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澜云转过念头,道:“不必了,还要劳烦诸位禁军兄弟,先将武德侯一并押入大理寺待审,我去向公主请命。”
为首之人当即应下,一队禁军直往对面的阁间去,那脚步踏动的声音,气势汹汹,竟将在场的僚臣都给唬住,连姜澜云何时不见的也不知道。
程慕宁站在阁楼窗前,眼看武德侯被推搡着走出来,他大呼小叫道:“推我干什么?推我干什么?!尚无实证,我本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协助审讯,即便是去大理寺,也是堂堂正正走着去!”
此时卫嶙来了,他上下扫了一眼,道:“赵宗正已阐明实情,罪证确凿,侯爷就不要挣扎了——还不将要犯拿下!”
两侧禁军齐声应是,弯刀出鞘,那刀刃上的冷光把武德侯吓得一个踉跄,没等他站稳,已经被架着拖走了。只听他骂道:“你们、你们胆敢如此无礼,我要向圣上参奏……许相!许相!”
许敬卿稍后一步迈出来,倒是十分平静。他仰起头,正对上那扇大开的窗。
程慕宁朝他恭敬一笑,他亦让了个礼,脸上不见败相。
红锦掀帘进来,道:“公主,小姜大人在外面候着。”
“让他上来。”程慕宁转过头说。
“不肯呢。”红锦皱起眉头说:“连门槛都没踏进来,就在门外等着。”
银竹道:“小姜大人重礼数,想来是顾及公主的闺誉。”
程慕宁挑了下眉,闺誉这种东西,三年前她就没有了,不过当年对裴邵她是有意图谋才导致传闻满天飞,如今可不想牵连旁人,姜澜云的谨慎还是有必要的。她道:“告诉小姜大人,我这就来。”
程慕宁很快下了楼,姜澜云果然站在廊下。
和裴邵一看就是武将的魁梧英姿不同,姜澜云的背影更偏削瘦儒雅,正如他这个人一样。
说来也怪,姜澜云性子温和,相比沈文芥略跳脱的性子,他更像个文生,当年怎么也没想到他最后会去了大理寺,不过方才席间见他说话沉稳有力,已与从前不大相同,看来在外历练还是很有成效的,要真太好说话,在朝堂上反而不易。
听到声响,姜澜云转过身,他略略一顿道:“公主。”
程慕宁迈过门槛,含笑问:“小姜大人可是来问武德侯和赵宗正的案子?”
姜澜云颔首,他稍有迟疑:“敢问公主,此案,公主打算如何审理?”
“赵宗正犯了事,大理寺卿一时半刻没人顶上,诸事自然由你决断。”程慕宁顿了一下,又说:“本宫让禁军协同此案,但主审权仍然是大理寺的,这案子往后还有的查,大理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然而姜澜云知道,这绝不是依律审判的寻常案子,且既由长公主挑起,那就由不得大理寺全权做主,向朝廷官员行贿的事说起来可大可小,长公主若是要武德侯死,那大理寺已然有能让他死的办法,若还想留他的命,那又要看是怎么留,是流放还是羁押,这些条条框框,都各有各的门道。
但这案子再往后深查,牵扯的就不是武德侯一个人的事,甚至波及的,也绝不止许敬卿,到时又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公主又要面临什么样的处境,单看三年前便知,绝对不会比之更容易。
见姜澜云皱着眉头,程慕宁道:“小姜大人怎么不说话?”
“公主。”姜澜云藏在宽袖下的手攥了两下,才抬眸直面眼前的人,“当年举步维艰,公主险些难以脱身,好不容易回京了,还要重蹈覆辙吗?”
