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邵大抵知道她在想什么,说:“不算低估,这的确是他最后的家当。”
禁军戍守整个皇宫,武德侯送进宫多少钱,裴邵心里大概有个数。
程慕宁拣起两根金条,随意地敲击了一下,只听“噹”地一声清脆悦耳,“这是圣上用来哄你的。”
没有给卫嶙安排上步军司的职务,转头送来了一箱黄金,显而易见,程峥仍不想把调度禁军的权力再分给裴邵,他早就对裴邵起了防备之心。
水满则溢,裴邵和许敬卿一样,时日一长,都成了程峥的心头刺。但偏偏程峥又畏惧,不敢真的撕破脸,对许敬卿他假手他人,对裴邵,则是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
程慕宁见裴邵不说话,侧目道:“这个,你要收吗?”
“为什么不要?”裴邵将程慕宁手里的两根金条原样放回去,“公主不知道,殿前司也很缺钱。”
养兵的确很费钱,且宫里宫外的走动,裴邵也需要上下打点。许敬卿有武德侯这个金库,但裴邵没有,头两年他过得十分艰难,几乎全靠朔东的补贴和程峥时不时的赏赐,毕竟他那点俸禄,也就够养几个近侍,好在后来刘翁把产业置办起来了,裴邵手头才稍稍宽裕了些。
程慕宁看裴邵这副精打细算的模样,忍不住一笑,感慨道:“看来威风凛凛的殿前司指挥使,日子也很拮据,要不要我帮你?”
裴邵斜睨她一眼,“怎么帮,公主很有钱吗?”
程慕宁道:“我跟张吉熟。”
“那是你替他挣钱的时候他跟你熟。”裴邵扯了扯唇,道:“你跟他要钱试试?”
这个嘲讽的语气,可见裴邵也没少受张吉搪塞,毕竟管账的么,都有点抠。
“辛苦了。”程慕宁看向裴邵,伸手抚上他的脸说。
裴邵微微一顿,程慕宁的神色很认真,没有半分刻意为之的旖旎,这样郑重其事,竟带着几分道谢的意思。裴邵要的不是这个眼神,他面无表情地拉下她的手,“公主不要自作多情,你当年让岑瑞带的话说的不错,就是为了裴家,我也会这么做。”
程慕宁没有否认当年北郊猎场的事与她有关,许多事她没有明说,但也没有刻意隐瞒裴邵。
那么多蛛丝马迹,足够他洞察秋毫。
而程慕宁这些年与京中一些朝臣的联系没有断过,这中间裴邵不动声色地给她行了许多方便,虽然相隔两地,但他们心知肚明,彼此本就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而无论是出于对裴邵的信任还是裴家的约束,她都不必担心他背叛,也不怕他受人诱惑。
他是她最好的选择,这是程慕宁打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的事。
理智上来说裴邵认可程慕宁的决定,所以当初在被程慕宁冷情决绝地抛弃后,仍旧接过了她为他打造的青云梯,且如她所愿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如果不是沦为棋子的那个人是他自己的话,他说不定还会为她精彩的计划拍手叫好。
程慕宁原本以为昨夜之后可以重修于好,但其实并没有,在床榻上的坦诚相待不能交心,她费劲力气好像也不能让裴邵相信,起码在肌肤之亲上,她是真心的。
没有半分想和他进行情.色.交易的意思。
但她现在才发现,这个问题有点棘手。
裴邵眼下很是油盐不进。
算了,时日还长。
程慕宁把那点苦恼的情绪压下去,说:“我去看看卫嶙,一起吗?”
裴邵“嗯”了声,先行迈开腿。
程慕宁紧跟其后,落下裴邵两三步,裴邵脚下微顿,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动作迟缓,不由放慢了步调,待走出几步之后,他还是问:“很疼吗?”
