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为官资历够久的老臣都知道,先帝时期,蒋则鸣也曾是御前的红人。彼时他还是个从五品的工部郎中,因为差事办得出挑而被先帝看重,短短三年时间,就从从五品的小官升至四品侍郎,一时风头无俩。他那时也年轻气盛,一心为了朝廷为了圣上,与后来的康博承实则很是相像,于公务上勤勉得可怕,先帝对他是十分看好。
可以说,先帝是他的伯乐,而蒋则鸣势衰时,也正是从先帝领兵出征,败退回京开始。
打那以后皇权下移,先帝自身难保,卧床不起,对朝中乱象他有心无力,蒋则鸣也就是从那时起渐渐收敛了锋芒,“能臣”这两个字,他现在听起来都恍惚。
蒋则鸣捧着食盒坐在廊下,碗里的饭食却一口没动。他怔怔仰头,那日光刺得他微眯起眼,而后垂目重重一叹。
闻嘉煜近来把工部上下的变化都看在眼里,一日傍晚,趁着公主进宫得了闲,他去见了许敬卿
许敬卿的书房里摆放着许多古玩字画,单看他的书法,也是笔走龙蛇,走势雄健,可窥其孤高与野心。
这是个表面稳重,但实则极度傲慢的人。
他站在博古架旁擦拭着那一樽玉麒麟,待闻嘉煜细说了工部详情后,才吹了吹灰,说:“意料之中,蒋则鸣在工部多年,对工部内里情况心知肚明,可他从未插手分毫,既不阻拦也不徇私,你知道这种不偏不倚,就已经摆明了立场,他本就不是个能用的人。不过从前也罢,如今他既已倒向公主,往后你在工部做事要小心。”
闻嘉煜应是,又问:“当年……许相怎么不寻机将他移出工部?若是换个人,办事岂非更得心应手?”
许敬卿闻言,瞥了闻嘉煜一眼。
闻嘉煜低了低头,忙说:“我只是觉得,以许相之势,安排好蒋则鸣应当不是问题……想来是有更深远的打算,子陵不才,没能揣摩出来。”
许敬卿把那玉麒麟摆回去,仔细挪了挪位置,让其与其他摆件在一条横纵线上,才说:“蒋则鸣一走,康博承就得顶上去,此人太过刚烈,这些年若非被蒋则鸣压着,都不用等公主回来,早就把工部掀翻了,与其如此,倒不如把蒋则鸣放进去,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为了圣上,他也得知道轻重。”
的确,一下把工部尚书与侍郎都换掉,动作太大容易叫人拿住把柄,也会令圣上不安。不过不得不说,许敬卿把圣上拉下水这招实在太妙了,武德侯在朝中行贿受贿,可贿赂谁能比贿赂圣上好使?
圣上自己或许还不觉得是多大点事,稀里糊涂就当了别人的盾,待反应过来时已措手不及。
闻嘉煜低垂的眼眸划过一瞬间的沉思,又说:“可眼下这么下去,会不会牵连到许相?”
“此前经手这些事的工部官吏是何进林,他们何家在工部瞎折腾,与我有什么干系?”许敬卿嗤了声,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闻嘉煜眯了眯眼,便知道此次工部的事许敬卿是有把握全身而退的。
意料之中,朝中依附许党之人众多,许敬卿办事向来无需自己动手,就算惹出什么麻烦,他两手一背,自是事不关己。
但经此一事,工部是许敬卿费心筹划起来的,里面不知道搭进去了他多少钱和心力,经此一事,折损的不仅是许敬卿在朝廷的经营,还断了他借工部与地方联系的渠道。
这么大的损失,许敬卿定不会这么算了。
然而许敬卿却并没有要与他在细说的意思,闻嘉煜在他这里,到底还没到能全然托付的地步。
许敬卿丢下擦拭摆件的帕子,坐下道:“皇后那里,近来可有动作?”
