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是贺金龙的人赶到,把他们全绑走了?”沈星遥眉心一紧,“不对啊,有白掌门她们在,怎么可能着了那些三脚猫的道?”
“没有打斗过的痕迹。”凌无非沉思片刻,转身奔出船舱,朝远方望去。
“只怕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吧……”沈兰瑛心头浮掠过一丝不详的预感。
却在这时,沈星遥像是想到何事,眉心倏地一紧,一手支着船舷,翻身纵跃落地,稳稳踩在沙滩上。
“这是怎么了?”林双双看得一愣。
沈兰瑛什么也没说,飞快下了船。
“你看出了什么?”叶惊寒纵步落于她身旁,问道。
凌无非瞧见此景,内心暗流隐隐涌动,却还是一声不吭翻出舷舱。
“沈盟主!咱们该怎么办?”单誉扶着船舷,大声冲沈星遥道。
“你们是不是说过,贺金龙曾胁迫村长进山?”沈星遥回身道,“那座山在何处?你们又是如何找到的贺金龙?”
“那日是蒋长老找着的人。”单誉不迭跟了上来,“不如等他们回来,再……”
“不妙,他们此去本就是……”沈星遥瞳孔急剧一缩,当即转身,一把拉过凌无非,直视他双目,口吻不容置辩,“你去!”
第136章 偏向东风怨未开(三)
桃源岛上最高峰不过千尺,山腰有一处岩洞,洞口不大,内里却有乾坤,足以容纳百人。
白落英一行及贺金龙等海盗,都被绑在洞里,因药物的作用深陷昏迷。洞中摆满木柴。
长须及胸的中年村长举着火把走进洞内,身旁跟着一名布衣少年,正是他的儿子。
“爹,这些人不是救过您吗?为何都要烧死呢?”少年困惑不已。
“这不是死,而是神罚。”村长盯着手里的火把,目光虔诚,“中原人贪心不足,盗我族中圣物,吾等为玉煌宗之后,当代神灭之。阿城,你要懂得。”
“可是,这些事,您从前从未……”阿城满脸懊悔愧疚,“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告诉他们……是我害了他们。”
村长并不答话,缓缓仰面虔诚望向洞顶――那里倒挂着一方小小的神龛,内中是司马的雕像,以晶石雕刻,玲珑剔透,泛着别样的光泽。
“那……等乡亲们醒来,您要如何对他们说呢?”阿城低下了头,似乎并不认同父亲的说法。
可村长却不理会,只是冰冷开口:“时辰快到了。”
言罢,缓步走至洞口正中方位站定,阖目默念起咒语。低沉的咒语声撞上洞壁,来回喧响,与他本音重叠交错,渐已听不分明。少年着实不忍再看,紧紧闭上了眼。
而就在此一瞬,风中倏地响起锐器破空声。一枚附着了青苔的石子凌空而来,堪堪擦过火把顶端,瞬间将火打灭。
村长骇然回头,一抹月白色衣摆映入眼帘,定睛一看,眼前青年肤如玉质,神清气朗,五官皎然如月。却是一副生面孔。
“你是何人?”村长面色铁青。
“他们在找的人。”凌无非随手一指躺在洞中的母亲与其他同行人等,眸光泠然。
“你们真在那座岛上啊?”阿城诧异不已,“那……我父亲布的陷阱……”
阿城话到一半,便被村长瞪了回去,虽有疑惑,却不敢再多言。
凌无非却气定神闲,平静说道:“蒋长老擅布阵,殷先生的蜜蜂,嗅觉亦比常人灵敏。可惜你精心藏起的那些毒物,都白白浪费了。”
“那……那你们怎么知道……”
“我们并无恶意,来此只不过想找个人。”凌无非淡淡说道,“却没能想到,岛上情形如此复杂,更不会想到,本无瓜葛之人,竟要灭我满门。”
“你们中原人,没有善类!”村长声色俱厉,“几次三番偷盗,骗走魔音篌,还拐走了我的月儿――我绝不会,绝不会再让任何一个来到岛上的中原人,活着从这离开!”
