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芥只当是朔东打了败仗,他父兄负伤,又逢公主离京,几重打击下他一时郁郁寡欢而已,很快就能好。
但沈文芥没料到那次他弹劾珍妃引得圣上不满,裴邵竟会站在向来与其敌对的许家那头,直将他从翰林贬去了典厩署!
沈文芥头两日人都还是懵的,直到捡了两天马粪后,他忽然回过神来,愤愤不平地要找裴邵理论!
可裴邵根本不搭理他,每回他靠近裴邵不到五步,就会被他周遭的侍卫提着领子丢出去。
他根本近不了裴邵的身!
且典厩署每回给禁军配马,只要轮到他去,那个叫周泯的小侍卫必定吹垢索瘢故意找茬。
直到周泯有一回愤愤不平说漏了嘴,将长公主当日的话学给他听,然后道:“谁让长公主与你郎情妾意,还来骗我家小主子的感情!就该你受着!”
沈文芥这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惊悚之下,从此绕着裴邵走。每每深夜他辗转反侧,也觉得匪夷所思,公主竟对他有那种心思,怪他迟钝,竟全然没有察觉。
这三年来沈文芥心中备受煎熬,既觉得荒诞委屈,又觉得理屈词穷,他一面怨裴邵这种迁怒的行为,害他好端端养了两年的马,一面作为公主的爱慕对象,又实在理直气壮不起来。
是以三个月前裴邵找到他,将私印交付于他时,沈文芥着实大吃一惊,他想不通,这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诚然三年过去,沈文芥看他也沉敛不少,想来,许是气终于消了?
唯恐令他误会自己对公主𝒸𝓎也有意思,沈文芥此时思前想后,谨慎措辞道:“那个,你和公主现在……”
裴邵却忽然顿步,对着丹凤门的方向眯了下眼:“看来,有人来接沈大人了。”
【📢作者有话说】
《关于沈文芥心虚惶恐了三年这件事》
第30章
程慕宁下了马车,上前与裴邵互相让了个虚礼,看向沈文芥说:“你昨日怎么回事?”
沈文芥表情当即一僵,尴尬地哈哈了两声。他昨日就进京了,程慕宁差人给他递了口信,可沈文芥在宅子里犹豫着犹豫着就错过了时辰,后来索性闷头睡去,全当忘了这回事。
但显然这不是个解决事情的好法子,该来的总会来的。
沈文芥摸着鼻子,避开公主的视线说:“下官回京途中病了一场,昨日刚抵京身子不太爽利,倒头便睡下了,这一觉睡醒误了时辰,还望公主恕罪……那什么,这一路实在颠簸,我现下还觉得头疼未愈,公主,我先回府休息了,告辞,告辞。”
他分别朝两人拱了拱手,脚底抹油就打算开遛,奈何刚走上两步,就被程慕宁叫住了:“你站住。”
沈文芥闭了闭眼,心下一叹。
他与公主相识多年,同拜太傅门下,他做程峥伴读的那几年,与公主更是有同窗之谊。公主出事时沈文芥不惜得罪圣上、牺牲前途也要替她求情,但这份情谊却无关乎男女之情。
他们之间是挚友,是志同道合的知己。
他承认他喜欢公主的性子,欣赏公主的才智,但沈文芥从来没把公主看作是女子,因此也根本没往那方面想过。
乍然得知公主的心意,他心绪百转,甚是混乱,但那不是欢喜,反而是对无法回应公主心意的为难和不知所措,以及无颜面对裴邵的心虚和恐惧。
是以他昨日躲着没见公主,一来是不知如何应对她,二来么,当然是为了避嫌!
