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慕宁便望向对面。
牵马上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裴邵。
图雅轻轻哼了声,利落地翻上了马背,随后又攀比似的斜向程慕宁。
程慕宁自然没有图雅那样的好功夫,她从裴邵那里接过缰绳,正要蹬上马时,缰绳另一端的人却没有松手。程慕宁看过去,温声说:“殿帅?”
旁人见裴邵面无表情,但这么近的距离,程慕宁能看到他眼底那冷恹恹的不高兴。
“裴邵。”程慕宁弯唇一笑,低声说:“不要担心,我打算作弊。”
裴邵从不怀疑程慕宁,她不会做毫无胜算的事,但她的骑射功夫不足以让裴邵放下心来。只是现在箭在弦上,他闻言也只能稍稍松了缰绳。余光捕捉到图雅偷窥的视线,裴邵连个眼神都没分给她,只将自己手上的护套摘了下来。
顶着一众火辣辣的目光,程慕宁任由裴邵给她戴上护套。
足足大了一圈。
她屈指适应了一下,就被裴邵两手托腰一把带到了马背上。
裴邵弯腰扣紧了马蹬,又替程慕宁调整了缰绳的长度,一声不吭但事无巨细,图雅在旁看得不耐烦,说:“大周的公主身娇体贵,骑个马都这样周到,殿帅是担心公主输给我吗?”
“图雅公主说笑了。”裴邵没情绪地说:“永宁公主素日闷在府里,难得有人能陪她游戏,我高兴还来不及。只是公主乃大周明珠,的确身娇体贵,不像我们皮糙肉厚,伤了就不好了,你说是吧?”
谁跟她游戏?
谁皮糙肉厚?
图雅皱了下眉,然而裴邵看过来的眼神太冷漠,图雅觉得喉咙疼,她下意识地噤了声,“哼。”
虽然只是跑马,但毕竟是在草场山林,难保不会有野兽出没,所以两人马背上的围猎工具都是齐全的,裴邵一一检查过,最后看了程慕宁一眼才退到一旁。
只听空气中嗖地一声,两匹马跟着射出的箭矢飞奔出去。
图雅几乎快成了虚影,程慕宁的马显然没有她跑得快。
后面看台上的人都不由屏住了呼吸,就连程峥都从仪仗下走了出来,视线追着那两匹马,一直到那两道身影消失在林间。
周围忽然静默下来。
长公主这趟是必输无疑,场上的人一时不知说点什么好。
还是礼部的王冕率先打破沉默,他清了清嗓音道:“既然如此,圣上,不若我们先设席,在这里等着两位公主的结果。若有人想下场围猎,自去便是。”
程峥拢了下大氅,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好……裴邵。”
裴邵上前。
程峥拽着他背过去,叹气道:“阿姐马上功夫的确不好,我怕她路上出什么意外。你不知道,当年永昭就是险些……算了,你快跟去看看。”
裴邵本来也没打算在这里干等,闻言只是多看了程峥一眼,然后拱手退了下去。
这里到黄安山最近的主路只有一条,图雅昨日拿着地图研究了一整日,一定熟知路线。但程慕宁心知肚明,比马术她比不过图雅,要想赢,她只能抄近道。
既然是作弊,那这条路必定不在地图上。
裴邵这几年负责猎苑巡防,早已经将这里摸得一清二楚,但丛林的路是互通的,小路更是数不胜数,盲目找人不可取。
不过就算程慕宁抄近道,图雅追上她也只是时间问题,程慕宁不是个会用自己的劣势去赌机会的人,以裴邵对她的了解,她一定会选择主动出手。
绊住图雅。
要绊住图雅只能赶在她前面的时候,裴邵拉住缰绳,视线扫过几条岔路,然后从丛林一侧疾驰而去。
林间飞鸟惊啼,树影颤动。
图雅已经甩开程慕宁一大截,她回头看后面果然已经没有见程慕宁的身影,不由扬唇一笑,挥鞭力道愈发大了,“驾!”
