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了下唇,没说什么,只是熟练地进屋翻找出药箱。偏生程慕宁这几日伤得太频繁,那箱子空了一半,裴邵烦躁地啧了声,程慕宁见状也不敢吭声。
她把眼睛撇到一边,捧起杯盏抿了口茶。
就是这种心虚的模样,让裴邵恨不得上手捏她。
裴邵忍了忍,出门吩咐周泯拿药来,又瞥了眼里间的人,低声说:“公主今日去大理寺,做什么了?”
朝廷还没有下令处罚乌蒙使臣和图雅,是因为还没有摸清岱森的意思,万一现在把人杀了,这个新的年轻可汗会不会拿这件事做文章。
程慕宁是个谨慎的人,但永昭是她心里过不去的坎,从猎场回来后她几次夜里啜泣,嘴里还念着永昭的名字,那是没能护住小妹的愧疚。
这种愧疚会动摇理智,即便她醒来后神色如常。
周泯知道事情始末,也偷偷往里觑了眼,说:“公主对图雅动了刑,但没让我进去,不过我看后来小姜大人从刑房出来时脸色不是很好看,只怕下手不轻。”
裴邵心下有了判断,说:“活着?”
周泯摇头,“小姜大人看着,出不了乱子。”
裴邵便没再多问了。
……
翌日天晴,难得无风,程慕宁约了陆戎玉赏花,却被周泯拦在了门外。
程慕宁挑眉,“这是软禁?周泯,你好大的胆子啊。”
周泯摸着脑袋说:“公主,您就别为难我们了。殿帅说了,您安心把病养好,除夕前都不许您出门,陆公子新培育的花我们都给您搬来了,喏,您瞧!”
程慕宁一撇头,果然见满池塘的莲花。
这个季节能开出莲花,陆戎玉还真不是一般人。而且它这个莲叶也与寻常莲叶不同,叶片更小更浅,花蕊又很大,乍看之下像一盏盏粉红灯笼,银白季节里喜庆得很。
程慕宁看着这些花眉目舒展,片刻后说:“银竹,你让人将这些送到皇后那里去。”
她说罢又道:“算了,纪芳你去。”
一直随侍在后头的纪芳愣了愣,忙应下说:“是,公主真是个贴心人,娘娘是个爱花之人,看到这些必然高兴。”
程慕宁没有再应声,兀自回去书房翻看公文。
纪芳扭头看公主的身影,他知道长公主这是给他机会去宫里走动,他毕竟是个太监,离开内侍省太久难免失了地位,说到底郑昌的干儿子也不止他一个。
纪芳有时也不禁感慨,公主这人的确面面俱到,有时瞧着冷硬,有时却也温和。
只要做好分内事,伺候她要比伺候圣上简单很多。
思及此,纪芳忙张罗人将莲花小心打捞出来。
杜蔺宜就在这时候来了,他瞧见这一池塘花亦是一愣,“这是?”
纪芳道:“嗐,陆小公子送来的,公主让送到宫里去。杜先生,这是又来与公主谈论公务?”
杜蔺宜面露讪讪,他到底是公主府的幕僚,程慕宁拟新政条案这阵子杜蔺宜也没少在旁听着,他原本摩拳擦掌以为自己寒窗苦读终于要有用武之地,可几日下来却大受打击。
他根本听不懂,也无法给出中肯的意见,当程慕宁将朝政与沈文芥侃侃而谈时,杜蔺宜才发觉自己前二十多年犹如井底之蛙,所见所闻都如此浅薄。
“我……对。”杜蔺宜左右扫了眼,小声问:“纪公公,殿帅可在里头?”
纪芳笑说:“放心,一早就走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每他与公主说话,殿前司那位两只眼睛就盯在他身上。说倒是没说什么,就是怪瘆人的。听纪芳这样说,杜蔺宜才松了口气,长揖道谢。
行至书房,杜蔺宜叩门而进。
程慕宁撂下笔,莞尔道:“一大早,杜先生有什么要紧事?”