姜澜云眼底情绪翻滚,令程慕宁有些意外,她停顿片刻,道:“小姜大人当知,圣上如今卧病在床,朝中又四面楚歌,有些事本宫不得不做。”
“可圣上当真是病了吗?”姜澜云蹙眉,“圣上只是太怕得罪人,才把公主推出来抗事,今日之事圣上恐早已想过,但他不敢!可当年公主亦苦心替他筹谋,结果又是如何?公主金枝玉叶,本不该搅进这是非里,既然已经回来,何不就此收手,尚能求一个安稳度日——”
“姜大人。”程慕宁忽然打断他。
四目相对,程慕宁眉间不复温和,语气略有疏离:“倘若圣上不再是圣上,我便也不再是公主,何来金枝玉叶?私下妄议圣上乃大不敬之罪,姜大人熟知律法也懂礼法,往后这种话不要再说了。”
姜澜云看着她,静默片刻,“是我逾矩了。”
他没再多说,朝程慕宁拜过便转身离开,只是那稍顿的步子显然还有话要说,却终是没再开口。
银竹看着姜澜云走远,那背影虽挺立却难掩失落,她仿佛品出了点什么,余光悄然瞥向程慕宁,然而程慕宁神色自若,脸上没有半分动容之色,她抬头看了眼天色,语气寻常地说:“备车回宫吧,我走之后宴席继续,文生们苦读多年就为了这一场,现下时候还早,不许敷衍怠慢。”
“是,奴婢这就吩咐下去。”银竹话音未落,就听长廊拐角处传来一阵动静,紧接着护卫大声呵斥:“什么人!胆敢擅公主休憩之处!”
“我、我不是刺客——”
“银竹。”程慕宁示意银竹上前查看,银竹还没走近,就见一道白影被推了出来,那人“砰”地一声撞在楹柱上,狼狈跌下台阶,护卫正欲将人捉起来,程慕宁忽然开口道:“等等。”
她抬了抬指,几个护卫一顿,退到一旁。
程慕宁打量地上的人,眉头一扬,“杜公子在本宫院子外鬼鬼祟祟,可是还有什么案情要报?”
杜蔺宜慌张爬起,迅速拍去衣袍上的灰,比起方才席间的冷漠颓丧,他这会儿表情丰富多了,看起来略有点手足无措,“……我、我乃陇州人士,亦是上年陇州大灾的亲历者,此来京城,一为赴考,二为呈案,陇州的冤情,没人比我更了解,我……”
他深吸一口气,后面的话似乎难以启齿。
程慕宁猜想他的来意:“你想参与大理寺办案?”
不及杜蔺宜回话,程慕宁又说:“你未过选试,没资格进大理寺,大理寺也没有让庶民参与案情的先例。”
“我知道。”杜蔺宜憋红了脸,鼓足了勇气才说:“我是想进公主府,当公主的幕僚!”
“哦?你想当……我的幕僚?”
程慕宁仿佛听到了有趣的事,稀罕地绕着他转了半圈,这种眼神里带着笑,似有若无,不轻不重,却仿佛已经把人看透,杜蔺宜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直到看杜蔺宜快把自己憋死了,程慕宁长长“嗯”了声,点头道:“确实是个好主意。你选试落榜,入朝为官是暂时不成了,按照旧例,应先去地方州县担任幕僚三年,而后再凭选拔入朝,只是你今日状告武德侯,想必也没人再敢用你,我想,是姜掌院劝你来我府上的?”
杜蔺宜没有否认,程慕宁道:“看来他是真喜欢你,还费心为你的前程打算,而你思虑过后,也发觉眼下已然穷途末路,你不甘心,于是即便你打心眼里看不上公主府的差事,耻于为我门下客,也还是来了。”
“我——”
公主府的确算不上多好的差事,虽说长公主现在看着有起势之象,但公主到底只是个公主,在公主府里当官,做的也无非只是些打杂的闲事,何况区区幕僚,连官都算不上,又能有什么大作为?且长公主风评还很不如何,传言当年她辅佐圣上稳定朝局,只怕也只是以色侍人,借了裴氏的东风而已。杜蔺宜确实看不上,但那点心思被人一点一点戳穿,杜蔺宜脸上的红晕蔓延到脖颈,生出了一种无地自容的窘迫。
程慕宁看他如此,笑意更深,打趣地问:“你们文人傲骨,也讲究能屈能伸吗?”