闻嘉煜思绪回笼,摇了摇头,说:“娘娘只让我在工部多替公主周旋,她盼着这案子能早早办完。”
许敬卿挑了挑唇,“她盼着许家能早早给姜家腾位置。罢了,你且应付着吧,不过你要知道,皇后不打紧,打紧的是姜家父子,你得博得他们的信任才行,这姜覃望在翰林颇有名望,他一日维护公主,公主就多一分胜算。”
说到这里,他又斜了眼闻嘉煜,“说来也怪,姜覃望是个爱才之人,杜蔺宜那个愣头青他都能高看一眼,怎么偏偏你不得他的心?”
闻嘉煜笑了笑,“哪里知道,兴许……杜公子的确有过人之处吧。”
……
工部的记档明面上没有问题,排查需得把采办到施工的各项环节,再与户部拨下的款项一一核对,且这采办里最多门道,光是看白纸黑字绝看不出什么古怪来。
程慕宁对工部的章程并不了解,若是只她一人来办,这案子兴许真要不了了之了,好在蒋则鸣这十几年的尚书也不是白当的。
这些日子蒋则鸣一改往日闲散,连带着办事态度也强硬起来,又移交了几桩当年地方报上来,由工部承办的几项有问题的营造,挨个盘查了当年经手的官吏,竟又捉到几条漏网之鱼,且拔出萝卜带出泥,今日殿前司的人来,直接押走了好几个。
殿前司今夜怕是又不得消停了。
天边红云卷日,已是黄昏时刻,程慕宁已经两日没见裴邵了。刘翁在旁侍菜,见她只囫囵吃了几口,不由问:“可是今日的菜式不合公主的胃口?”
“没有,很合胃口。”程慕宁说罢,搁筷道:“刘翁,这饭菜再备一份,还有干净的里衣,我给裴邵送去。”
刘翁恍然大悟地笑了笑,说:“公主体贴,不过那地方脏,公主要是挂念主子,老奴着人跑一趟便可。”
“不用。”程慕宁搪塞说:“我有事儿呢。”
刘翁只好应了。
两炷香后,程慕宁坐在班房里,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摆出。
这里是狱卒的值房,空间逼仄狭小,虽与牢房隔开了距离,但依旧能闻到浓浓的血腥味,伴随着铁锈的味道,并不好闻,所幸还算干净整洁,想来是特意为裴邵收拾过的。
案上摆着一沓卷宗,程慕宁顺手拿起来翻阅。
裴邵从审讯室回来时天色已暗,推门就见程慕宁撑在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卷宗,一手捂着唇,轻轻打了个哈欠,这些日子太累,她眼睛都熬红了,那纤长卷翘的睫毛因为困顿而沾了点湿。
裴邵微微一顿,“怎么过来了?”
程慕宁这才察觉身后有人,侧过身子,揉了下眼睛说:“你回来了。我替刘翁送饭……顺便看看案情进展,这些是刚整理出来的?”
刘翁向来不会特意给他送饭,他又不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哪里的饭菜吃不得。裴邵知道她的话应该反过来听,应该是来看案情进展,顺道给他捎个饭,他也懒得戳穿,褪了外袍,净手坐下,说:“嗯,要呈到御前的,圣上很关心这些卷宗,得一一过目才能放心。吃过了吗?”
程慕宁道:“吃过了来的。”
“再吃点。”裴邵把那乌鸡汤从食盒里端出来给她。
程慕宁也不推拒,握起勺子陪他慢慢用饭,再将这几日工部的情况细说与他听。其实工部与刑讯室的消息每日都有人传达,程慕宁只是想跟他多说几句话。
这几日忙得头昏脑胀,她也不知道裴邵究竟是什么灵丹妙药,看一眼心情都好了。
裴邵用饭速度快,尤其今日不得空,他从午时就空着肚子了,这会儿犹如风卷残云,但动作并不粗莽,相反有一种别样的好看,总之很下饭。程慕宁晚膳没吃好,这会儿看着他,竟然真的饿了,待裴邵吃完,她那碗乌鸡汤也见了底。
只是桌上每道菜都几乎一扫而空,唯独剩了几只虾。
大抵是怕麻烦,裴邵好像不爱吃这种带壳的东西。程慕宁心下一动,将虾去了壳后,用帕子递到他嘴边。
对面的人也跟着停住,他抬眼静静看向程慕宁,那眼神说不出是什么意味,好像没太多情绪。
程慕宁眨眼问:“不要吗?”