他紧接着道:“晚些我去跟荀叔拿药。”
“不用。”程慕宁没有看他,冷静地说:“真的不用。”
裴邵没有再说话,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程慕宁仰头去看他,却见他视线不轻不重地落在她耳根上,那里不受控制地泛起了红潮。
第44章
看过卫嶙后,程慕宁回到厢房。暑天炎热,整日下来身上黏腻得难受,她叫了水沐浴,银竹这才瞧见她裸.露在花瓣上的青痕,已经比早晨时消退了许多,但仍让银竹一时错愕。
尤其是锁骨下面。
银竹深吸了一口气,“公主……”
程慕宁有点困,趴在浴桶边沿,眼都没有睁开,“嗯?”
银竹动了动唇,却不知说什么好。说实在话,银竹打小侍奉公主,可却不是时时都能揣摩出公主的心思,当年她以为公主对裴邵从头到尾都只有虚情假意的利用,所以才能头也不回地离开京城,并且在邓州三年,从未提过裴邵一回。
她缄口不言,仿佛根本没有过这个人。
如果不是那枚扳指的话,银竹真的会这么认为。
程慕宁是个过于克制冷静的人,她可以坐在政事堂的长椅上接受言官面对面的口诛笔伐而不为自己辩驳一个字,直待言官骂累了,再平静地提起下一个议案。
但再如何理智,公主也是个人。
何况她还这样年少。
在先帝身边侍疾的两年她见多了人心险恶,先帝教会了她忍耐,却没来得及教会她如何消解这种恐惧和痛苦。银竹后知后觉地发现,裴邵是公主的宣泄口,是她濒临崩溃下抓住的救命稻草,也是武器。
所以面对这满身青紫,银竹既问不出她是不是被强迫的这种话,也无法像那些老言官似的用声誉来规劝公主自爱自重,只小声地说:“奴婢明日去给公主找点药吧,公主还有没有哪里不适?”
程慕宁闭眼摇了摇头。
“那——”银竹说话间,湢室的珠帘晃了一下,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他缓步入内,停在不远处看着程慕宁。银竹猛地起身挡在浴桶边,对上裴邵的目光,她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刚张了张嘴,裴邵就已经绕过她,垂眼,捻住两缕程慕宁脸颊上湿哒哒的发,拨到了耳后。
银竹心中挣扎了一番,只好退下。
程慕宁右脸压在小臂上,呼吸均匀,仿佛快要睡着了,直到感觉那只握着湿发的手顺着发端轻轻触碰背脊,指腹在那些青痕上摩挲了一下。这粗粝的触感让她当即睁开了眼,正好撞上裴邵被油灯印成琥珀色的眸子。
她愣了一下,旋即镇定地仰起脖颈。
片刻后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今夜不是要换防吗?”
裴邵“嗯”了声,“给你拿药。”
程慕宁一边想着禁军换防的时辰,一边想他果然还是去跟荀白趋拿药了,荀白趋虽说是个大夫,但怎么也算他半个长辈吧,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开的口……
思及此,程慕宁探出被温水泡得发皱的手,去够他手里的药罐。
裴邵捏住她湿.漉漉的指节,挡了挡。
这间厢房里的湢室狭小,他这么人高马大地往这里一站,很有压迫的味道,程慕宁想到昨夜在浴桶里愉快又不愉快的经历,隐隐还觉得膝盖发疼,所幸他很快就松开了手,把药罐放在干燥的架子上,说:
“晚点回来再上药。”
……
夏日蝉鸣叫得厉害,两个工部小吏举着捕网在捉蝉,程慕宁从院外踏进来,那两人停下动作,让到一旁拱了拱手。程慕宁朝他们点过头,径直走过。已经有官吏等在廊下,抱着刚整理出来的档册,随在程慕宁身后迈进值房。
那官吏叫梁田,是工部下总掌文书的官吏,这回对工部的排查,便是由他负责整理历年文册记档。
程慕宁从他手里接过档册,就那么薄薄几本,她拿起来掂了掂,忍不住一笑,“整整两日,梁大人是有什么难处吗?”
