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世的人是以前一家俱乐部的老板,给李耀祖买过跑步机,挺严肃一个人,很关注比赛,也经常过问训练。选手到洛杉矶参加S赛决赛,他还特地跑到杭州烧香。
不止电竞,他在其他领域也有建树,甚至还是政协委员。虽然从来没玩过《狂欢午夜》,也一点都不懂游戏,可他经常教训教练员和领队:“别人能拿冠军,为什么我们不能?”
李耀祖不喜欢和领导打交道,但是并不讨厌他。
人都会死。
只要活得足够久,死终究会变成司空见惯的事。
李彤去上班了。李菜在看李耀祖存折的流水。李耀祖也不介意,默默把玩着印章。
他突然说:“我再打一年?”
严格来说,他这都不是个问句。李菜看着他:“……可以啊。”
“……”
“虽然少,但也不是没有二十六、二十七在坐饮水机位的。”李菜低下头,“有人签就可以。”
“我不是要钱。”
没有人不想拿冠军。
李耀祖是一个尽人事听天命的俗人。现役的几年里,他曾经上限很高、下限也很低,集中对线,非常痛快。KDA高不是一切。为了赢,就算放弃自己的高光也要配合团队。输的时候,他有推过锅,也有恼羞成怒当过喷子,但到了最后,打不动了,也必须承认自己打不了。可假如能做到,事情又不一样。
趁着状态还没抛弃他,最后再拼一次。
李菜沉默了几分钟,把他的存折放下,说:“我现在也没什么资格干涉你。”
“可以的。”
“……”
李耀祖回答:“都可以。”
李耀祖又花更多时间在游戏上,但没维持几天。李光明打电话给他,告诉他,妈妈过来上海了。
他在电话里直接说:“她来干嘛?我现在根本没空。”
李光明也很头疼:“你就应付一下,给她找个地方住。你家现在应该只有你吧?她退休了,没事可干。”
李耀祖叫了车,直接接他妈去酒店。碍于他现在家都没了,除了酒店,也没有别的可以落脚的地方。
但能培养出这种儿子的妈妈岂是等闲之辈?
李耀祖都长这么大了,他妈妈还接受不了他的性格。他一天没露面,妈妈就急得发疯,疯中又带着一些智谋。他妈知道,打给李耀祖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于是直接狂轰滥炸李光明。
妈妈着急了催李光明,弟弟脾气差骂李光明。李光明夹在中间,做他们俩的出气筒和对讲机。
这个大儿子让干嘛就干嘛,十分听话,不过还是忍不住操心,提醒说:“你千万别吵李菜哦,人跟妹妹都离了。你要是烦她,等下这事肯定没完,妹妹会气死。”
“我找她干吗?我怎么会找那种女的!”
妈妈这么好说话,太奇怪了。
李光明有种不好的预感。
李耀祖抽空去酒店看妈妈时,这种预感得到了验证。
李耀祖和妈妈约了晚上吃饭,随便吃吃,直接安排在酒店的餐吧。妈妈主动提出要订位置,他没多想。结果妈妈多订了位置,把自己一个上海的老乡也叫来了。
放在十几年前,他们做梦都想不到,家里最不听话的孩子居然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走出了老家,还能在上海混下去。
按常识来说,叛逆本该落魄,不听老人言就得吃亏。这种意外之喜让人始料不及,长辈虽然高兴,但肯定也会不安。这不合逻辑,情况失控了。
看到这位阿姨时,李耀祖没有任何想法,也不主动说话。
餐前酒和前菜期间,她们一直在聊一些漫无边际的事。
上第一道主菜时,她们话锋一转,开始讲自己的小孩。
就像李耀祖预判的一样,这位阿姨有个女儿,是个海归,没结过婚,年纪比李耀祖大,正在考虑结婚。
没等到上甜点,李耀祖就走了。
两天后,妈妈准备回去了,他才又见了她一面。在酒店的房间,他一进门,妈妈就坐到床边哭。
妈妈说:“你那天搞得我有多尴尬你知道吗?!你就是这样!你怎么能这么自私?真是个白眼狼!只想着自己!你知道你这样别人会怎么想吗?别人只会觉得你没家教,只会说你爸爸妈妈没教好你!一点素质都没有!”
“……”李耀祖懒得说话。
“哪有人在外面这么逼自己爸爸妈妈的?李耀祖,你说说你做过一点好事没有?你不想相亲,可以,你好好说不行,非要做出这副样子来!不要把爸爸妈妈弄得好像有多**!”
“……”
为什么有的人能面不改色,说出和自己实际行动大相径庭的话?
“我都跟你爸爸说了,你有你的难处,李菜也有李菜的难处。不要逼你,不要惹你生气。我我体谅你们,可是你们谁来体谅我呢?我在这个家里真是一点说话的权利都没有!”
