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裴邵冷飕飕地侧过眸子,“四年前永昭公主嫁入草原,斯图达也并未完全履行休战条约,几次出兵试探,不久前图雅更是以互市相逼,乌蒙边境线上那成倍的兵力你当我们瞎?”
“咳咳。”王冕说:“好商量,别吵别吵,可汗这不是也是随口一说嘛,既然是和谈,那自然是两边互相商量,哪有单凭一人说了算的?”
“没得商量。”裴邵摁下钢刀,说:“乌蒙王庭根本没有讲和的意图,几次三番上门凌辱,王大人作为礼部侍郎,身担邦交之责,却不护住圣上的颜面,究竟是何居心?”
“我——”王冕一个着急撑案跪起来,“殿帅,大庭广众下说话可要讲证据,为人臣子,我所为皆以朝廷为先,自问无愧于心,无愧君主!”
张吉见状,忙出来打圆场:“唉呀,事情还没个定论,今日是家宴,不要伤了和气。”
“和气能填补张大人所管之下户部的亏空吗?”裴邵不给张吉面子,说:“阿日善以互市相逼时,张大人可不是这样的说辞。”
张吉噎了一下,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说:“我也没说什么。”
“好了别吵了。”冯誉皱着眉头,看了看这几个人,语气不善道:“永宁公主是圣上唯一的亲人了,要将公主送去和亲,只怕圣上也不舍得。君子不强人所难,两国邦交,只要有心和谈,除了联姻,自然还有许多其他法子。”
岱森看热闹似的,始终勾着唇角。
只是这人生得凶悍,即便弯着唇也显不出半分和善,反而给人一种狂傲的姿态。
他没有立马回冯誉的话,而是转向了裴邵,打量他说:“听说这位裴大人乃朔东裴氏次子?我听说过你的父亲,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这几年他带人将西北最强的天狼部打得节节败退,我很敬佩。你们裴家的功夫我也早有耳闻,一直很想领略一下,不知道今日有没有这个机会,试试裴二公子手里的刀?”
王冕说:“使不得使不得,今夜可是除夕宴,天子在上,众宾欢饮,怎能——”
“好啊。”裴邵摁在刀柄上的指腹微微摩挲了两下。
两个身量相仿,气场相仿的男人,打从一对上眼就已经生出了较量,这一晚上心猿意马,就等现在了。两人目光相碰,无形间露出了危险的气息。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发波红包
机关枪小裴
(上次在宴上突突怼人的还是冯誉
第103章
往年外邦来朝也有武斗环节,但通常不安排在除夕宴上,可眼下气氛烘托到这里,若是再拒绝反而显得大周畏缩不前,各双眼睛看过来,程峥犹豫之下也只好应了,吩咐人去取来岱森的刀。
大殿施展不开手脚,裴邵与岱森携刀到了殿外,程峥为首的一行人依次在廊下排开。
程慕宁视线看向裴邵那边,程峥瞥了眼她淡然的神情,“阿姐就不担心裴邵比武败了,丢了大周的颜面吗?”
程慕宁还没有回话,王冕就絮絮叨叨地说:“是啊,怎么就轻易应了,这岱森又不是图雅,这可是乌蒙王庭数一数二的大将啊!”
程慕宁手里的帕子捏紧了,说:“裴邵不也是御前数一数二的大将吗,王大人这话,把圣上置于何地?”
王冕一哽,心虚地觑向程峥。来不及反驳,程慕宁又说:“裴邵在御前这几年没有战场博弈的机会,但诸位不要忘了,他十六岁时就跟着裴公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过命,裴氏出将才,这可是先帝亲口说的话。”
嚯,圣上,裴公,先帝。
这一尊尊大佛,再有人质疑下去,可就是大不敬了。
王冕当即歇了声,程峥也轻咳了一声,不再多言。
此时,裴邵与岱森已经拔刀相对。
两人的刀法都是极快,挥起来的片刻只能看到残影。
“锵”地一声,凶猛的力道让两个人都后撤了半步,但刀刃还相抵着的,谁也没有要多退一步的想法。这变成了一场力量的较量,两人额角的青筋逐渐暴起。
忽然,裴邵松开力道,单手重重甩出一道银弧,岱森侧身避开,闪到裴邵身后,刀锋扫向他的后背。裴邵背后却像长了眼睛,反手横扫过一刀,正正劈开岱森的刀。
力道之大,若不是岱森够稳,这一刀足够将他手里的刀震飞!
岱森邪气一笑,然后又慢慢放平唇角,眉眼逐渐认真。他握紧刀柄,指骨都泛起了白色,猛地朝裴邵冲去。
两人越打越快,手里的刀逐渐看不清形状。刀刃相撞的声音与大殿内的乐声融为一体。
这种比武通常都是点到为止,但两人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裴邵刚开始还避着点岱森的要害,但当岱森招招致命后,场上的打斗逐渐升化。
这两个人仿佛是打上头了。
眼看旁边的一尊石狮子被劈开,碎石飞溅,虽隔着一定的距离,但廊下众人还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内侍举起衣袖挡在程峥面前。王冕擦了擦额角的汗,虚惊一场道:“这是做什么,又不是比武招亲?还是、圣上,还是叫他们停下来吧?”
