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蒙可汗病重,草原正处于政权迭代的时候,早前冯誉就呈报过王庭内部的情况,正因如此程峥才稍信了图雅的话。虽并未全信,但程峥这样谨慎,三分猜忌也足够他后怕了,想到一个乌蒙细作竟日日在他跟前给他出谋划策,自己不知几次命悬一线……
还有当日中秋夜宴的刺客……
程峥掩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不由地咽了咽唾沫,他方才甚至不敢细看闻嘉煜的脸。
程峥抿唇,道:“朕会查明此事,无论如何,今日要多谢公主提醒。”
“不客气。”图雅微笑,说:“我也是为了乌蒙的清誉,不过那日苏,哦,也就是圣上说的闻子陵,他所言想必也不假,公主和殿帅是有事瞒着圣上,此事圣上当真不查?”
程峥微顿,并没有在图雅面前透露心境。都说家丑不可外扬,程峥并不愿让外人看到大周皇室姐弟相疑,只说:“此乃大周国事,就不劳图雅公主操心了。”
图雅挑了下眉,揉了揉被绳索割伤的手腕,不再多言。那日苏已经将话带到了,眼下于她最重要的,是先解决那日苏,然后才是代替那日苏继续推行计划。
总之今日她和那日苏,必须要死一个。
她要让乌兰巴日看到,她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她才是可以助他登上王位的人。
……
天光渐亮,帐外的侍卫换了防。
百官陆续入内,御帐里比肩叠踵,交头接耳。张吉打了个哈欠说:“不是都说那图雅找到了么,怎么一大早又这么大动静?”
昨夜图雅失踪,禁军寻山到夜半,整个猎苑没人能睡好,向来冬狩懒怠的圣上又一早宣召众人,也不知为的什么事,这会儿个个脸上尽是昏沉之色,却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
冯誉眼下也是乌青,但不是为了图雅。
他连夜写了一封奏请清丈土地的折子,那折子现在正揣在身上,原本要在今早递呈御案,但他看了看眼下的情形,便知今日不是个好时机,只得暂且摁下掏出折子的冲动,摇头说:“谁知道。”
张吉抵唇轻咳了两声,“你听说了吗,昨夜那图雅一回营就往公主的营帐冲,吵吵嚷嚷的。啧,裴邵也算是个人物,没想到这男人长得好看也是桩麻烦事。”
冯誉神色不明地看了眼张吉,没有说话。
张吉抬眸,“怎么,我说得不对?”
冯誉心事重重,也懒得与他掰扯其中道理,敷衍道:“你说得对。”
张吉当年就没弄明白程慕宁与裴邵的关系,如今旁人都已经对这两人的艳闻充耳不闻了,他乍然得知却还在兴头上,于是凑过头还想八卦点别的,那边裴邵就挑帘进来了,紧随其后的是坐着轮椅的公主,张吉只好将话头咽了下去。
众人把目光放在公主脚上,又是好一番关心寒暄。
程峥这时从里头出来了,他面无表情,那张素显茫然的脸上竟然少有的出现了凝重的神情,四下皆是一静。只见程峥望了眼裴邵,又看向程慕宁,“阿姐脚怎么了?”
程慕宁搭着银竹的手站起身,虚行过礼说:“昨日不慎扭伤了,御前失仪,还请圣上勿怪。”
程峥语气很淡,说:“阿姐先坐吧,朕今早闻得一要事,请诸位来,也是想听听诸位的看法。”
程慕宁眉梢微动,察觉到程峥的情绪不大对。这种冷淡的情绪不像是冲着闻嘉煜和图雅,倒像是冲着她来的。
裴邵似乎知道她在担忧什么,走过时握了下她的肩。程慕宁暼了眼男人宽厚的背影,一颗心瞬间安定下来。
程慕宁的脚一时半会儿着不了地,银竹将她推到队列最前,才搀着她站了起来。这会儿人齐,乌泱泱的四列,她侧目望见闻嘉煜,便见闻嘉煜往这里拱手略施一礼。程慕宁点了点头以回礼。
此时张吉先开口问:“不知圣上一早取消了围猎,又将臣等召集在此处,究竟是有什么要紧事?”
