倾慕她多年,至今未娶,本也不打紧。只要她一直拒绝,礼尚往来,两家也仍旧能算是朋友。可如今白落英为争这一口意气,胡乱赌誓,若是真被对方当了真,又该如何收场?
凌无非一心怀疑母亲会不会在外头与人动起手来,正犹豫要不要插手,却听见楼上传来“吱呀”一声门响,回头一看,正看见柳无相推门走出客房扫视大堂一圈,冲他招了招手。
“她好些了吗?”凌无非满心忧虑,匆忙跑上楼梯,侧目看向房内,却被高大的屏风挡住了视线。
柳无相一面回身关门,一面说道:“灵h给她用的那剂药太过刚猛,如可延缓毒性发作,后劲却大。不过你可放心,此毒尽管奇诡,却也不至于要了她性命。”
“可是……”
“我这还有一副良方,能暂缓毒性,再拖延一阵子。”柳无相不紧不慢道,“不过,还缺一味药引。”
凌无非只觉他话中有话,正待询问,却见他转身下楼往后厨煎药去了,一时之间,心绪纷乱如麻,扭头看向紧闭的房门,却始终没有勇气叩响。
犹豫之际,他听得屋内传出剧烈的咳嗽声。凌无非吓得猛缩回手,还没站稳,便听见沈兰瑛急切的呼唤:“小遥!小遥你怎么了?”紧随其后,又传来屏风翻倒的巨大声响。
凌无非闻此动静,一时心急如焚,却又不便强行推门,犹豫再三方颤颤抬手,不等叩下,便见房门大开。
沈兰瑛惨白着一张脸站在门槛后,看见他的一瞬,目光略显惊诧。
凌无非蓦地扭头,见沈星遥已跌下床榻,披头散发,单膝跪在倒地的屏风前,双臂淋漓鲜血洇透单薄的中衣,两只手仍不断往身上抓挠着。
林双双与姬灵h二人拼命阻拦,却被她推了开去,重重摔倒在地。眼见她摔碎茶盏,捡起破碎的瓷片便往身上扎。
沈兰瑛开门原是打算唤人帮忙,见此情形只好折回,拼了命地抱住沈星遥,却还是被挣脱开来。
“帮帮忙呀……”姬灵h面白如纸,抬眼朝他看了过来,“我们制不住她……”
凌无非蓦地回神,立时抢入房内去,一把打落沈星遥手中碎瓷,按下双手,从身后将她死死箍入怀中。一旁三人也赶忙上前,一齐将按住了她。
“放手……”沈星遥横膝贴地试图支撑起身子,试图从他怀中挣脱。
她力气本就不小,如今正值毒发,周身经脉痛楚难耐,直令她眼前生出幻象,仿佛置身于巨大的蚁穴里,浑身爬满虫蚁,无论如何也赶不走。
“啊――”沈星遥痛苦至极,仰面嘶吼出声。不知从哪生出一股难以压制的蛮力,挣扎得越发剧烈,两手按住她双腿的沈兰瑛也被她提膝撞了出去,重重摔倒在地。
“师姐!”林双双大惊失色。
凌无非几乎调动了浑身上下所有劲力,双手食指紧扣她脉门,仍旧压制不住这疯狂的力道,几次被她挣脱开来,又飞快扑上前制住,不一会儿,袖里与背后便闷出汗来,浸湿衣衫,与她一身淋漓血痕交融,印满一身斑驳。
“小遥,”沈兰瑛哭着跪倒在她跟前,祈求她道,“你别胡来好不好?我和柳叔都会尽力,一定替你解了这毒,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伤害自己……”
沈星遥受毒发折磨,挣扎越发无力。凌无非看准机会,一把扣紧她双手脉门,箍紧双肩紧拥入怀,总算勉强将她制住,见她仍在反抗,不免焦灼:“毒发只是一时,你便甘心受小人掌控,死在这种手段下?”
凌无非内心无比煎熬,说着这话,不觉红了眼眶:“你如此折磨自己,在乎你的人看在眼里,何尝不是另一种折磨?”