程峥鲜少看到这样激烈的打斗,听着刀剑锵锵的争鸣声,不由咽了咽口水,正犹豫着,就听旁边的程慕宁平静地说:“卫嶙,去把殿帅叫回来。”
卫嶙迟疑了一下,看向程峥。
程峥这时才点头,忙说:“对,比武切磋点到为止即可,晚宴还要继续,莫要耽误了众人用膳。”
卫嶙这才拱手下去,试图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叫停他二人。
然而不知是距离太远还是刀剑争鸣声太大,裴邵和岱森谁都没有听到卫嶙的叫唤,反而越打越凶,眼看就有你死我活的架势,卫嶙忙走近几步,提高音量说:“殿帅,可汗,圣上有旨——”
两半刀刃猝不及防地向卫嶙飞来,卫嶙反应迅速抬刀挡下,却被这刀刃的力道震得手麻。
那边裴邵和岱森的刀已经砍得只剩半截了,两人对视一眼,干脆把残刀一扔,赤手空拳地打了起来!
拳拳到肉,毫不留情!
这已经完全脱离了切磋的范围,似有你死我活的架势。
程慕宁眉心一蹙,骤然向前:“住手!”
与此同时,另一边也响起一道声音,“岱森,住手!”
两道声音重叠响起,那边打得已经失去理智的两个男人竟真的停下了动作。
程慕宁倏地怔住,脑中忽然空白了片刻。
廊下纷纷议论起来,但程慕宁什么也听不见,她耳边喧嚣尽退,罕见地听到了自己错乱的心跳。她的视线缓缓转向开口的那个乌蒙侍女。
侍女回过头来与她对视,少顷才缓步上前。
她生得娇小,步态又极其端庄,若不是穿着乌蒙的服饰,实在是不像乌蒙人的样子。
只见她行至御前,还没靠近,就被周围的禁军举刀拦下。侍女站定,倏地双膝跪地,两手交叠垫在额头下,行了个标准的宫廷大礼,“永昭拜见圣上,此行回京,未得朝廷应允,还望圣上恕罪。”
她说罢摘下了面纱。
廊下骤然一阵唏嘘,程峥惊得向后退了半步,若不是内侍搀扶,还险些叫大殿的门槛绊倒了,他半响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永,永昭?”
永昭抬首,却没有再看程峥。
她唇畔带着点少女天真柔婉的笑容,“阿姐,我回来了。”
……
程慕宁带永昭回了扶鸾宫。
裴邵把险些就要跟进宫的岱森拦在外面,“后宫不是可汗能进的地方,宫里已经给可汗备好了住处,还请可汗移步。”
岱森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裴邵也没好到哪去。两人各自横眉冷眼,岱森轻哼一声,才抬脚跟内侍离开。
岱森走后,裴邵正要入殿,转头却被银竹拦下了。
银竹道:“殿帅,公主说了,今夜要与永昭公主说话,不便让殿帅入内。”
裴邵“嗯”了声,却没有挪步。他往殿内看了眼,说:“公主……是不是生气了?”
银竹张了张唇,沉吟不语。
裴邵便明白了,沉默片刻说:“晚些会让人将补药送过来,还是照旧盯着公主喝下。”
银竹应下,裴邵这才离开。
殿内灯火通明。
程慕宁牵着永昭的手往寝殿走,说:“不知道你回来了,盘玉宫几年没人住定是住不了人了,先在我宫里歇一晚吧。不过我也许久不在宫里住了,底下人懒怠,偏殿乱着,今夜你跟我睡,好不好?”
永昭四处看着,笑着说:“好啊,我跟阿姐住,像小时候一样。”
程慕宁吩咐侍女备好换洗衣物,到了灯下才拉着永昭上下打量。四年过去了,当初刚及笄的少女已然长大,眉眼间都不像少时那样明媚无忧了,程慕宁根本不敢去想她这些年的经历,未免失态,赶忙说:“一路回京,路上可安全,有受伤吗?”
永昭被她转了一圈,站稳才说:“没有,我跟着岱森回来的。”
“我原本以为你……”程慕宁温声问:“你为什么与岱森在一起?他欺负你了吗?”
永昭拉长尾音“嗯”了声,思考后还是摇头,“没有吧,要不是他,我恐怕也回不来。”
程慕宁拉着她坐下,给她倒茶,“发生了什么?”
永昭沉吟道:“这事说来话长。”
程慕宁说:“话长也要说。”
永昭轻轻道了声“好吧”,才慢慢回回想几个月前的事。
当时岱森又立军功,都说功高震主,乌兰巴日见他在斯图达跟前愈发得势,又听说他与其他王子有所往来,以免养虎为患,便寻机栽赃他心怀不轨,意图谋反。
斯图达本就已经病重,许多事愈发糊涂,任由乌兰巴日将岱森关进地牢。
但乌蒙军中一大半都是岱森带过的兵,一个地牢根本关不住他,没多久他便逃狱而出,但也很快就被发现了,人还没有出庭帐,就被乌兰巴日带人四处追捕。
岱森躲藏中进了永昭的帷帐。
那时已经入夜,永昭正侧睡在榻上,她听到帐外的动静,也听到了帐内的动静,岱森翻箱倒柜许久,才在桌上找到了出行的令牌,但他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稳步朝睡榻走来。
永昭屏住呼吸,不敢睁眼,藏在被褥里的手紧握成拳。
岱森撩开幔帐,永昭终于忍不住了,噌地一下抱着被褥坐起来,“你、你干什么?”