闻嘉煜转回目光,不动声色地蹙了下眉。
那种不安感越来越深了,闻嘉煜下意识攥了下拳头,指缝夹住了枚刀片。
然而抬眼就见斜上方一道锐利的视线——
是裴邵。
闻嘉煜不动声色地将刀片藏入袖中。
程峥像是要着风寒,嗓音干哑地咳嗽了两声,才缓声说:“朕得到确切消息,乌蒙王庭内乱,叛将岱森在朝廷安插细作,意图离间乌蒙与大周的邦交之谊——”
闻嘉煜瞳孔紧缩,这与事先说好的不一样!
下首官吏发出唏嘘之声,而程峥语调忽然一转,“裴邵!给朕将闻——”
说时迟那时快,裴邵已经动起来了。
倒不是他有多快,而是下面的“闻嘉煜”已经侧身捏住了旁边蒋则鸣的脖子。
蒋则鸣猝不及防,猛地涨红脸,两手扒在闻嘉煜手腕上。
百官惊呼,纷纷后撤。
“这……”张吉惊道:“闻嘉煜,你这是做什么?!”
闻嘉煜对裴邵喝道:“站住!再过来我杀了他!”
他扯了扯唇,那扬起的唇角显然带着点功亏一篑的恼意,望向后面微微一晃的帘子,闻嘉煜便什么都明白了,他咬牙道:“图雅!蠢笨至极,有你辅佐,乌兰巴日离死也不远了。”
然而图雅并未从帘子那边出来。
裴邵给对面的卫嶙使了个眼色,说:“别挣扎了,猎苑什么情况你也知道,半数禁军都在这儿了,杀死一个蒋则鸣你也出不去。老实点,我还能留你半条命。”
闻嘉煜环顾四周,说:“那还是蒋尚书的命太轻,不值钱。”
说罢,他将蒋则鸣往前一推,抽出短靴内侧的匕首当即就与裴邵打在一起!
这人功夫不浅,一脚竟能踹得裴邵的钢刀震了震。
裴邵眯了下眼,眸中露出一丝兴奋的意味,当即拔出刀刃。
然而闻嘉煜并无心与他缠斗,他完全是死到临头不要命的架势,几个招式后借力一蹬,衣袖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袖中飞出两枚刀片,分别指向程慕宁与程峥。
众人大惊,“圣上!”
裴邵扣住闻嘉煜的喉咙将人甩开,毫不犹豫滑身用刀背挡了程慕宁面前的刀片,然后将钢刀掷出,刀尖刺入另一枚刀片里,一并扎进了程峥的椅背上。
离他的耳侧仅那么一指头的距离,程峥右耳被震得直发响。
第99章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情势变化不过瞬息之间。
裴邵那一臂力道十足,闻嘉煜被甩出老远,胸脯重重砸在地上,当即喷出一口血。在场卫嶙反应最快,迅速带人赶来,将其摁住活捉。
场面混乱中张吉摔了跟斗,爬起来时打斗已然结束了,他还没搞清状况,只来得及扶着帽沿说:“快、快护驾!”
御帐内外的禁卫已从四周将此处包抄起来,本来就人多,此刻更是乌泱泱的满是人头。程慕宁身前挡着两个禁卫,透过这两人之间的缝隙,程慕宁看到程峥还端坐在上首,只是身体僵硬,仿佛三魂丢了七魄。
裴邵上前拔出钢刀,将其收入鞘中。他面上神色如常,对自己先救公主后才冒险救驾的举动似乎没有半分后怕愧悔,只朝程峥微拱了拱手,一副等他指令的意思。
然而程峥只是仰首木着张脸看他。
裴邵眉峰微动,无动于衷,只提醒道:“圣上。”
下首官吏按耐不住,七嘴八舌地说:
“这是怎么回事?”