但她脸上的表情太真挚了,真挚到甚至有点无辜。裴邵缓了缓,败下阵来,拉过她的手把那只大虾送入口中。
程慕宁冁然一笑,正要去剥第二只,那盘虾就被他整个端进食盒里了。眼看裴邵起身收了碗,动作干净利落,似乎急着走,程慕宁擦了擦手指,问:“这会儿要去接着审吗?”
裴邵原本是打算夜宿班房,今日押了那么多人,连夜审完才好上报,但他现在只是站在架子旁简单洗漱了一下,看着她说:“回府。天黑不好走,我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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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程慕宁读懂了他这个眼神,当下只扬了扬眉,抱起了剩下还没翻阅过的卷宗。只是没想到还要捎上裴邵,刘翁备的这辆马车小了点,程慕宁刚坐稳,就被人箍住了腰,铺天盖地的吻压了下来。
卷宗掉在地上,她刚想伸手去够,舌尖就被重重吮住,那瞬间的酥麻感让程慕宁呼吸一紧,放弃了一心二用的想法,捧着他的脸颊热情地回应。她能感受到男人身体的变化,但狭小的空间没有给裴邵发挥的余地,他只能捏着程慕宁的手,挨着她吻出了一身汗。
马车到了裴府,两人从小门进。月黑风高,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廊下偷懒的侍女被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行礼,裴邵说:“备水。”
门在她面前重重关上了。
程慕宁被抵在门上,裴邵的动作有点重,她忍不住抽了抽气,“别拽……”
她试图把繁杂的丝带从他手里抢回来。
“再扯又要坏……”
但下一刻就听见撕裂的声音,裴邵财大气粗地说:“坏了买。”
紧接着程慕宁被扛了起来,她倒吸一口气,虚垂的手只能抓住裴邵衣裳,颠簸中还不忘问:“用圣上赏你的金子吗?我还没有问你,这事你想怎么办,要……要不要我替你吹吹风?他现在肯听我说两句……”
说话间,她整个人陷在被褥里。
“不用。”裴邵说:“不是时候。”
至于为什么不是时候,程慕宁心里也明白,她眼下彻查工部就是在打压许敬卿,程峥又向来把许敬卿与裴邵当作制衡的天平,此时再给裴邵添兵力,这种平衡就会被打破。
接二连三,过于操之过急,程峥是个爱胡思乱想的,一点风吹草动能把他吓死,的确要缓缓再说比较好。
程慕宁正走神地想着,腿就被握着抬高了些,裴邵完全挤占了她的身体,把她那点游离的思绪蛮横地拽了回来。
几天过去,程慕宁身上已经没有他的痕迹,裴邵抚摸她的脖颈,露出异样的神情,程慕宁一眼看穿,当即捂住了他的唇,刚说了个“不”字,就被咬住了指背。
“不要吗?”裴邵挑眼看她,把那句话原封不动还给她。
程慕宁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男人便俯身咬住了那片侧颈。
她轻“嘶”了一声,忍不住躬起了身子。
幔帐还没有放下,挂钩下坠着的铃铛晃荡个没完。暮夏的风裹着热浪,顷刻间就能把程慕宁淹没,连带着她的眼泪一起吞噬,她在痛苦和欢愉里往下坠,这一刻所有的烦闷和心力交瘁似乎都得到了缓解。
她抓住裴邵的背,指骨用力得泛起了白。
……
酣畅淋漓后是缠绵的拥吻,吃饱餍足的两个人都格外有兴致,这个时候的裴邵才有从前的影子,温柔,耐心,吻到情动时会用唇去蹭她的脸颊,克制地喘.息。