毕竟见识过裴邵发疯,可不能再刺激他了。
思及此,沈文芥余光瞟向裴邵,咽了下唾沫说:“公主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程慕宁上下打量他,三年未见,沈文芥与从前相差甚大,身上那股子清傲劲淡了许多,反添了几分假模假样的世故。但程慕宁眼下也没有闲情逸致与他追忆往昔,只说:“你今日瞧着气色不错,听说你跟着辎重南下去了交战地,我有许多事要问你,上车吧。”
“上,上车啊……”沈文芥频频斜向裴邵,对方却只挑唇讥笑,眼看他抬腿就要走,沈文芥忙高声说:“今日……今日恐怕也不是很方便,实在很不巧,我今日约了人,要不然公主还是询问户部吧,此次押送辎重南下,户部官吏全程随行。”
程慕宁微顿,直言问:“你怎么回事?”
“我……”
他能怎么回事,这位姑奶奶到底知不知道典厩署三年有多苦,眼看翻身在即,一定要今日、在裴邵面前与他叙话吗!
沈文芥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说点什么把此事岔过去,就听丹凤门外骤然传来飒飒马蹄之声。几人循声看去,只见来人束着高高的马尾,衣袂翩跹,那骑马的劲道和裴邵有的一比,赶在守门禁军出刀拦人前勒马而下。
那马蹄扬起了一阵灰土,散开后露出了张女子的脸。
是个年轻的女子,看着二十二三的年纪,眉眼生得格外昳丽,但举止舒张,不显半点妩媚之态。
程慕宁眉梢微挑,心下当即了然。
这趟鹭州往前线押运粮草,领兵的是鹭州守备军指挥使陆毕的儿子陆戎玉,陆毕年岁已大,有意培养此子接替自己的位置,但陆戎玉不擅武力,且志不在此,于公事上很不靠谱,反而是他长姐陆楹有勇有谋,陆毕只得让她从旁协助陆戎玉,如今鹭州的城防军务,大多是落在她手里。
此次运粮,虽是挂着陆戎玉的名,但实则陆楹才是领头的那个。
昨日礼部负责给鹭州将士安排屋舍,抉择不下这俩姐弟的住处,还是央程慕宁挑的宅子,是以当陆楹一下马,程慕宁便知悉了她的来历。
能从男人堆里摸爬滚打过来的人敏觉性自然不低,陆楹显然也认出了她来。
只见她面上揣摩思忖的神情一闪而过,疾步上前行过礼,道:“臣女陆楹见过公主,不知公主在此,有失仪态,还请公主恕罪。”
程慕宁虚扶了她的手臂,对她露出了善意的笑,温声道:“快请起。陆姑娘和陆小将军此行押运粮草有功,何罪之有,本宫谢你们还来不及。昨日本想设宴款待,奈何不日就是千秋宴,便没有再铺张,没想到今日提前见上了。”
程慕宁说话轻言细语,语调虽慢但每一个字都饱满圆润,温柔却不失力度,很有蛊惑人心的本事。
裴邵闻声掀了掀眼皮,果然从陆楹脸上看到了松懈的神情,这就是程慕宁的厉害。
只听她跟着缓下声音,“公主有心,陆楹谢过公主好意,不过此次陆楹与家弟也不是第一回 进京了,公主无需太客气。”
程慕宁道:“本宫听说过,上年圣上生辰,陆指挥替知州进京拜贺,陆小将军送了圣上一支天香玉露,圣上爱不释手,现在还摆在窗边呢。”
说来汗颜,陆戎玉别的不行,就是在奇花异草的培育上颇有天赋,可这项天赋在这种场合却不是很能拿得出手,陆楹讪讪道:“家弟……献丑了。公主与圣上同日生辰,只可惜上年没能见到公主。”
程慕宁笑说:“那有什么,来日方长,不过陆姑娘方才匆匆而来,瞧着着急,是有什么要紧事?”
陆楹微顿,瞥向沈文芥,沈文芥却吓得当即移开视线,一步半步地挪着,整个人都要藏到裴邵身后了。
“的确是有事。”
陆楹对着沈文芥弯唇,却在他惶恐之际,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向裴邵说:“离开鹭州时世子恰好借道路过,见我有可能来京,便让我给你捎封信。世子说了,你这几个月丢了魂,上封家书都还没有回,让我来瞧一瞧,看你是不是病了。”
鹭州挨着朔东边界,陆楹与裴邵也是旧相识,她话里带了点揶揄,可见两人关系尚佳。
裴邵两指拎过信封将其收好,说:“近日事忙给忘了,既然来了,去我府上喝口茶?”