“我没看走眼的话,闻子陵方才是要刺杀天子?”
“他不是御前红人吗?这究竟……”
“蒋大人、蒋大人可还好?”
蒋则鸣见血早就晕过去了,见程峥没有开口,程慕宁用指背拨开面前的禁卫,露出脸说:“先派人把蒋大人送回营帐,请太医好生照料。闻嘉煜御前行刺,拖下去严刑拷打,看究竟谁在背后指使。”
卫嶙刚要应下,程峥道:“等等。”
程峥把目光从裴邵身上移开,平复了下情绪,他想撑桌起身,却几次没能站起来,内侍见状扶了一把。程峥脸上挂不住,站稳将人拂开,正了正色说:“图雅公主,可以出来了。”
帘子微晃,现出一道身影。
周围交头接耳的声音倏然一顿,有人小声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图雅的视线环绕一圈,在程慕宁脸上停了停。四目相对,图雅不由蹙了下眉,这人好生沉得住气,方才这样的阵仗,她脸上连慌乱都没有。
她这样的冷静,反而让图雅生出一丝恼意来。
她下意识摸了摸脖子处的伤痕。
但此刻不是怕的时候,图雅放下的手攥紧,望向“闻嘉煜”时眉眼中又显奕奕,那是属于胜者的神采。
只见图雅缓缓朝“闻嘉煜”走去。
那日苏是个聪明人,他向来擅长审时度势,眼下的情形他知道自己无路可逃,并未挣扎,只是抬眸平静地看着图雅走近。
图雅俯看他,勾了勾唇,随即屈身去碰他的下颔,一把揭掉了他脸上的人皮面具。
猝不及防,那是一张全然不同的脸!
顿时,御帐内议论纷纷,抽气声此起彼伏。
那日苏脸上却毫无波澜,抬起的眸子平静地望着图雅,蓦地一笑,那笑显得无力又讽刺。
图雅顿时恼道:“你笑什么?”
“我笑乌兰巴日。”那日苏的声音很低,说:“我终于知道父汗为何不愿选择乌兰巴日继承王位了,你们这对愚蠢的兄妹。”
图雅将人皮面具摔在他脸上,“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处境,狂妄也要找对地方吧,五王兄。”
她那声“五王兄”叫得轻蔑十足。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日苏那张陌生的面孔上,还震惊于方才人皮面具被揭开的那一幕,无人注意到周泯悄然混入其中,神色急切地望向裴邵。
周泯原本是裴邵的家将,后来又做了公主府的府兵,不像卫嶙在宫里有个一官半职,因此没有面圣的资格,如无要事他不会逾𝒸𝓎矩闯进来。
只眼下裴邵站在御前,不好报信,周泯情急之下叫来个眼熟的禁军,拿出怀里的密函,命其递给公主。
那信上戳着裴家的印记,按理应该是裴府的私事,程慕宁拿到手后望了眼周泯,迟疑将信打开,看过后却是一顿。
她脸上难得出现惊诧之色,但在思忖间又归于平静。
图雅尖锐的嗓音将程慕宁的思绪拉了回来,只听她面朝上首,大义凛然般地说:“这就是我们乌蒙王室的叛徒,那日苏!他长久潜伏御前,就是为了伺机对圣上下手,以栽赃给乌蒙王室达到挑拨离间的目的,我日前接到乌蒙传达的消息,倘若找到此人,还请大周朝廷代为处决,无需留他性命!”
程慕宁抬了抬眼睫,原本以为图雅这个冲动的性子昨夜之后会迫不及待找那日苏算账,只要她闹出动静,“闻嘉煜”自然会露出破绽,没想到她还算机灵,竟然把事情都推给了王庭内乱,既把自己和王庭撇了个干净,还卖了大周一个面子。
然而天算不如人算,程慕宁捻了捻信纸边沿,将信折好,而后看向程峥。
就见他面色青白,攥着的拳头用力抵住了桌案。
虽然已经知道实情,但真正瞧见却又大为不同,程峥心中的恐惧再次席卷而来,甚至对周遭所有人都生出了惶然之意,帐内数十人,竟没有他可信之人。
这时图雅扬声说:“还请圣上处死他,这对乌蒙和大周都是幸事!”