程慕宁很轻地哼了声,精疲力尽地闭了眼,汗湿的乌发杂乱地贴在脸上,裴邵拨开它,手探进被褥里,摸到她还在抽动的小.腹,眉头一跳,看了她一眼,随后摊开掌心揉了几下。
刚停住,程慕宁便挨了过来,扣住他的手腕不让挪走。
公主眼都没睁开,命令言简意赅,带着点懒懒的尾音,“继续啊。”
裴邵收手的力道顿了顿,在她耳畔落下一声哼笑,把人揽了过来。
但裴邵揉了几下后,忽然想起什么,动作慢了下来,说:“上次跟荀叔拿药的时候,跟他要了避子药,他说吃药伤身子,研制了新的香囊,一会儿给你拿。”
“我用不着这个。”程慕宁几乎是脱口而出。
话音落地,帐内顿时沉默下去。
裴邵搭在她腹部的手也停住,压下来的力道无意识地收紧。
程慕宁陡然睁开眼,撞进裴邵逐渐沉下的眸光,但转瞬他就敛了情绪,变成一副仿佛只是寻常对话的模样,“嗯”了声,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程慕宁的目光在他脸上停滞了半响,一手覆住他的脸颊,凑过去亲了亲男人的唇,“裴邵……”
她的指腹在他脸上小幅度地摩挲,那是哄人的姿态。
荀白趋自然也提醒过裴邵,可荀白趋说话留了三分余地,但到程慕宁这里,她如此不假思索如此笃定,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遭受过什么样的伤害,但她轻飘飘的,这种习以为常又不当回事的样子,裴邵在那瞬间有杀了程峥的念头。
程慕宁凑过来却让这股戾气调转了方向,扎疼了裴邵自己。
裴邵喉咙发紧,程慕宁真知道怎么往他身上扎刀子能让他疼,他甚至怀疑她是故意来骗他怜惜的,可那张脸上真的看不出别样的意图,她捧起他的脸时表情那样虔诚。
裴邵没有动,只是这么盯着她看。
直到程慕宁哼哼唧唧地没了声音。她这些天太累了,别看她面上气定神闲,但实则每日都要提心吊胆,这种时时紧绷的状态在这一晚得到松懈,她贴着裴邵的唇,呼吸绵长而缓慢。
裴邵拿开她压在自己耳廓上的手,就见她眉心微微拢起。
裴邵敛下眸,想到了年前——
裴邺每年都要入都述职,半年前他进京时,鄞王起兵北上已初见端倪,朝廷已然乱了起来。
兄弟俩一年只这么一次能面对面坐下交谈,说的却大多是公事。裴邵问:“圣上有让朔东出兵御敌的意思,大哥和父亲是怎么想的?”
裴公自三年前打了败仗伤了身子,军中事务大多都由世子代持,裴邺说话有分量,他代表的是整个裴氏的立场。他说:“阿邵,功高盖主任何时候都要不得,从前父亲忽略了这个道理,你才会被困在这里,我没有别的弟弟可以送进京了,再像先帝那样来一封诏书,要的就是我们裴家的命。”
裴邵便明白了,朔东不打算出手。
无论成败,于裴氏来说都无半点益处,一个不慎,或将牵连满门。
裴邵思忖道:“大哥想要另立新主吗?”
裴邺闻言一笑,“啧,别试探你哥。你几次三番让人去邓州打探情况,不是已经打算把公主接回京了吗?”
裴邵没有说话。
裴邺的眼神打量着他,脸上露出了点不太稳重的兴味,“不过,我看卫嶙也到了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你真的还要留在京城吗,那位公主……要的恐怕不是个在榻上嘘寒问暖的驸马,而是一把能替她斩蛇逐鹿的刀,你是么?”
裴邺的话里也有试探的意思。
裴邵沉默,说:“大哥年年出入京城,远比旁人更明白,我比卫嶙更适合留在这里。殿前司三万禁军与朔东的兵不一样,他们不是我裴家的军,不会因卫嶙和我一样是裴家的人就轻易认主,我训了他们三年,他们只能是我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