程慕宁倏地一扯缰绳,勒马掉头往旁边的小路去。
这条路枝繁叶茂,路口都被枫叶遮挡,程慕宁穿过去时抬手拨开,马蹄奔得飞快。当年永昭走失,程慕宁跟着先帝走过一遭,穿过这片阴林,她起码能赶在图雅前面两个路口。
程慕宁勒马停下。
她朝后看,果然没有马蹄奔过的痕迹,图雅没有到。
程慕宁跃下马时扭到了脚踝,但时间紧迫,她顾不得看,只谨慎走到角落,果然看到旁边这片林子入口处布的红绳。
没有记错,这片林子深处烟瘴密布,毒虫野兽横行,不是围猎的好地方,先帝时期有随行大臣误入此地而丧命,是以先帝命巡防的士兵在此处拉了红绳,并在红线内布了陷阱,以免再有人围猎遇险。渐渐地,红绳就成了禁地标识。
当年永昭就是在这入口处被吊了半宿,程慕宁也这次对这条岔路印象深刻。
程慕宁摘掉手套。她解开红绳的一端,将其系在另一棵树上,正正好拦住了原本通往黄安山的路。再用落叶把四周的小路铺平,这时身后已经隐有马蹄声传来。
程慕宁来不及蹬上马背,只迅速牵马步入旁边的林子。
图雅昨日功课做得充足,看到红绳自然就勒马停下。她微一蹙眉,正想从囊袋中拿出地图时,伸手却摸了空,“啧。”
她停了须臾,四下扫了一圈,避开红绳圈起的小路,策马奔向旁边的岔路。
忽然,飒飒马蹄声倏地一顿。紧接着马儿一声嘶鸣,风摇树动,林间鸟兽惊起,山林中顿时传来阵阵野兽的嘶吼,回声嘹亮,一声接着一声,奏乐似的,在阴林里却显得诡谲。
图雅被甩出了马背,她闷哼一声,低低骂了句脏话,正扶着胳膊起身时,脚下却踩到一根绳子,头顶的树梢上一个网袋兜头而下!
图雅反应已经算得上极快,她迅速往后闪开,不料此地陷阱连连,她躲开了第一个,却没躲开第二个。
程慕宁站在陡坡上旁观全程,她看着图雅被倒吊在树下,看她挣扎,看她发疯尖叫。
她冷漠地抬起弓.弩,箭矢正对着图雅的方向。
这样的大弓不适合程慕宁,光是拉开就已经很费劲,只听“镫”地一声,那箭矢斜斜地落在图雅面前。
没有准头,也没有力道,却足以引得图雅惊恐万状。
图雅反应过来,破口大喊:“永宁!你阴险!”
“大周的公主,难道只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吗?!”
程慕宁面无表情,她指间搭上第二支箭,这次箭矢“嗖”地扎进了图雅边上的树干。
这样的恐吓似乎不能让程慕宁满意,她下颔绷紧,气息逐渐不稳,指节已经被勒出了血,却还较劲地抽出了第三支箭,寒声说:“图雅……”
忽然,一只大掌覆住她的右手。
程慕宁一顿,手腕被带着抬起来,箭头彻彻底底对准了树林那边的人。裴邵的气息太浓烈,程慕宁不需要回头,就听身后的人说:“要杀了她吗?”
程慕宁没有说话,胸膛起伏不定。
裴邵站在她身后,高大的身形能让他将程慕宁整个人纳进怀里。他握住她两只手,教稚子学字一般,带着她的手调整了拉弓的姿势,低声问:“要吗?”
仿佛程慕宁点个头,他的箭就能立即穿过图雅的喉咙。
程慕宁的确被这样的轻而易举诱惑了,她勉强镇定地说:“眼下互市的事僵住了,眼看朝中声势隐有一边倒的迹象,程峥也开始犹豫。这个时候图雅若是在大周有个三长两短,大周和乌蒙势必会再起争端,程峥一定会牺牲互市来平息风波。我知道,乌蒙婢女这个时候来给我送消息,是有人想利用我反推一把局势,可是裴邵——”
程慕宁平稳的语调微微颤了下,“永昭那么胆小,她怎么能,怎么敢!”