好像被嘲讽了,杜蔺宜无言以对,他捏紧拳头,有些后悔来了。
程慕宁绕着团扇下的流苏,一时没有给出答案,就在杜蔺宜以为这趟自讨没趣,正要赶在她出言伤人前先行告辞时,程慕宁悠悠道:“许久没回府邸了,也不知里头有没有归置好,那就,劳烦杜先生先替本宫看院子了。”
这一声杜先生,便是承认了杜蔺宜幕僚的身份。
杜蔺宜猛一抬头,怔怔地,竟忘了答谢。再回过神时,程慕宁已然携着侍女离开了,院子里的护卫一窝蜂跟在身后,杜蔺宜被撞了两下,忙往后避让。
他站在原地整理了思绪,苦叹了声后也要离开,却忽然察觉斜上方似乎有人注视着他。
是瞭望台上的人。
可惜读书人视力不佳,杜蔺宜没看清那是谁,只是觉得背脊发凉。
【📢作者有𝒸𝓎话说】
裴邵:呵(暗中观察
第11章
长公主一走,琼林苑禁军撤了一半,凑热闹的官员也陆续散去,进士重新入座,几番议论后席间又恢复一派祥和,丝竹琴音娓娓道来,隔着好几条街仍悦然入耳。
程慕宁坐在马车上,拣着盘子里的蜜饯充饥。
红锦忧愁道:“公主晨起走得匆忙连口水都没沾,方才宴上又没顾的上吃,大半日算下来竟只喝了酒,这胃哪里经得住这么折腾,夜里定又要疼了。方才没仔细,那侍奉的小太监也真是没脑子,竟真往酒壶里灌酒,也不知道换成温水,等我回宫问了名字,定要将他好好发落了去!”
程慕宁“嗯”了声,回宫路程还远,她取了本书来看。
红锦又皱眉,“公主也不知道说,总不拿自己身子当回事,早知道方才那葡萄您就自己吃了,给了殿帅还浪费!”
“银竹,”程慕宁放下书,转头问:“车上可有纸笔,先算算买马配刀所需的开销,兵部的话虽糙,但这笔钱确实要先支给他们,战马和兵器需得提前筹备。”
银竹知道公主是受不了红锦唠叨,她拉出脚榻边的抽屉,这便递上纸笔,说:“前面走的时候,奴婢见张尚书偷着笑呢,想来不用公主算,到不了明日账目便报上来了。”
红锦果然被带跑了话题,闻言道:“哪里是偷着笑,我路过的时候都听到声儿了,他憋得难受,还把自己呛着了。”
说罢,红锦噗嗤笑出声,带着银竹也忍俊不禁。张吉是个聪明人,那么长的时间足够他反应过来了,程慕宁想到他那捧眉飞色舞的胡子,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银竹笑过之后,又道:“说起来,方才公主要将那杜公子放在府里,可是有心用他?我看此人行事冲动莽撞,竟敢在大庭广众下数落朝廷和圣上,这般性子,只怕招惹是非。”
“是冲动了些,但也不失为一种心直口快,也算难得。”程慕宁道:“且姜掌院肯欣赏他,可见此人不乏真才实学,朝廷如今也正缺这样的人才。”
银竹缓缓点头,“要论心直口快,他倒有些像沈大人。”
程慕宁没真的要算账,她在纸上涂画,说:“沈文芥与他,想必投缘。”
一心不能二用,程慕宁没再说话。待马车停下时,一道人影已跃然纸上,那几笔勾勒得栩栩如生,红锦仰脖子一瞧就能瞧出是裴邵,他桌前搁了把刀,一手搭在刀鞘上,一手捏着酒鐏,这是席间的裴邵。
那搭在刀上的食指微微屈起,指节修长漂亮,程慕宁多描了两笔细节,甚至连他指背上的红痣都点了出来。
见公主如此专注,红锦与银竹对视一眼,都没敢出声打搅,直到程慕宁将那几笔添完。然而她迟迟没有动静,笔杆抵着唇,盯着画看得入神。外面的纪芳快把嗓子咳哑了,银竹心里一叹,只好唤她:“公主。”
“嗯?”程慕宁移开眼,搁了笔道:“到了?”