凌无非闻言,眉心倏地一紧:“你是说,魔音篌已在中原?这两件事,可是同一人所为?”
“不是的,”阿城赶忙道,“魔音篌失踪距今已有一百六十多年,至于我姐姐,她……”
“不许多言!”村长用熄灭了的火把直指凌无非道,“这是神的责罚,你们所有人,都得死――”
“那就得请您费心,再去一趟船上把他们请来了。”凌无非漫不经心道,“起初我还不明白,为何那座岛上空无一人,如今才知,我们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一件事,地宫碑文里从始至终只提过一座岛,千年岁月,岛上地动频发,从一座岛变成两座,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洞外空中飘来几片云,遮蔽了日光,一片阴沉沉的,仿佛随时会下雨。
村长的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凌无非说着,抬眼看向洞顶神龛,不紧不慢道:“方相氏为寻长生之道,用自己的子民炼药。人之本性趋利避害,绝不可能不逃,这座岛,自然便成了你们的安身之所。”
“只是为何,除了你们一家,村子里的人竟对这些过去,毫不知情?”凌无非随口一问,却见得村长的脸色,又青了几分。
村长没有说话,只随手扔下火把,双手合十,默念起了咒文。凌无非清晰瞧见,他右手中指戴着一枚黑色指环。
一股奇异的香味,顿时溢满整个山洞。
“爹爹!”阿城大惊失色。
凌无非猜出这香气有毒,当即飞身纵跃,拔剑挺刺而出,直指村长喉心,一字废话也无,直截了当道:“给他们解药,把人都放了。我保证,自今日开始,中原武林绝不会有任何一人,再踏足鹏溟。凡有居心叵测者,我替你杀。”
末了,略微一顿,一字一句继续说道:“若有机缘寻得魔音篌,定亲手奉还。”
村长冷眼乜他,一言不发对峙许久,终而软下了肩,疲惫回身看向倒在地上的众人,背对着凌无非,露出一个颇为邪性的笑容。
日光蒸化了浓云,碧空晴朗,日照万里。
岸旁,蒋庆等人立于沙船舷侧,眺望村中,直至瞥见远方出现人影,方松了口气。
沈星遥在沈兰瑛与林双双的陪同下走出船舱,看着众人归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些许。贺金龙等海盗未服解药,就这么晕着给架了回来,仍旧押去后舱关着。
姬灵h远远瞧见走在白落英身后的夏慕青,当即飞奔上前,一头扑入他怀里,话里带着哭腔,似是抱怨,更多却是担心:“怎么好端端的会被他们给抓了呢……不是都在船上吗?”
“那村长故意设计船工失踪,骗我们下船去寻。”夏慕青略一沉默,解释说道,“那村长似乎是这岛上唯一知道村子来历的人,但懂得的毒物不多,且都不致命。倘若那贺金龙没有败在我们手里,应当不至于着他的道。”
“那贺金龙上山又是为了什么?”胡博全年事已高,虽已服了解药,仍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一面拍着头顶,一面问道,“难不成是为了那山洞里的神像?”