他不敢妄谈自己,却因这番话,依稀唤回她些许理智。
沈星遥满眼疲惫,大口喘息着看向已哭得不成人形的沈兰瑛。适才毒发导致的幻觉残留的灰黑色幻影还在她眼前飘忽不定,看不清姐姐的表情,只听得见哭声。周身仍笼罩在巨大的痛处下,始终无法冷静思考。
“帮我……”她仰面挣扎,涣散的瞳仁恰与凌无非目光相对,依稀感到一滴温热的泪滴在她眼角。
凌无非听到她的恳求,颤抖将手移至沈星遥颈后风池穴,却见穴位皮肤鼓胀滚烫,迟迟不敢按下。
“不可!”姬灵h眼尖瞥见此景,赶忙制止道,“柳前辈说,此毒已经完全发作,对经脉冲击极大,若强行点穴压制,定会会使她经脉尽断,七窍流血而亡……”
凌无非不觉愕然:“如此说来,岂非只能强行忍受?”
沈兰瑛不忍再看,阖目潸然落泪。
――
崇明西岸,凤来轩。
这是崇明岛上最大的酒楼,庭间青葱绿树夹道,直通一幢临水而建的三层楼阁,雅间桌椅雕画精致,内里镶嵌金漆,一方色泽莹润的大理石圆桌上摆满各色精致菜色,不下百道,就连拿在手里的筷子,筷头都由玉石做成。
如此丰盛的宴席,享用它的却只有两人,尽显豪奢。一旁还有几名随侍侍候,传菜递酒。
白落英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袁愁水,沉默良久,缓缓放下了筷子:“沉船虽是意外,但既有承诺在先……”
袁愁水微笑与她相视,并不打断。
“我定会寻人打造一艘一模一样的船,还回去。”白落英说完这话,才重新拿起了筷子。
“好。”袁愁水坦然而笑,斟满一盏色泽浓郁的花饮,递给身旁随侍,命之端去白落英跟前,随后继续道,“不过打造航船,耗时弥久,而今万刀门之祸尚且棘手,我倒是觉得,这船的事且不急,可等料理完这些大事之后,再从长计议。”
袁愁水答应得极其爽快,反倒令白落英感到意外,一时竟接不上话,沉默许久,方点头道:“也好。”
这话说得客气寡淡,袁愁水却丝毫不介意,反倒笑呵呵同她谈起年轻时的那些事,江湖历险,奇闻异事,言笑晏晏,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已至日i。用罢午宴,还特地将她送出酒楼。到了院外,正瞧见折扬与棠姝二人抱剑站在树下等候。
白落英不禁疑惑:“你们怎么来了?”
“是公子……”折扬话到一半,见棠姝使了个眼色,赶忙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改换了说辞,“这就回去了?袁先生您还亲自来送……”
“如此说来,无非与沈家娘子,已平安无事了?”
白落英听见这话,眉间转瞬多了几分愁容:“那臭小子倒是没什么,只是遥儿……”
“如何?”
白落英黯然长叹,忽然像是想到何事,对袁愁水问道:“你可曾听说过‘魔音篌’。”
“魔音篌?”袁愁水愣了愣,“可是奏乐之器?长什么模样?”
“不知。”白落英摇头道,“只知此物原为玉煌宗所有,流落中原已久,具体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无从打探。可它……或许能解遥儿身上的毒。”
“这个好说。”袁愁水点头,略一沉吟,道,“我这便派人打探,若有消息,立刻派人传信与你。”
“那便多谢了。”白落英略一拱手,这才带着两个门人转身离开。
途中折扬偷偷回头瞧了两眼,见袁愁水一直站在院口目送,憋了满肚子话,直到转过街角,适才找到机会开口,问道:“掌门,您不会真答应了他吧?”
“折扬!”棠姝赶忙出言制止。
“那倒没有。”白落英道,“他倒没有为难。等万刀门事了,再造一艘船还回去便是了。”
说着,目光扫过二人周身,略一蹙眉,道:“非儿让你们来的?”
“公子是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