杜蔺宜眼下听着“先生”二字就心虚,忙岔过去说:“是这样,今日公主府内外戒备森严,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程慕宁扬了扬眉,“没什么大事,杜先生就是来问这个的?”
杜蔺宜尴尬地捏了捏手,才说:“我听说沈大人是公主指去陇州的,清田从陇州开始,公主想必也是想彻底肃清当初武德侯在陇州的同党。”
程慕宁说:“所以呢?”
“所以——”杜蔺宜犹如第一次自荐进公主府般鼓足勇气,道:“陇州是鄙人的家乡,我比任何人都了解陇州的民生,沈大人虽聪明,但地方民情却不是一日两日能摸清的,我想若公主能指派我与沈大人同行,我定能助沈大人一臂之力。别的不说,哪怕当个引路小厮也是好的。”
“引路小厮?”程慕宁笑了笑,“那未免也太屈才了。只是,沈文芥已经出城一整日了,这会儿恐怕已经过驿站了。”
杜蔺宜忙说:“我可以骑马去追!”
程慕宁道:“那马匹和行囊准备好了吗?”
杜蔺宜道:“我这就——”
“银竹。”程慕宁温声说:“把东西给杜先生。”
杜蔺宜一怔,就见银竹从架子上捧来个包袱,上前递交给他,说:“马匹已经备好了,这是路引,杜先生要出城的话现在便启程吧,天黑之前能赶到驿站。”
杜蔺宜迟疑地接过来,心下顿时了然。
他朝程慕宁拜下去,“鄙人定不负公主所托,到了陇州,拼上我这条性命也要助沈大人顺利清田。”
……
除夕将近,闹市人烟稠密。
这日杜蔺宜牵着马挤了一路,好不容易挤出人群,迎面却是一匹疾驰而来的黑马。
那速度如追风逐电,快得惊人!
杜蔺宜吓得不敢动弹,直到那马蹄在他头顶高高抬起,杜蔺宜一个后退将自己绊倒。
紧接着,那马背后面下来个头戴帷帽,身着鹅黄裙袄的女子。她抚着胸口平复着呼吸,声音里还带着后怕和责备,“都跟你说了,不要骑这么快,又不是在草原。”
说罢,女子又上前扶起杜蔺宜。她撩开帷帽,递上一锭银子说:“抱歉,伤着你了吗?这个给你。”
杜蔺宜的目光在这人脸上停了一瞬,莫名眼熟,但他一定没见过这个人。
杜蔺宜拍了拍衣袖上的灰,说:“不用了,我没有大碍。”
他正想劝告这两人京中不可快马疾驰,可马背上的男人目光如鹰,满脸都写着不耐烦。
气势上倒与裴邵有几分相似,总之看着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杜蔺宜忙攥紧缰绳,要务在身,还是不要徒添事端。
杜蔺宜走后,女子却还在看他。马背上的男人不悦道:“看什么,这人瘦得像个小鸡仔,有什么好看的?”
女子说:“他手上拿的,是公主府的令牌呢。”
【📢作者有话说】
久等
第102章 (结尾有增补)
除夕当夜,宫中披红戴绿,悬灯结彩。
各国使臣都在前几日陆续进京面过圣了,但为显隆重,也为表达大周愿与各国亲如一家的美好企盼,往年正式接见使臣都是在除夕家宴。这日是皇宫一年当中最热闹的时候,丹凤街上车马骈阗,程慕宁进宫时正好碰见张吉和冯誉。
两人看到她皆是脸色一变。
张吉小心翼翼瞥了冯誉一眼,冯誉则冷哼一声,连礼都不行,甩袖离开。张吉尴尬笑了两声,拱手说:“公主勿怪,冯大人他……”
“我知道。”程慕宁道:“冯大人还在生本宫的气。”
张吉又悻悻地笑。
何止是生气,冯誉这个人是最讨厌别人跟他玩阴的,偏偏又被公主摆了一道,如今朝中人人都以为他与公主往来密切,即便冯誉几次开口言明,却都无人信他。
而且听说那之后兵部好几个官吏都去了公主府拜会,在清田的事上,各级官吏更是多有让步。
否则沈文芥拿着兵部的堪合出城,一路也不会如此顺畅。
总之公主的目的是达到了,但想得冯誉一张好脸怕是更难了。
张吉干脆岔开此事,说:“听说公主这两日于府中养病,不知脚伤可有好转?”