“嗯。”李耀祖想表现得满不在乎,等她骂完就收场,可是――他交替撑在身后的手臂,压住自己涌上喉头的话。
妈妈突然从方言切换到普通话:“你们的伤心事难道和我们,和别人就没关系吗?”
他不作声。
喉咙好像被石头堵住了,头颅里的气压也变了。膜被撑开,牵连着头发麻。
妈妈说:“你们俩的灾难就是我们两个家庭的灾难。”
播音腔在这时显得高亢、不合时宜,而且不自然,有点激怒人。
李耀祖听不清她的话了。耳边都是嗡鸣声,很嘈杂,像接错了信号。
他说:“你少说两句吧。”
“你说什么?”
“李菜家这么多年就来了一次。你那时候不是说了吗?我们结婚你就要跟我断绝关系。我和李菜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最难熬的时候,我们从没有求过你们。你也没有帮过我们什么。”
肾上腺素飙升,心率提高,在这之前,手已经有段时间没痛过。
李耀祖转动手腕,转背说:“你回去吧。”
有东西从背后砸过来。妈妈气急了,猛地扑到他身上,一边说着“你走”和“滚出去”,一边把他往门外推。李耀祖被赶出房外,差点摔倒,下意识抓住门沿,手卡在凹槽里。他妈正把门关上。
门关不上,她又多用力撞了好几次。
一下。
又一下。
门重重地凿进门框。
整个过程中,李耀祖都一声不吭。
到最后,门终于顺畅地阂上了。他被关在门外,站了很久。
李菜去参加大学模特队办的活动了。
这几天心情不好,本来想爽约,但范骧磊专程打了电话来,她只好打扮了一下,坐车去学校。
李菜坐在后排,独自一人,也不看舞台上,默默想着自己的事。
走秀结束,变成派对,大家吃着零食,喝着果酒,和同学朋友一起打发时间。
范骧磊来找李菜。他今天做了发型,稍微化了一点妆,比平时还要精致。两个人聊了聊刚才的T台。有朋友在叫范骧磊一起玩,他说:“等一下。”
那几个朋友也看到了李菜。
“你今天看起来心情不好。”音乐很吵,范骧磊靠近了一些,他们的脸离得很近,“是发生了什么吗?”
李菜苦笑:“嗯……算是吧。有一些事情。”
“我们出去走走?”
范骧磊起身,李菜想了想,最后还是站了起来。他们一起出去了,走到室外。校园里环境很好,天气冷了,刚刚好没有蚊子。
范骧磊说:“你一个人来的?”
“你只给了我一张票。”
“哈哈,也是。”
“我朋友……就是刚才那几个。他们看《狂欢午夜》的比赛,所以知道你。”
“哦。”李菜笑笑,“那他们对我肯定印象不好。”
“怎么会?不可能。”
“哈哈哈,没事。我已经不关心了。”
“……”
“……”
“我不怎么知道你。我以前只玩玩游戏,比赛也就挑着看看,不了解选手女朋友。女朋友本来就是私生活。”
这种照顾人感受的说法有些太刻意了。但善良很好,大部分善良都值得感谢。李菜没戳穿他。
范骧磊说:“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李菜露出温柔的微笑:“嗯。”
“你前夫是在骚扰你吗?”
李菜睁大了眼睛,笑容也加深了:“嗯?”
“我不止一次看到他来找你。而且,你应该不想见到他吧?”范骧磊纠结了一阵,最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说出来,“……我上次偶然看到了。”
“什么?”
“他钱夹里……那个B超的照片。你们没有孩子,还离婚了。所以是他出轨,有了私生子吗?”