程慕宁的双臂因为气愤而颤抖,裴邵的目光却始终顺着箭矢望向林间,他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忽然“嗖”地一声,箭矢离弦,破风而去,从图雅的耳朵擦过,直直戳进了树干上。
那力道之大,让方才还叫骂的图雅脸色一白,当即噤了声。
裴邵没吭声,他从马背上再抽出一支箭,像方才那样握着程慕宁的手重新搭好弓.弩,又是一箭从图雅颈侧擦过。
第三支、第四支……
程慕宁的呼吸渐渐平稳,正当裴邵再拿箭矢时,她松开了搭在弓弦上的手。
裴邵知道她这会儿冷静下来了,翻开她的掌心看了看,说:“再留她活两日,我替你杀了她。”
程慕宁盯着手心里的血痕,眼眶微红,她咬住唇侧的软肉,撇过头说:“我对不起永昭,当年我本来可以……”
裴邵将她揽进怀里,低声说:“求求你,别说当年,也别说你本来可以。”
“公主,你做得够好了。”
【📢作者有话说】
久等。
第95章
今日无云,晨雾散去,烈日当空。从主帐到黄安山,来回要将近一个时辰的路程,看台上诸位自然不能干等着,几轮歌舞后,又是射箭投壶,又是角抵捶丸,反而没几个人关注那山头上会插上谁的旗帜。
毕竟两位公主马背上的功力悬殊,众人对输赢结果早有预料。
乌蒙那几个使臣亦是气定神闲,似乎根本不屑于这场比试。
程峥几杯酒下肚已经有些晕乎了,未免一会儿输了比试要在使臣面前难堪,他掐着时辰正要寻机溜走,就听旁边的内侍惊呼,“旗、旗升了——”
众人看过去,礼部官吏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图雅公主果然——”
竟然是黄旗!
有人惊喜道:“这是长公主的旗帜!公主赢了!”
但这怎么可能?
不管有没有可能,大周官吏是不会放过这个可以嘲讽乌蒙的机会,只听王冕哈哈两声,说:“都说乌蒙人骑射功夫一绝,看来图雅公主还需精进啊。”
乌蒙使臣脸色一僵,还是阿日善的反应快,虽心下存疑却还是将表面功夫做足了,“大周公主能文善武,果然非同一般。”
程峥的酒也醒了,他背脊挺直,倒是端出了一副不骄不躁的胜者风范,言语中尽是谦和,“永宁公主自小熟悉皇家猎苑,图雅公主到底第一次来,兴许不熟悉路线,绕了远路也说不准。”
这是唯一能解释图雅败了的说辞,乌蒙使臣顺着台阶往下,客客气气地敬了程峥一杯酒。
小半个时辰后,程慕宁骑马回到看台,席间已经酒酣饭饱。银竹上前扶她下马,察觉她掌心缠着纱布,担忧道:“公主……”
“无事。”程慕宁冷静说罢,朝看台走去。
百官纷纷祝贺恭维,程峥也高兴,“这次冬狩公主拔得头筹,该赏!”
程慕宁行过礼,含笑说:“永宁不敢当,一路不见图雅公主,想来是图雅公主知道我不擅马术,有意让着我吧。”
说起来,若是已经输了,图雅应当率先返回才是,怎么现在还不见人影?