“已然大好了,多谢张尚书挂念。”程慕宁食指上缠绕着帕子,脚下步调缓慢,说:“听说乌蒙可汗是昨日才进京?”
提到乌蒙,张吉顿时敛了笑意,点头说:“是,各部中乌蒙到得最晚,昨日傍晚才踩着时间进宫面圣。嗬,这是明摆着要下圣上的面子,”
程慕宁说:“张尚书见过岱森,觉得如何?”
张吉闻言确实难得“嗯”地叹了声气,斟酌过后说:“年轻气盛,言语中多有狂妄,看起来也不比斯图达好说话。”
程慕宁说:“他可有提出任何要求?”
张吉摇头,“就是没有才令人不安,怕就怕他在除夕宴上折腾,让人下不了台。”
程慕宁沉吟不语,片刻才说:“如若乌蒙没有与大周交好的意思,岱森不至于亲自前来,他既然来了,事情应该不至于太坏。”
张吉背手点头,“但愿如此。”
前方就要到设宴之地,程慕宁还要去给皇后请安,便与张吉在此处分开。
皇后的身孕已有七个多月,双生子的缘故那肚子看起来大的吓人,她如今已经到了需要卧床保胎的时候,就连多走动两步,都有滑胎的风险。以防万一,今日除夕自然也去不得。
程慕宁也不敢与她说太多话,简单宽慰几句便退了出来。
银竹望了眼奉药进去的宫人,低声说:“娘娘这胎怀的实在凶险,孟太医说了一个不慎只怕连……几个月前孟太医私下委婉劝过,这胎还是不要为好,但娘娘不肯松口,是拼了性命也要这两个孩子。”
“那是自然的。”𝒸𝓎程慕宁说:“皇后这些年一直被许嬿压着,从未当过一天真正的皇后。这也罢了,前朝后宫息息相关,她过得不好,姜家也不会好,姜覃望这些年又何曾不是处处叫许敬卿压着?虽然如今没有许氏作乱,但往后难保不会再有别的什么人,比如……我啊。”
银竹一惊,“公主?”
程慕宁笑了一下,缓步朝甘泉宫走去,“在其位谋其事,世家大族的女子,若不能为家中博一条出路,便是负了父母的恩情,皇后是个有担当的女子,她行事自有考量。只要能诞下皇子,无论将来是谁把政,她都是太子的母亲。”
“皇后既有防着公主的心思,公主为何还这样护她?为了把孟佐蓝送到凤栖宫照料皇后,公主可没少费心思。”
程慕宁提裙上了台阶,说:“圣上可以不要皇后的孩子,但大周需要皇嗣。”
姜亭瞳是了解程慕宁的,她知道程慕宁最在乎什么,无关品行和情谊,只要涉及江山社稷,程慕宁就一定会护她周全,所以在保胎这件事上,姜亭瞳会毫不犹豫地求助她。
银竹闻言也明白了,正缓缓点头,就见不远处姜氏父子朝此处走来,“公主,是姜家两位大人。”
程慕宁看过去,果然是姜覃望与姜澜云。
自打没了许敬卿,姜覃望在朝中愈发说得上话,也因此公务更加繁忙,脸上肉眼可见地疲惫了不少,但却比从前更显干劲,反而是姜澜云的脸色不大好,他看过来的眼神较以往有些微妙的变化。
程慕宁并不在意,互相让过礼后便进了内殿。
酉时开宴,男女分席而坐,程慕宁一眼就看到了岱森。
准确来说她并不认识岱森,但这人十分好认,那不同于常人的高大身量一看就是武将,虽然没有图雅那样的异色瞳孔,但那双浅眸傲寒凌厉,深棕色的裘皮长袍裹不住雄鹰的气场。
但他现在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裴邵看。
