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神淡淡的却透着凶狠,仿佛姜澜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姜澜云一时间被他震慑中,竟也觉得自己罪大恶极,他仓皇收手,把古籍匆匆往桌上一放便疾步离开,但走了没多久,他又觉不对,且不说他没做什么,这会儿四下无人,让裴邵一个禁军虞侯单独在公主左右,只怕更不合适。
思及此,姜澜云又匆匆赶了回去。他止步在小径拐角处,看到裴邵静静站在公主身后,就那样垂眼盯着她看,那双眼睛幽深而勒迫——
那分明,是看猎物的眼神。
他……
裴邵似乎察觉到姜澜云的目光,他抬眸看过来,先是一愣,眉梢很轻地挑了一下,平静长久地和他对视。
仿佛是在奉劝他,离远点。
姜澜云垂放的身侧的手倏地攥紧,正要拔步上前时,却见趴在石桌上的公主缓缓睁了眼,姜澜云下意识顿步,而裴邵的神情当即又变成了那副清澈漠然的样子,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程慕宁回头对他笑,笑得柔情绰态,可裴邵也只是很淡地回应。
这之后没多久,宫里宫外便传出了公主与裴邵的种种传闻,姜澜云启初并不信,但他后来又进宫几次,见他二人举止亲近,便向沈文芥旁敲侧听地打听了一二,沈文芥却是支支吾吾,唉声说:“公主……兴许有公主的苦衷。”
结合时局,姜澜云立即就明白了。
可他无法阻止程慕宁牺牲自己的清誉去利用裴邵达成目的,因为他给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他只能看着她与裴邵日渐亲密,她看向裴邵的眼神让人分不清是真情还是假意。
姜澜云愈发难受,于是与家中商议,以历练为由离开了京城。
三年过去了,时至今日,事情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他还是无法阻止,也无法助她一臂之力。
姜澜云喉间苦涩,倍感无力。
傍晚时分,余霞成绮。程慕宁给皇后请过安后没有逗留,赶在宫门下钥前回到了公主府。她摊开一卷图纸,命人去请了杜蔺宜来,对他道:“我听说你原先在书院学过营造之术,看得懂图纸?”
杜蔺宜在公主府这么长时日,还是头回被公主主动召见,却没想是问这种与政事毫无相关之事,略微有点失望,思忖道:“并未深学过,只能浅看一二。”
杜蔺宜是个有八分说三分的人,他既然说能浅看一二,想必也是很懂的,程慕宁笑了,把案上的图纸往前一推,“还请杜先生看看,这几座房屋的建造是否固若金汤?”
瞧着像是宫苑的建造,杜蔺宜不动声色地仔细瞧过,方才那点失落烟消云散,显然是来了兴致,说:“此图结构精巧,想必这绘图之人是营造方面的老手,敢问公主这是谁的手笔?”
程慕宁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挑眉道:“一点问题都没有?”
杜蔺宜再看一遍,诚实地摇头道:“没有,若说有问题,就是这构造太精密了,按这工序,工匠起码要多废上几个月甚至是半年的时间。”
康博承的确是个在公事上一丝不苟精雕细刻之人,程慕宁想了想,又问:“假使一座尚未竣工的殿宇,遇到什么才会倒塌?”
“倒塌?”杜蔺宜愣了愣,说:“若要拆毁——”
“不是拆毁。”程慕宁提醒他说:“倒塌,我说的是使其看起来自然倒塌。”
这话简直经不起揣摩,揣摩起来就像是阴谋。
杜蔺宜怔了怔,仔细看了这图纸,吞吞吐吐地说:“这样精巧的构造,若非遇到地动,想要自然倒塌实在很难,除非事先拆毁掉几根承重的楹柱,风吹雨打后,或许有倒塌的可能。”
程慕宁沉吟道:“倘若建造用的工料皆为次品,底下的木桩已经被雨水泡烂,此时再拆楹柱,有几成倒塌的可能?”