“改日吧。”陆楹道:“今天约了人呢,沈文芥——”
她终于还是把目光转了过来。
沈文芥一个激灵,在裴邵背后倒吸了口气,迎着三个人的目光,只觉得进退两难,“我今日吧……其实……”
他的视线在陆楹和程慕宁之间反复横跳,这两个人,没有一个适合单独相处的。沈文芥闭了闭眼,干脆咬牙道:“我与殿帅约好在府里一叙,实在是,很抽不得空!”
这时,程慕宁微挑了下眉,“你今日,约的人是裴邵?”
陆楹也不解,道:“你二人有什么好叙的?”
裴邵亦冷淡地看着他,那是一副袖手旁观,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样子。
诚然,裴邵怎么可能帮他呢,他现在恐怕恨意横生,说不准明日又要发疯了。沈文芥只能赶在裴邵拆台之前,硬着头皮说:“一点公务上的事,两位要是不介意,可以一起,人多热闹嘛,哈,哈哈哈……”
不待另外两人应话,那边陆楹似是想起什么,拧眉说:“还是不要去裴邵府上吧,他那一院子的花呛人得很,天气热,多待一刻钟都要把人腌入味儿,我看东市新开了家酒楼很是不错。”
说到这儿,她才想起问:“公主觉得如何?”
程慕宁顺势应下,“陆姑娘相邀,本宫自是要应。”
提议的分明是沈文芥,程慕宁应下,却是把面子给到了陆楹。陆楹平日虽在鹭州军中很有话语权,但出门在外,她便只是一个女子,旁人并不会像尊重陆戎玉那样给她面子,可才初次见面,这位长公主的态度就已经是处处周到,她并不把陆楹当作寻常的世家贵女来应对,这恰好就是陆楹想要的,
陆楹忽然明白,裴邵这样一个不开窍的硬石头,怎么就一时情动,还栽得体无完肤。美人温言温语,直叫人心里熨帖,这换做谁应该都容易迷糊吧。
思及此,她忍不住瞟向裴邵,揶揄地朝他挤了挤眉。
裴邵漠然移开视线。
沈文芥生怕裴邵拒绝,他无法独自面对两个对他心有爱慕之人,只好说:“坊市鱼龙混杂,恐照顾公主不周,殿帅在旁,也能保护公主的安危,对吧?”
裴邵不言,垂目注视着程慕宁。
程慕宁莞尔,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手里的丝绦,“殿帅明早还要换防吧,实在不得空,也不必勉强,有陆姑娘在,本宫很安心。”
陆楹也反应过来气氛有点古怪,“嗯……”
裴邵无声扯了下嘴角,转向陆楹说:“上回你来时我不得空,今日带你在京里转一圈。”
他说罢,从侍卫手里牵过马,抬腿跨了上去。
陆楹赶忙跟上,提了提眉梢,说:“这么好,一年不见,你转性子了。”
如此便说定了,一行四人,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陆楹拉着缰绳,看向沈文芥,弯了弯唇说:“不过这回用不着你,有人带我逛。”
第31章
说来沈文芥与陆楹相识,其中还有许嬿的功劳。
上年程峥生辰宴,陆戎玉送的那盆花得了许嬿青睐,程峥为了讨许嬿开心,才将那花好生收下,还命司花局的人向陆戎玉讨教了培植秘法,又加上陆戎玉是陆毕的儿子,程峥下令给了不少赏赐,除却金银细软,其中还有一匹进贡的汗血宝马。
哪里知道这陆小将军对宝马兴致缺缺,反而是陆楹兴致盎然,内侍还没有将马送来,她就已经迫不及待去典厩署看过了。