那眼神,比起敌意,更多是较量。
男子之间的较量。
裴邵却恪尽职守地扫视大殿,今夜他身上还担着巡防要职。
程慕宁微微挑了下眉,就见岱森后侧方的侍女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袖。岱森的身量将那侍女的身子遮住了一半,程慕宁的视角只能看到她半边裙袄,再想细看,却只能看到她脸上的珍珠面纱。
后面几个乌蒙侍女都是这样的打扮,乍看并无什么不同。
可是岱森偏过头时绷紧的下颔都肉眼可见地柔和了,不知那侍女说了什么,只见他眉峰一皱,坐正身子时还有点不高兴,但视线却再没放在裴邵身上。
只老老实实吃着盘子里的花生,趁人不注意时,他又往后面塞了两颗剥好的葡萄。
程慕宁看得入神,银竹忽然推了她两下。
“嗯?”程慕宁转回视线,就见裴邵正面无表情盯着自己看。她一笑,低头抿了口酒,掩唇说:“银竹,今夜宫里可有给乌蒙可汗准备美人?”
“自然有的,昨日礼部的王大人还特意挑了个浓眉大眼的,说是要符合草原人的眼光。”
每年这些外邦部族来朝,都会将自己部落的美人献给大周,大周也不例外。无论是什么时候,交换女人永远是笼络关系最快速最便捷的方式,即便这种关系一戳就破。
程慕宁道:“叫礼部的人把人撤下。”
银竹不解,“公主,为何?”
程慕宁剥着葡萄说:“他身边有人了。”
“那个侍女么?”银竹说:“一个侍女而已,美人哪有嫌多的?”
程慕宁道:“你见过谁给侍女剥葡萄?”
银竹噎了一下,不再多问。
酒过三巡,席间气氛已然热闹。王冕作为礼部侍郎,这一顿饭没吃好,说话说得口干舌燥,嗓音已经劈叉了,“可汗似乎不怎么喝酒,可是宫里的酒不合可汗的胃口?”
岱森说:“并非,宫里的酒醇香甘甜,一闻就是好酒,可惜我不擅酒力,唯恐喝了酒,在皇帝面前失态就不好了。”
程峥发话说:“今日是家宴,哪有什么失不失态,自然是在家中怎么放松就怎么来。来,朕敬可汗一杯,就当是敬乌蒙与大周的比邻之谊。”
岱森拿起酒杯,他弯了弯唇,却没有敬。
有官吏道:“可汗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圣上敬酒,焉有不饮之理?”
岱森笑了笑,说:“我只是听到圣上说比邻之谊,一时感慨。王庭刚经历过一场政权更迭,斯图达虽与大周有姻亲关系,但斯图达死了,一切由他制定的规章标准都该埋进土里。”
张吉听明白了,说:“可汗的意思是,不打算继续履行与大周的休战条约?”
“不。”岱森微笑,“当初你们用一个和亲公主达成休战约定,我仍愿意与你们继续和平共处。我的意思是,同样,你们可以再挑选一位公主与乌蒙和亲。”
话音落地,岱森身侧那只手又捏住了他的衣袖,她的声音掩藏在众人的议论声下,急切地说:“你干什么?”
岱森不理她,兀自将衣袖抽出来。顺着席间众人的目光,岱森也看向女眷席位上的人。
程慕宁捏着酒杯没有动弹,她抬眸迎上岱森的视线,眼神并不避让。
岱森好像在打量她,但那并非男人对女人的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