梁田三四十岁的模样,长得内圆外方,说话也很圆滑:“公主不知道,这些年工部记档乱,陈年旧账翻起来没那么容易,何况眼下这人不是……都让殿前司抓去审查了么,卑职品阶不高,也调不齐人手,实在不容易,要不公主再指几个人过来?”
明知这是搪塞的话,程慕宁也不恼,说了几句体面话,让银竹把人送出去了。
银竹回来时皱着眉头,程慕宁已经在翻看文册了。
银竹道:“这梁田一个五品官,架子倒大得很,公主,要不换个人吧?”
这些日子裴邵负责查南山行宫的案子,程慕宁则顺势查起了工部内里的阴私,可这和上回核对户部账簿不同,户部有张吉愿意配合,各项事宜办起来都得劲,工部里却人人各怀心思,从上到下,没有人把程慕宁放在眼里。
换谁都没用,除非蒋则鸣拿出态度来。
程慕宁搁下文册,问:“这会儿下朝了吗?”
……
今日早朝散得比往常早,但里头事可不少。才刚过晌午,蒋则鸣一脸麻木地退出太和殿,
朝中的势利四分五裂,蒋则鸣平日独善其身,眼下却里外不是人,这几日他接二连三地被弹劾,多是斥他渎职失察之责,程峥知道蒋则鸣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本也不想罚他,是以前几日都糊弄过去了,谁知道他越糊弄,底下议论声便越大,今日十几个折子,全是声讨的声音,就连御史台也掺合了进来。
程峥没有办法,只能松口说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先罚俸两年,待工部案子了结之后再行定夺。
眼看蒋则鸣寒了心,张吉从后面追来,宽慰道:“唉,你也别太沮丧,圣上心里有数的,这不是也没罢你的官嘛。”
蒋则鸣动了动唇,显然没有被安慰到。
同为六部尚书,他和张吉素有往来,又因为两人都对宫里宫外那点阴私心知肚明,保守这种秘密,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蒋则鸣在他面前说话少了弯弯绕绕,道:“圣上心里哪来的数,要有数,工部会出这种事?”
“诶!”张吉左顾右看,低声说:“罚你两年俸,命都不想要了?”
蒋则鸣不吭声,他这几日也是烦得很。
张吉又叹气:“我说你,当了二十年的官,怎么这种事还不明白?行事论心不论迹,在朝为官哪能时时做到明哲保身,今日工部的案子,你办了,定要得罪许党,可你执意不办难道就能哪边都不沾?康博承的下场摆在这儿,除非你立即辞官回乡,否则这个差事,你想片叶不沾地混过去,没门儿!”
“我——”蒋则鸣也知道他说的有道理。
想到康博承,蒋则鸣心里就不得劲儿。
前两年康博承刚提拔上来的时候,眼里揉不得沙子,自以为伸张正义地往圣上跟前上了几次折子,可圣上不仅坐视不理,还在朝上借机将康博承斥了一顿。彼时康博承还不知所以,大有不撞南墙心不死的意思,蒋则鸣实在看不过去,稍稍提点了他几句,康博承当时愣在原地,这才消停下来。
可这人脾气倔,反反复复的,这些年若不是有蒋则鸣压着,以他的性子,哪日不留意恐怕就要把工部捅破天。蒋则鸣也惜才,不愿这样一个能办事的人被贬谪流放,处处替他周全着,可没想到……
他会是党争之下,牺牲的第一个。
蒋则鸣深知康博承的死绝对有内幕,可追究此事没有意义,他们从先帝时期走过来,什么场面没有见过?死个人而已,不该是大惊小怪的事情,眼下的局势如何变化才是该着眼之处。
蒋则鸣把心中那点悲悯压了下去,说回方才朝上的事,“一个女娃娃,心思倒是毒,我这被参的折子,恐怕一半都是她的手笔。”
张吉笑了一下,道:“我看你也别犟了,公主这回奉的是皇命办差,如今不是公主要找许相的麻烦,你得看清圣上的意思。”
蒋则鸣沉默下去,“往后又有的折腾,没个安生日子过。”
工部办事处与户部就隔了一道高墙,两人在墙外分道扬镳,蒋则鸣进到院里,没立即进值房,而是站了片刻,转头去向存放文册的档房。眼下在查档,几个官吏埋头翻看档册,只那办差的速度不敢恭维。
最里头隔开了个单间,统管此事的梁田,这会儿正背着身子给他那株绿萝浇水。
蒋则鸣走过去,“你倒是好兴致。”
梁田手一歪,浇水壶里的水洒了出来,𝒸𝓎他拍了两下打湿的衣袍,忙拱手说:“尚书大人怎的来了?可是要找什么文册?您差人吩咐一声,卑职送过去便是,怎么还亲自跑一趟?”