“那便只能等他醒来再问了。”凌无非说着这话,一手搀扶母亲走上舷梯,却见沈星遥快步奔来,停在跟前,满目担忧望着白落英。
“没事。”白落英展颜宽慰。
“那村长人呢?”沈星遥问道。
“他把不知情的村民也都关了起来,说是怕有人坏了他的事。”凌无非道,“想是去放人了。”
“你说了什么,他们当真如此轻易便放我们走?”沈星遥心头仍有疑惑,始终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所用毒物失效,他已无计可施,就算不放人也没辙。”凌无非若有所思,“莫非你觉得……”
“没事。”沈星遥下意识别过脸去,避开他的目光。
“遥儿,你脸色不佳,还是回去歇一会儿吧”白落英走上甲板,伸手将她额前一缕乱发别去耳后,温柔说道,“这一趟本就来得仓促,都平安就好。”
沈星遥点头应声,本能回避了凌无非关切的目光,大步走开。凌无非怅然望着她的背影,心已黯然失色。
本以为已无机会再见,却因阴差阳错,偷得十数光阴与她独处,虽这一路凶险,却是余生再也求不来的奢望。
从今往后,他才真算是彻底失去了她。从此山高水远,生生死死,只怕都不会再与她有任何牵连。
沙船逐渐驶向深海,离岛越来越远。沈星遥因身体虚弱之故,晕船发作频繁,于是由林双双陪同,伏在舷边吹风。
“我就不明白了,三个师姐,一个比一个晕船晕得厉害,”林双双一手托着下颌,小声嘀咕道,“怎么就我不怕呢……”
“这又何尝不是运气?”沈星遥淡淡一笑,举目望向鹏溟岛,只见诺大的岛屿,在视野里只剩下小小的一个点,如砂砾一般。
却在这时,船身忽地发出剧烈的震荡。沈星遥一时没能站稳,一个趔趄向后跌倒,林双双本待搀扶,却慢了一步,同她一起摔倒在了甲板上。
“师姐……”
“发生什么事了?”沈星遥眉心一紧,却见几个船工跑了过来。
他们看见摔倒的师姐妹俩,赶忙帮着搀扶起身,道:“不好了,二位姑娘。这条船的底舱被人动了手脚,不知放了什么虫卵在底下,遇水便孵化,还会吃木头*!别说是这条船,就连里边存放的逃生船都损坏了不少。”
“你说什么?”沈星遥察觉脚下甲板倾斜,心陡地一沉。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离岛前的不安心绪缘何而来――玉煌宗遗民已对他们生了杀心,又怎会因为一次简单的谈判,轻易罢手?这些虫卵,才是最后的杀局。
“不好!这里也进水了!”船尾传来船工们惊慌失措的呼声,整条沙船乱成一团。众人得知了船漏水的消息,纷纷同船工一道,将底舱仅剩的几条船都抢救了出来,在船头聚集商议。
“就这几条船,能救得了几个?”白落英见情势危急,即刻将站在身旁的几个年轻门人推了出来,道,“你们护着少掌门同阿青、灵h一道走,船上留几个袁家的人照看。记着,袁家人是受我之托才出的这趟远门,务必全须全尾地送回去,一个都不许死!”
说着,她不由分说将沈星遥也拉到跟前,温声嘱咐:“你也同他们一块儿走。你不识水性,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您说什么呢?”沈星遥挣开她的手,道,“我如今这副模样,已是半个死人了,回不回去又有什么区别?还是你们先上船吧。”
凌无非本也没打算丢下母亲逃生,听到这话,即刻拨开袁家船工推搡他的手,走到沈星遥跟前,双手扶上她肩头,与她相视,目光恳切:“你不一向是不服输的性子吗?还没到最后一刻,怎么就放弃了?”
“是啊,”蒋庆上前一步,道,“老夫听凌公子说,地宫石碑记载的魔音篌早已流往中原,这趟若能寻得此物,何愁解毒无望?老夫一把年纪的人了,多活一日,少活一日也无甚区别,倒是盟主您这样的奇才,同我等凡夫俗子一趟葬身海中,实在不值,还是尽快上船吧。”
“蒋先生抬举我了。”沈星遥自出海以来,数度面临生死攸关的难题,心早已麻木,眼下脑中唯一所想,便是盼着船上所有人都能逃出生天。一时之间,无处落定的目光游离在海平面,竟忽地瞧见,海上浮现一道褐色的小点,逐渐驶近。
“快看!”一眼尖的船工喜出望外,抬手一指那处焦点,“有船!”