岱森轻笑,那唇畔的弧度烛光下却显得阴森,“我现在是逃犯,可敦看到了我,我当然应该杀人灭口啊。”
永昭又怕又气,“我本来都睡着了,谁、谁让你过来的?令牌不是在桌上么,你拿走就是了,我,我又没有拦着你!”
“哦?”岱森俯身下来,“你该不会是故意放我走的吧?怎么,难道是乌兰巴日设的陷阱吗?”
永昭简直冤枉,她正要否认,庭帐就闯进来了一行人。
永昭在王庭并不受敬重,底下的侍女也拦不住闯进来的兵士。这些人没有顾忌她可敦的身份,眼看就要闯进屏风,岱森一个抬脚就躲进了床帐里。
永昭吓得险些失声,却被一把捂住了嘴。锋利的匕首抵住她的脖颈,岱森在她耳边轻轻“嘘”了声,永昭惊惶点头,岱森才缓缓松开她。
士兵搜到帐前,永昭攥紧了被褥,隔着幔帐说:“放、放肆!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逃犯,可汗还没有死,你们胆敢擅闯我的住处,是乌兰巴日等不及要取他父汗而代之了吗?若是如此,可需要我明日替乌兰巴日向可汗转达他的意思?”
这些人闻言互相看了看,见帐内的确没有他人的痕迹,才拱手退了下去。
永昭鲜少这样疾言厉色过,待人一走,身子便软瘫下去,紧接着就听到岱森轻轻地笑了。
她虎躯一震,当即又警惕起来。
岱森没有立即下榻,甚至手中的刀都没有挪开,还保持着威胁她的姿势,“可敦今日帮我,究竟有什么企图?”
不及永昭反驳,岱森又说:“我这人向来知恩图报,你现在告诉我,我若能做,自然会做。”
永昭抿了下唇,“真的?”
岱森对她的质疑不屑地冷哼一声。
永昭迟疑地说:“你能不能,先烧掉王庭的粮仓。”
岱森没想到她会提这样的要求,眉梢一扬,收起匕首问:“为什么?”
永昭摸着脖颈说:“乌兰巴日派人前往大周,有意挑起大周朝廷内乱,他们想要趁乱起兵。”
岱森明白了,“粮仓烧毁,他们就无法发兵。”
他笑了一下,“大周的公主,果然还是心向大周。好,我帮你,不过你放心,乌兰巴日没有机会实施他的计划。因为,我会杀了他。”
他离永昭太近了,那眸子里的杀意令人胆寒。
永昭正害怕,岱森就已经放开她翻身下去了。不过眨眼间,人就消失在了帷帐内。
……
永昭省略掉个中细节,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她说得口干,喝了口水才继续道:“后来,图雅将我丢在九毒山时,岱森一行人正好藏身于此。”
程慕宁了然,“所以是他救了你。”
“嗯。”永昭点头。
“所以,”程慕宁说:“他要娶的和亲公主,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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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到他俩了[星星眼]
第104章
永昭不自然地抿了下唇,闷声说:“不知道。”
程慕宁观察她的表情,又问:“那你怎么想?”
永昭低头不答,几次动了动唇瓣,半天又泄气,嗫喏道:“我不知道。”
没有直接拒绝,说明永昭并不抗拒,但很难说她是不抗拒岱森,还是只是为了大周和乌蒙的安定,再一次选择牺牲。程慕宁摸了摸永昭的发,说:“不想就是不想,这次可以拒绝。”
永昭抬眸,轻轻“嗯”了声。
两人早早洗漱上了榻,面对面侧卧。姐妹俩四年未见,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话,但两人都默契地避开了这四年,程慕宁甚至没有过问她乌蒙的政局变化,只与她回忆了些幼时在宫里的趣事。
其实很多事程慕宁都记不清了,她小时候一心只往政事堂跑,不是在看书就是在写文章,并不爱与同龄人游戏,即便是程峥,程慕宁更多也是跟他一同读书学习,而和永昭在一起的时间要比程峥更少。
永昭由她生母抚养,静妃原本又是皇后从自己的陪嫁侍女里挑出来的,因此对皇后格外敬重,唯恐永昭逾矩,她对永昭的教导尤为严苛,言语间甚至有打压的倾向。永昭也因此养成了个事事不敢的胆小性子,所以她对程慕宁这个皇后所出的嫡长姐也是望而却步,就连说句话都磕巴。
永昭七岁以前由嬷嬷单独照料,七岁后才跟着程慕和程峥一起读书识字,因为跟不上先生的速度,她常有不解之处。可即便程慕宁就坐在她左手边,她却连问都不敢问。要不是程慕宁敏锐察觉,永昭能把自己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