杜蔺宜一愣,察觉到自己似乎触及了什么朝中秘事,精神一震,说:“倘若支撑楼板的木桩有了裂缝,即便不拆楹柱也极有可能倒塌,这时若再将楹柱拆毁,恐怕是支撑不了多久的。”
程慕宁递笔给他,“可能找到支撑力最强的几根楹柱?”
杜蔺宜自然是能的,他拿过笔圈了几处地方,交还给程慕宁后,实在忍不住问:“这是……哪里的宫苑?”
程慕宁收了图纸,但笑不语。
杜蔺宜便知自己问多了,他轻咳嗽一声,如今竟也懂分寸了,拱手道:“若公主无事,那鄙人便先告退了。”
程慕宁颔首:“有劳杜先生。”
待杜蔺宜满腹疑窦地走后,程慕宁把图纸交给银竹,道:“去找人再确认一下。”
银竹应是,迟疑道:“公主不信杜先生?”
“一来他并未真的钻研过营造之事,未必就说的全对。”程慕宁靠在椅子上,摇着扇说:“二来,总要试上一试,才知是不是能用之人,倘若不能用,公主府不养无用之人。”
第29章
连日雨后,火云如烧,京中又是一片焦金烁石。
押送金银的队伍已经在返程的路上,抵达前线的粮草也投入了军需,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程峥近日勤勉,早朝没有停过,这次起兵朝廷在没钱上栽了跟头,于是早早就把来年的赋税提上议程,税收关乎国政,一两句话说不清,一连吵了好几日,直把程峥吵得头大。
就在程峥要喘不上气时,沈文芥带着捷报回京了。
虽只是一场战时的小捷,但在如今这个风雨飘摇乌烟瘴气的朝廷,也足以成为破开乌云的一道天光。
程峥大喜,早朝时召了沈文芥一行人进宫论赏。
太和殿里,百官列队。裴邵站在左列最前的位置,是诸臣中唯一一个能御前佩刀之人,显得尤为扎眼,许敬卿与他面对面,两人眼神互相较量着。
程峥不察,只对沈文芥道:“朕听冯尚书说了,此次是你力劝鹭州知府,才得以将粮草提前押往交战地,早知沈卿口才了得,这回当真是解了整个大周的燃眉之急,朕该重重赏你才对!沈卿可有何想要的?你如今还在典厩署挂着职,唉,也怪朕疏忽,早该将你调回翰林才对,朕回头就下令!”
这时候程峥仿佛忘了沈文芥日日上奏骂他的不愉快,养了两年马的沈文芥性子也不复当年尖锐,他语气神态放得谦和恭敬,行过礼,八面玲珑道:“多谢圣上,此行并非臣一人的功劳,户部早早就派人到鹭州等地与各知州商谈,臣不过后来捡了个便宜罢了,要说功劳,还得是户部的功劳。”
张吉揣着手正走神,闻言蓦然抬眸,笑笑道:“沈大人太谦虚了,户部官吏平日只知算账看账,要论口舌,实在是不善言谈,若非沈大人在,不知还要耽误多少时日。”
“只是沈大人原是跟着兵部往前线运送战马,怎么改道去了鹭州?”待张吉说罢,许敬卿忽然发问道:“听说那一路,是殿帅派人相护?”
沈文芥看向左上首的裴邵,沉吟道:“的确,此次——”
“那就怪了。”许敬卿截断他的话,笑说:“殿帅原来早有打算,只是事关军需大事,怎么藏着掖着,连圣上都瞒?要早知殿帅有这一手,户部何须为了凑足军粮煞费苦心,圣上也不至于日夜忧心而病,实在是虚惊一场。”
话音甫落,气氛就微妙起来。
这事要往里深究可大可小,难免令人疑心他别有所图。程峥闻言,顺势看向裴邵,似乎在等他回应。
裴邵根本不看许敬卿,出列朝程峥道:“并非臣有意隐瞒,许相也说事关军需大事,怎可只寄托于一人口舌之上,那岂非将数万将士的命当做儿戏?还是许相觉得,抄没武德侯府的赃款充公,实在可惜?”