程慕宁神色如常地起身下了马车,红锦看着那幅被撂在一旁的小像,一时不知怎么好,“那这个?”
银竹急着跟上,只匆匆道:“收好。”
“哦……”
天光渐渐暗了。
裴府后院的紫藤花爬满了墙,芬芳扑鼻,香得周泯直打喷嚏。他刚当完今日的差,卸了甲回到府里,推开小院的门说:“这花长得也忒快,看着怎么比上年开得还多,也太呛人了,不怕熏着主子,明日我让人来铲掉一些!”
一只虎斑犬趴在墙角,听到动静朝来人狂吠了几声,刘翁给它丢了两块肉,悠悠地说:“你有胆子就让人铲。”
周泯哼道:“这有什么不敢,主子平日忙没功夫管这等子闲事,刘翁你想得也太多了。”
他说罢,看那恹恹趴回去的凶犬,惊奇道:“它怎么没精打采的?”
平日见到人都是要追着吠的,凶得要命,今日这蔫头耷脑的,就连肉丢在脚边都不张嘴,看起来像是被训了。
刘翁摸着它的脑袋道:“跟你一样,没点眼色。”
侍女端来安神茶,刘翁接过手就往屋里送。他早年伤了一只腿,走起路来轻微跛脚,周泯放慢步子跟在身后,刘翁好心提醒道:“他正心烦着,别说什么不该说的再惹人生气,这个时辰了,仔细被打发去守城门。”
“我知道,我有正事说。”周泯又恼道:“主子是烦公主呢,自打得知公主要回京后他就成日拉着个脸,脾气也愈发不好了,尤其今日,话都不多说。不过也不打紧,等军费这事办好,就把人再送回邓州去,眼不见心不烦!”
刘翁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想说什么,却只是笑笑。
周泯叫他笑得不痛快,正想开口问,两人就已经走到廊下。周泯照惯例等在门外,刘翁先行入了屋。
屋内没点灯,借着霞光稍显昏暗,裴邵桌前摊着本公文,但根本没有翻过的痕迹。刘翁放轻了脚步走近,裴邵还保持着半个时辰前双腿交叠的姿势,桌上那碗葡萄也没有动过,放久了都渗出了汁水,他手里的白花也被捻得可怜兮兮。
刘翁搁下安神茶,说:“喝了茶早歇睡吧。”
裴邵敷衍地“嗯”了声,刘翁又看了他一眼,“你这葡萄……不吃别浪费,虎三还饿着呢。”
他说着就伸手要把碗端走。
裴邵大掌当即盖住了碗口,将其往旁挪了挪,瞥向窗外道:“周泯在外面?让他进来。”
刘翁见他手里的动作,忍住没笑,拉长了语调说:“行——这就让他进来。”
周泯进了屋,卷帘还没拨开就噼里啪啦道:“我们刚把赵宗正交给大理寺,嘿那混账东西,转头就反口,说是咱们严刑拷打,咬死了不认,还要——”
周抿拨开卷帘,倏地一顿。
这葡萄怎么还在?
他微微走神,说:“还要……对,还要状告殿前司私自动刑!”
裴邵问:“姜澜云怎么说?”
“他倒没理会,把人丢在一旁了。”周泯回过神,道:“算他聪明,知道赵宗正不过是抓捕武德侯的幌子,眼下人抓到,姓赵的也就没用了,但是武德侯是个老泥鳅,大理寺那几个审讯官被他车轱辘话来回绕得愣是没问出半点有用的东西。唉!我在边上都急死了,咱们就不能把人提出来自己审吗?”
裴邵指腹上沾了点花汁,他拿帕子随意擦了两下,起身道:“我去看看。”
周泯看了看天色,心道也用不了这么急,可还没来得及开口,裴邵已经阔步走出去了。
带起一阵风,刮得人心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