程峥朝后面一望,说:“林间小路蜿蜒,图雅公主莫不是走岔了?裴——”
程峥下意识要唤裴邵前去看看,又一想裴邵方才被自己差去寻程慕宁了,正要改口时,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席间。
程峥顿了顿,便继续说:“裴邵,快派几个人去林间找找。”
“是。”裴邵也不推辞。
席间的阿日善轻轻蹙了下眉,不知为何有一种不妙的预感,但那边的永宁公主看起来却神色自然。再一想这人手无缚鸡之力,图雅虽然莽撞,但凭武力也绝不可能在程慕宁手上吃亏,阿日善心道约莫是自己想多了,逐渐放下心来。
冯誉的席位被安排在程慕宁右手边,离得近,看得也清晰。程慕宁刚落座,就听他说:“公主伤了腿脚,还是尽快请个太医看看为好,强忍只会坏了筋骨。”
程慕宁微顿,说:“多谢冯大人关心。往年六部几位官吏里,就属冯大人对围猎最感兴趣,今年怎么不见大人下场?昨日就发觉冯大人愁眉不展,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冯誉目视前方,说:“公主察言观色的本事了得,既然心知肚明,何必要问呢。”
程慕宁笑笑,也不再看他。她抿了口茶,又夹了枚糕点说:“冯大人若愿意,得空可以与本宫说说,虽然未必能为大人解忧,但也说不准呢?”
冯誉看了她一眼,又转回视线。
午后,酒酣饭饱,百官各自下场围猎。程峥酒量不好,趁机回到幄帐小憩了片刻。
图雅一整个白日不见人影,到了晚上,乌蒙使臣愈发觉得不对,程峥也开始担忧,到底是乌蒙的公主,若在大周境内有个什么好歹,实在难以交代。
于是禁军纷纷出动,在林间大规模找起了图雅。
幄帐里,阿日善听到林间找人的动静,皱眉道:“图雅昨日就研究过这里的路线,就算走失了,也不可能几个时辰找不到路,一定是遇到什么危险了。”
闻嘉煜拨开帘子看了看外边,走进来时敛了神色,说:“以图雅的身手,林间野物伤不了她,就怕遭人暗算。”
阿日善手中的佛珠顿了一下,“你是说永宁公主?”
闻嘉煜沉吟道:“永宁公主今日赢得蹊跷。”
“就为了一场比试?”阿日善摇头,“那位公主不是个莽撞的人。”
闻嘉煜道:“但图雅的莽撞却容易得罪人。”
阿日善沉默了,说:“图雅所为的确欠妥,但图雅是乌蒙的公主,若真如此,王庭绝不会轻易罢休。人是我带来的,我不能坐视不理,我得去找找。”
闻嘉煜没有拦阿日善。
待阿日善离开后,宝音左顾右盼地撩帘进来,她惶恐道:“公主她是不是……”
闻嘉煜扯了下唇,一改方才在阿日善面前的肃然,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说:“永宁当初能为了永昭意气用事,与圣上争执输得一败涂地,她要是知道永昭死在图雅手里,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宝音脸色一白,“那……”
闻嘉煜淡淡暼她一眼,“怕什么,往后也没人再随意鞭打你了。等回到乌蒙,我给你找个好去处。”
宝音还是惴惴不安,却只得应下。
……
程慕宁的脚踝已经肿得穿不了鞋袜,太医给开了药油,银竹拿不准力道,摁得程慕宁直抽气。银竹也不敢再随便摁,这时裴邵进来了,她才手忙脚乱地起了身。
程慕宁看到裴邵手里的东西,说:“大冬天,哪里找来的冰块?”
山上遍地都是细雪,但冰可不好找。裴邵蹲身握住她的脚,裹着冰的帕子贴紧她的脚踝,说:“山顶的石泉结了冰。太医说了,你这脚三五日不能下地,需得日日冰敷才能尽快消肿。这么严重,方才怎么不说?”
“方才没觉得很疼。”程慕宁囫囵应过,怕他生气,岔开话题说:“他们还没有找到图雅?”
裴邵说:“我把红绳牵回了原来的位置,图雅被圈在禁地里,他们轻易不会往里去。等天亮吧。”
程慕宁寒冬天里伤了脚,也伤了手,眼看脸色也不好,裴邵只想把人伺候好让她睡,偏这时冯誉来了,从来不主动上门的人这会儿就等在帐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