在场官吏亦是义愤填膺,有声讨也有附和。
程峥声音打颤,也不知是恼还是怕,“把这个人给朕拖下去,查!看看还有多少细作混入朝中!”
程慕宁这时也缓缓开了口:“危及圣上性命,自然要好好查。”
事情的发展正中图雅的下怀,她勾着唇,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却听程慕宁说:“那就请殿前司把此人和图雅公主一并拿下。”
群情激昂的气氛陡然一变,图雅脸色亦是惊疑,“永宁公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程峥也茫然,“阿姐?”
程慕宁却看向裴邵,裴邵尚不知程慕宁这么做的缘由,但她既然开口了,裴邵微一停顿,说:“事关乌蒙,自然不能草草定案,图雅公主既然涉及此事,就跟我们走一趟吧。卫嶙,把公主请下去。”
图雅简直难以置信,“你们敢——”
话未尽,她已然被卫嶙摁扣住了胳膊。
……
眼下刚过隅中,林间晨雾散开。
今日是个晴日,天边烈日高悬。阿日善站在营帐外眺望远处的枫林,眯着眼说:“乌蒙的冬日缺衣少粮,连牛羊都吃不饱,就连王庭也要不断迁移寻找优质的水源和土地,可大周地广物博,寒冬腊月里还有能冬狩之地,就连景都这样美。”
他身后的使臣道:“总有一天,乌蒙百姓也能进入这片土地,圣者如今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乌蒙王庭和百姓都将感激圣者。”
阿日善长吁一口气,回头道:“围猎还没有开始吗?”
使臣也纳闷:“今日似乎分外安静。”
阿日善思忖地捻了捻佛珠,莫不是那日苏的计划奏效了,大周皇帝正在与永宁公主和裴邵较劲?但猎苑静悄悄的风让阿日善莫名忐忑,他忽然说:“图雅今日用早膳了吗?”
使臣摇头,朝着旁边的营帐说:“图雅公主夜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这会儿兴许还睡着。”
阿日善道:“让人去看看。”
使臣应下,亲自前去。他在帐外唤宝音,却无人应话。
那边阿日善走过来,使臣正皱眉,“也不知这宝音姑娘——”
阿日善此时却没了僧人的讲究,他一把掀开门帘,阔步入内,只见营帐内静无人声,床榻里侧躺着一个人,被褥掩得严严实实。
使臣忙撇开眼说:“圣者,公主卧榻,不可——”
阿日善掀开被褥,使臣话音戛然而止。
只见宝音手脚被捆在榻上,嘴里还塞着一团巾帕,正拼命扭动挣扎着。
使臣忙拿掉她嘴里的物什,宝音当即喘息道:“公主、公主她跑了——”
话音落地,帐外陡然一阵颤动,阿日善刚一怔,手里的珠串恰在这时断开。
佛珠崩了满地,阿日善瞳孔紧缩,僵在了原地。
没有给阿日善分析局势的时间,卫嶙已经带着一列人马闯了进来。使臣拦在最前,斥声道:“卫将军,这是做什么?!”
卫嶙道:“得罪了,图雅公主涉嫌安插细作刺杀天子,我们如今对乌蒙此行进京的目的很是怀疑,公主已被扣留,也请各位使者配合,尽快将此事查明,好还乌蒙一个清白。”
使臣瞪眼:“荒唐!我们奉王命入京,你们大周朝廷的矛盾与我们何干,大周如此行径,是不想与乌蒙维持邦交之情了吗!”
阿日善始终没有说话,他浑浊的双目紧紧盯着卫嶙。
即便图雅坏了事,以大周如今的国力,是不会轻易在明面上得罪乌蒙的,否则也不会为了个互市周旋这么长的时日,眼下他们却敢扣押公主和使臣,必定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地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