李菜愣住了。
两个人在一起,有甘甜的时候,也会尝到苦涩的部分。在一起一定是为了幸福,理由不会是痛苦。可分开却很难说。
她被这天大的误会逗得哈哈直笑。
范骧磊天真地望着她。
“哈哈哈,天哪。我的妈呀。不是……笑得我眼泪都出来了,哈哈,你太有意思了。”她拼命刹住车,抬手去揩眼角,笑着回答他,“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笑太难止住了。李菜笑得走不动路,笑得弯下腰。假如经常体验撕心裂肺的感觉,那一定会明白,爆笑和它其实相差无几。不过是将冷空气吸进去,用力蹂-躏,在肺里留下血淋淋的印迹。
喉咙里有甜丝丝的味道。
“不是的,那是我的孩子。”她按着脸,直起身来,勉强自己不再笑。她说,“我和他的孩子。”
连出生证都来不及办的孩子。不用手写,也没有用铅字打印的名字。他们的孩子。把手放到孩子额头上的感觉又回来了,孩子的身体渐渐冷下去,就算是夏季,身体的余温依然会消散。夏天过去了,但却永远是夏天。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奇幻之旅
李菜的妈妈说,早点要孩子好。李耀祖的妈妈说,等生了,我来帮你带。
她们的话,李菜一个字也不信。可她的确想过,她和李耀祖是会要孩子的。
那时候,她不想再经营菜真好吃77的帐号了,可是点击每天增加,钱总在入账。她需要休息,找个好的借口,让自己停下来。身边的人都在怀孕,生子。不论牲口还是人,都会要繁衍。备孕没有很辛苦。刚到冬天,李菜怀孕了。
开了服装店以后,病人的老婆忙起来了,赚了钱,也找到了想再婚的对象。病人更久地住在他们家。妈妈来了上海,没多久就被叫回去。李菜倒过来在电话里安慰她。李菜历来就是不用操心的孩子。
李耀祖的妈妈马上就销声匿迹了。李耀祖不意外,李菜也没有怨言。她和婆婆关系不好,眼不见心不烦,这样反而更好。
从春天到夏天,电竞比赛会一刻不停地进行。除非输掉,否则谁也别想吃空饷。
李耀祖请了三个人照顾李菜。
她想过要回去生产。可老家的医院条件差。在这里,至少和他在同一个城市。晚上赢了比赛,李耀祖聚餐也不去,直接打车回来,到家已经很晚。
有的时候,李菜睡着了,假如醒着,就两个人说会儿话。
他们聊比赛,聊家里的事,猜孩子的性别,给它起名,说以后怎样生活,做什么工作,住到哪里,买哪里的房子,如何布置它。这是他们讨论未来最多的一段日子。
怀孕很难受,但说起来,也就是老生常谈。假如不是很爱孩子,李耀祖又靠谱,李菜大概不会愿意忍受。
孕吐、阵痛、便秘、掉发、水肿。这都是李菜要承受的事。李耀祖总是不回来,她可以一个人霸占床。可肚子太重了,不能仰着睡,侧身久了,总觉得难受。
胡雪峰死了。消息传来时是晚上,她心里一惊。虽然也不是父母这样近的亲人,可是,关系终究也不算远。
李菜没有回去。
怀孩子期间,她最大的体会是要有钱。钱能摆平许多事。李菜没有提前住院,到了预产期才去。痛感很强烈,胎动比平时弱许多。
她很担心。
虽然是自己肚子里发生的事,但她也无能为力,能做的只有一遍一遍安慰自己。
医生已经在工作了。
她和李耀祖都吃得了苦,孩子一定很坚强。
来不及多想,疼痛又袭来,一次次,从夜晚到天亮。
就算没有比赛,只要是赛季,选手请假总是难于登天。那一年的战队如有神助,一路顺风,积分名列前茅,坚持到了国内决赛。
前一天通宵训练,该睡的时候却出门了,李耀祖顶着压力去医院。
为了稳定军心,俱乐部藏住消息,没让任何人知道。
他来时,她已经进了产房。
胎龄41周,胎儿位置不好,只好紧急剖腹产,出生时阿氏评分很低,全身青紫。
麻药的效果还没消失,疼痛还没泛上来,李菜喉咙哑了,不断地叫着,叫助产士,找着李耀祖,想要看一眼孩子。李耀祖不在,握住她的手的人是别的人。她不需要他们,她马上就要见李耀祖。
但李耀祖不在这里。他转个不停,从妇产科到新生儿科,跟着孩子奔来走去。气胸的孩子已经休克了,来到这世界不到半天,就必须被针刺进胸腔。他要签很多次字,听一些术语,辗转去付钱,然后又上楼,回到楼上去留住孩子。
好像在梦里,什么都是错位的。
听到了声音,却又没听到。看见了楼梯,却又没看见。唯独皮肤变得煞白的孩子是真切的。
身体在动,大脑却麻痹了,封闭了任何念头的出入口。什么都想不了,只是被命运摆布着,被现实操纵着,行尸走肉似的,像木头一样慌张地行动。
它大概是讨厌这里。
可以的话,他们都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去换,希望那个孩子不要讨厌这里,不要讨厌这个地方,多留一会儿。
李耀祖在走廊上等待。后半夜时,李菜坐下了。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发觉时,也没问她怎么就下床。她木木地望着前方,不发出声音,剧烈的疼痛近乎无感。两个人并排坐着,各自带着麻木的神情,被缄默埋葬。
这里是哪?
现在是什么季节?
累不累?
痛不痛?
会不会渴?有没有困?
这些不重要,连是白天还是晚上也不重要了。背后和前额出了汗,可手脚却又冰凉,好像被埋在沙漠里,体会着滚烫而刺骨的冷。
他们只是坐着,坐到黑夜过去,白天降临。人们来来往往,不认识他们,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未来该去哪里。在他们之中,没有谁哭泣,也没有人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