蒋则鸣坐在他的座椅上,说:“我哪敢劳动你梁大人,公主的差事都敢糊弄,焉知不敢糊弄我?”
梁田一顿,忙说:“大人,这不是……按您说的办吗?”
蒋则鸣蹙眉,凌厉的眼神陡然扫向他,说:“我何时吩咐过你们敷衍公主?”
“这——”
梁田无言以对,蒋则鸣是没直说,但他不愿意配合公主的态度摆在那里,底下人自然有样学样,且公主这回一副要将工部整个掀翻的架势,那总归是人心惶惶,生怕受到殃及,自是能避就避……
诚然也有些想趁机攀附升官的,但人么,还是胆子小的多。
蒋则鸣懒得与他兜圈子,“给你五日,把该呈给公主的通通呈上去,若有一件疏漏,那就是你渎职有罪!”
梁田怔了怔,“可是……”
“你要是办不到,就把这个位置让给别人。”蒋则鸣平日不管事,可这工部尚书的威仪拿起来却是正正好。
梁田被吓住了,忙躬身应下。
不到三日,梁田便通宵达旦地办完了差事。
程慕宁瞧着那堆得跟山似的书案,便知自己的法子奏效了。果不其然,往后几日,办事官吏都勤勉不少,除了蒋则鸣对她态度反而更淡以外,一切都很顺利。
这日,户部帮着稽核的官吏到了,两司的人坐在一处,核对着历年的工程营造和账目。过了晌午,程慕宁便差人给各位大人准备了饭食,坐了一个上午,众人皆是腰酸背疼,起身就要移步廊下。
蒋则鸣也要起身,就听程慕宁道:“蒋大人。”
蒋则鸣被摆了一道,气还没有消,冷声道:“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程慕宁笑了笑,说:“先帝时康博承便因修建沟渠小有功绩,可彼时先帝便未着急提拔他,你可知为何?”
蒋则鸣顺势说:“为何?”
“因为工部有蒋大人啊。”程慕宁温声说:“一山不容二虎,康博承是个能臣,蒋大人就不是么?当初城池修浚、屯田、水利,哪一项不是蒋大人一一着手办的,就连地方督查你也从不假手于人,先帝任人唯贤,他的眼光向来独到,如今工部鱼龙混杂,本宫信不过别人,只能用你。时间太紧,偶有不周之处,还请蒋大人谅解。”
蒋则鸣面色微动,似乎僵住了。
陆楹接过银竹递过来的饭食,心中忍不住啧啧道,杀人诛心,这还不给蒋则鸣感动坏了。
【📢作者有话说】
咱们公主哄人是一流的,不限性别和年龄的那种
第45章
程慕宁的话听起来好像是刻意恭维,但却直击人心。
蒋则鸣年近半百,为官二十六载,单是在工部就已经二十三载,若是对这个地方没点感情,以这两年工部的势态,他不想沾惹是非,大可请调担个闲差,腾出一个工部尚书的位置,想必许敬卿也十分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