“殿帅慎言!”许敬卿斜眼看他,道:“武德侯渎职受罚,自行惭秽之下才将家产捐作军费,不说是义举,却也算功过相抵,如今他才遭毒害,尸骨未寒,殿帅便要往侯府头上泼脏水吗?”
裴邵摆出个低姿态,道:“怪我,一时用词不当,倒引得许相动怒,忘了许相与侯爷本是姻亲之交,侯府出事,最心痛的当属侯爷吧?”
“实事求是,与私交何干。”许敬卿肃声说。
这时有官吏出来打圆场,道:“许相与殿帅都是为了国事,有话好好说,可不要伤了和气啊。”
许敬卿还想再说什么,程峥适时开口道:“此事裴卿与朕提过,让沈文芥去鹭州也是得朕应允,所幸事情办得很好,赏,都有赏!听说同行抵京的还有押送粮车的将士,过几日便是千秋宴,届时入宫来,朕一并赏!”
裴邵自然没有事先知会过程峥,但程峥只看结果,眼下显然是替裴邵周全,许敬卿眼神暗下来,只得缄口。
散朝之后,程峥单独把许敬卿留下。
政事堂里,舅甥独处,程铮的情绪不似在朝上那样高涨,他站在座椅后,手搭在椅背上,低头把那折子看了又看,才轻轻丢到桌前,压着嗓音说:“舅父也看看吧。”
那折子边角都翘了,看起来像是被反复翻阅过。
许敬卿蹙了下眉,翻开看过,脸色霎时一变,终于明白前几日程峥为何好端端找工部的麻烦,如今又对他态度如此冷淡。
许敬卿重重搁下折子,语气肃然道:“此事臣毫不知情,行宫乃帝王宫苑,事关圣上安危,圣上难道以为,臣会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坑骗圣上?”
程峥坐下,抵着额头说:“当初朕本不欲修缮行宫,是武德侯再三劝谏,朕听了他的话才命工部去办这差事,为了这事,户部天天与朕哭穷,御史台更是日日上奏要朕戒骄戒奢——”
说到这里,程峥深吸一口气,抬头道:“何进林在工部品阶不高,他想要做什么都绕不开别人,舅父当真不知情?”
“臣不知情!”
这四个字许敬卿说得掷地有声。他虽放纵武德侯贪赃敛财,却也知道分寸,工部在地方上怎么折腾都可以,可天子脚下到处都是眼睛,他不至于为了这点小惠小利就将把柄主动送到别人面前。
但武德侯那是什么人?贪心不足,诛求无厌!
许敬卿一贯知道他的毛病,虽也对他时时牵制约束,但到底还是让这人钻了空子!
死了都还给他添麻烦!
许敬卿脸色一时不好,程峥见状半信半疑。
两人都冷静了片刻,程峥缓了缓语气,说:“今时不同往日,朕实在不想再出什么岔子。南边在打仗,朝廷需得鼎力相助,朕是皇帝,需得以大局为重……武德侯从前那些勾当,都处理干净吧,舅父也莫要再沾手,以免惹得一身腥。”
这话里不仅是敲打,还有撇清关系的意思。
许敬卿静沉沉地看向程峥。
自打程慕宁回京,程峥不知是觉得自己有了人兜底了还是怎么,竟渐渐有了想立起来的想法。
他竟然以为,程慕宁能心无芥蒂地替他托底。
怎么可能。
许敬卿倏然一笑,这笑让程峥莫名惶恐,不及发问,就听许敬卿道:“圣上旨意,臣不敢不尊。圣上如今与公主重修旧好,凡事都有公主相佐,自然是不需要臣了。”
程峥道:“舅父这话言重了,朕并非是——”
许敬卿却打断他,“可臣想问,圣上对公主,究竟了解多少?”