第137章 愁心频顾扬路尘(一)
沙船仍在不断下沉,随着对面的船逐渐靠近,终于显露出完整的轮廓。宽广的船头,赫然立着一名披头散发,满副不羁之态的中年男人。
在他身旁,还有一青年,一袭素纱长衫,身长鹤立,是他的徒儿萧楚瑜。
沈星遥一时愣住,低声惊呼:“韦前辈?”
其余人等闻言,愕然抬眼,赫然瞧见秦秋寒自对船首舱走了出来,冲众人挥手。
两条船上的人很快忙碌起来,有着经验丰富的船工带领,很快便将人都平安送去了对面船上,在船头聚拢。
白落英坐着最后一趟船,在凌无非的搀扶下登上舷梯,下意识回首望了一眼逐渐被海水吞没的袁家沙船,不觉蹙紧眉头。
“秦掌门,你怎么也往这来了?”胡博全说着这话,直往秦秋寒跟前凑。
秦秋寒笑了笑,道:“我从别处寻到些线索,又收到非儿让人辗转送来的海图,便找了几位朋友赶来相助。如今看来,虽迟了一些,却还算凑巧。”
“巧巧巧,那可太巧了!”胡博全连连点头,“若非秦掌门赶到,咱们只怕都得在这喂鱼。”
“就是就是。”两个无极门的手下附和着,跟在胡博全身后你一言我一语闲聊起来。蒋庆看见,略一皱眉,拍了拍一旁亲信的肩,示意他来安排后续的琐碎事宜,随即走向站在舷边的沈星遥。
渐远的袁家沙船只剩下两支桅杆露出海面,沈星遥目光怅然,回转身来,正好看见了他。
“沈盟主。”蒋庆略一施礼。
“蒋先生在各位武林同道前素有威信,等回到岸上,能否帮我做一件事?”
“沈盟主尽管提便是了,凡老夫所能,定当鼎力相助。”
“我想起回收所有海图及拓本,全数销毁,在此期间,所有持有海图的门派,至少派出十人,相互结队,轮流值守崇明码头,不论为私为公,都不可再上鹏溟岛。”
“好说。”蒋庆点头,却不免犯了疑惑,“按说此图乃由凌公子散发出去,且钧天阁的江湖地位,远高于我派。此事为何不请他们……”
“沙船是白掌门从袁家借的,如今沉海,想必有得忙。”沈星遥远远看了一眼白落英母子,摇头说道,“还是别让她费神了。”
她刻意不提某人。蒋庆心领神会,即刻拱手答应。
却在这时,沈星遥忽觉左臂胀痛,经脉抽搐之感,转瞬蔓延至心口,猝然跌倒,一旁师姐妹二人见状赶忙来扶。
凌无非远远望见,顷刻色变,然而不等上前,却已见她背过身去,显有回避之意。伸到一半的手定定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秦秋寒等人得知情由,赶忙安排她进船舱休息,并嘱咐了人手轮流端茶送饭,同门的师妹林双双更是寸步不离,沈兰瑛本欲照看,奈何忧思难安导致频频晕船,只得暂作歇息。
眼下离回到崇明还有十余日的行程,众人虽有担忧,但对她如今的情形,唯有听天由命。好在过了黄昏,毒发病症消退,沈星遥也在旁人的照料下安心睡去。
夜幕来临,染霜奉命送来吃食,开门之际隐约瞥见舱外晃过一个人影,好奇推门一看,却只看见与夜空相接的墨色的海,疑惑片刻,便自抱着托盘走远。
海鸟掠过船桅上方,飘下一片羽毛,落在一只手掌心,掌中两道平行的伤痕初见结痂,分外狰狞。
凌无非吹飞手心羽毛,走出藏身的角落,双手环臂背靠船舷而立,目光始终望着沈星遥所在船舱舱门,眸色黯然。
“既然在意,为何连自家人都要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