而那匹马正是沈文芥喂养的几匹马之一。
沈文芥这个人很有意思,他看着不修边幅蔫儿吧唧,可那股子争强好胜的勤奋劲儿隔着褴褛衣衫也能暴露无遗,他捡马粪有捡马粪的学问,喂马也有喂马的学问,经他手的那几匹马,都是马厩里拔得头筹的好马,他明明不甘于此,却也为此颇为得意。
而对待陆楹,他态度恭敬有度,虽说偶尔圆滑奉承,可实则并无攀附之意,这种圆滑更像是敷衍搪塞,他根本没把旁人放在眼里。
能屈能伸,又心高气傲。
陆楹觉得这人有趣,于是与裴邵打听过一二,她很想与之深入结实一番,奈何在京中停留的时日太短,没多久她便回了鹭州,本以为此生再没什么机会能与之相见,却没想到这回沈文芥会来到鹭州。
天时地利人和,陆楹哪个都不会放过,这两三个月的相处,她已然打定了主意。
四人到了酒楼,在临江的窗边落了座。
江雾袅袅,水光潋滟。新开的这家酒楼以蟹作招牌,还没到秋日,螃蟹就已黄满膏肥,陆楹拆了一整只,全堆到了沈文芥的盘子里。
沈文芥如坐针毡,连饮了好几口酒,反而是陆楹神色自若。
如此直白坦率,程慕宁大概明白沈文芥是如何让鹭州提前预支军粮,裴邵又是为何挑沈文芥前去了。
思及此,程慕宁弯了下唇,对陆楹道:“不知陆姑娘此次能在京中停留多久?”
陆楹擦了擦手,说:“回公主,这趟我等本不该入京,但押送粮草时有几个朝廷官吏同行,唯恐他们途中遇险,这才一路相护,大抵过了千秋宴就该走了。”
陆楹在鹭州军中相当重要,程慕宁不信她千里迢迢入京,仅仅只是为了护送官吏。
她没有说实话,程慕宁也没急着追问,只说:“千秋宴还有几日,那这几日不若就让沈大人招待陆姑娘吧。”
沈文芥呛了口酒,“我——”
程慕宁说:“不过沈大人若有招待不周的,公主府也随时恭候,本宫定竭力为陆姑娘解忧。”
是解忧,而不是解闷。
陆楹稍顿,对上长公主投来的视线,按下疑虑道:“多谢公主,臣女必会亲自携弟拜访。”
陆楹说罢,举杯敬她。
程慕宁握起酒杯,与她碰了个满盏。
“公主豪爽。”陆楹挑眉,眼里露出点欣赏的神色,说:“原以为京中女娘娇贵,都是滴酒不沾之人,看来是臣女见得少了。”
陆楹好酒,欲再给她添上。
裴邵不动声色地蹙了下眉,一口饮尽杯中酒,随即将杯盏推了过去,“劳烦。”
陆楹顿了顿,只好先给裴邵满上。她迟疑地看他一眼,随后恍然笑道:“这酒容易醉,给公主换上果酒吧。”
程慕宁道:“倒是不用,松花酒甘甜清爽,酷暑天里很是盛行,陆姑娘在鹭州很少饮此酒吧?殿帅夜里换防不宜饮酒,沈大人酒量略逊,本宫今日陪陆姑娘小酌几杯。”
陆楹闻言一挑眉梢,其实她也很想看看这位长公主究竟是个什么性情,人么,就是要灌醉再看,看完了也能回去与世子报信。是以陆楹只犹豫一瞬,在裴邵凶冷的目光下,笑着给公主斟酒。
裴邵敛眉,指腹压在杯沿上,问:“南边战事如何?我听说一个月前军中出了乱子。”
这些都在呈上来的军报上简述过,程慕宁闻言也看过去。实则她昨日让人去请沈文芥也是为了了解交战地的情形,奈何这人也不知怎么,从方才就没有直视过程慕宁的眼睛。
想到这个,程慕宁又随意地凝了眼沈文芥。
哪知这一眼竟叫沈文芥受了惊,“噹”地一声碰倒了酒杯。
陆楹正要开口就被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