程峥一愣,心生茫然。
许敬卿又说:“当年种种,公主若不放在心上,臣倒也不说什么,只怕人心隔肚皮,圣上,可千万小心呐。”
程峥蹙起眉头,直到许敬卿离开都没有再说话。
太和殿附近倒是热闹得紧,眼看沈文芥就要官复翰林,从太和殿出来的一路上官吏同僚左右环绕,连声道贺:
“恭喜沈大人,此次立了大功,前途无量啊。”
“只怕回翰林还是第一步,说不准没多久又要高升了。”
“沈大人这回可算是熬出头了,恭喜,恭喜啊。”
……
……
“同喜,同喜同喜。”沈文芥左一作揖右一作揖,拜得眼花缭乱,眼看裴邵阔步走远,他费劲往外挤,匆忙地说:“这些年多谢诸位记挂了,待回了翰林,我再请诸位吃饭!”
他说罢挤出人群,作了个长揖就跑了。
快步赶上裴邵,沈文芥气喘吁吁道:“殿帅走得真快。”
裴邵侧目看他一眼,又回头目视前方道:“恭喜沈大人,很快就要官复原职了。”
依旧是那副淡漠的口吻,但沈文芥习惯了。
他瞥向裴邵,轻轻咳嗽一声,语气里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讨好,道:“殿帅就不想问问我是如何劝说几个州府放粮的?”
不等裴邵回答,他就自己先答了:“我去到鹭州后,照殿帅说的将京中局势说与知州听,又摁着户部官吏的手立下字据,可无论怎么说那知州大人都不肯松口,毕竟战时缺的不是钱,而是粮食,眼下把粮食卖给户部,局势动乱之下,来年他们未必还能用同样的钱买到粮。”
沈文芥说着,左右扫了眼,然后从袖中掏出一只方方正正的小匣子给他,低声道:“朔东与鹭州离得近,你们裴家与鹭州有交情,这趟派谁去游说都一样,他们看的是你裴氏的面子,有你作保,才肯卖粮。说到底,今日这功劳实非我所有,我认之有愧。”
裴邵面不改色地接过,打开匣子,里头赫然躺着枚印章,这印章上刻着裴氏军旗的图纹和裴邵的名字,显然这是裴邵的私印。他淡定地将此物收回袖中,道:“沈大人谦虚了,鹭州愿意卖粮是一回事,但要让他们在没看到银子前先行发粮,沈大人功不可没。”
这个确实,为了争取粮食能提前分发到交战地,沈文芥的确颇费了一番口舌。
他没详说这方面的经过,只说:“我知殿帅不欲将朔东与鹭州的交情掺合进来,我定守口如瓶。”
裴邵“嗯”了声:“有劳。”
沈文芥接着清了清嗓音,那犹豫沉吟的模样似在斟酌词句,对上裴邵,这位妙语连珠的昔日状元郎总有点词钝意虚。
以及一点不知所措的煎熬和冤枉。
事情还要说回三年前,不,是四年前。
那时裴邵才入京不久,性子说不上热络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嗯,淡漠,甚至眼中还很有少年人的蓬勃意气,沈文芥跟着太傅进宫时常能看到他,想他离家数千里,心中免不得同情,于是时不时就与他寒暄上几句,关系还算融洽。
不说多深,但起码也有点交情。
后来裴邵与公主关系渐近,那阵子正是公主辅政最棘手的时期,沈文芥便时常进宫与程慕宁谈论时事,那时裴邵对他的态度是一阵一阵的,偶尔沈文芥与公主说到兴头上时,抬眼一瞧,就见这人在窗外冷不丁地盯着自己看。
但那眼神转瞬即逝,常常令沈文芥以为是错觉。
沈文芥并不放在心上,只是时不时想来觉得费解,直到程慕宁离京,裴邵一连病了半个月,病愈后整个人性情大变,对谁都夹枪带棒,尤其是对沈文芥。
在那场春猎他升至殿前司指挥使后,更是变得专擅跋扈。
无论沈文芥在朝中发表什么言论,裴邵都能找到理由反驳讥讽一二,语气阴阳怪气句句刁难,一度堵得沈文芥不知所以,好几日不敢开口说话,不过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很久,没过多久裴邵就消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