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贵嫔用力咬一咬嘴唇,还未再开口,张贵妃又微笑着道:“孙美人的事,确实是出人意料,可是这事却也对妹妹有利,你当初选她和罗家姐妹,不就是看中她们新鲜吗?有了这三位得力助手,妹妹也终究会有承宠的一天,是不是?”
面子和里子,张贵妃都给了,道理,也掰开揉碎讲得清楚,容贵嫔抿着嘴唇沉默片刻,又拣闲话说了几句,得体地告辞出去了。
待容贵嫔走远,庆云才轻声开口了:“这位主子,从前还觉得她温柔敦厚、善良天真,如今看着,竟是面善心窄,原先选了三位美人,是指望人家替她争宠,如今人家得宠了,她又气得要兴师问罪,还好娘娘讲得清道理,好歹把她打发回去了。”
张贵妃微微一笑:“你自己方才还说孙美人恐怕使了见不得人的手段呢,这会怎么又替孙美人义愤起来?”
庆云讪笑一笑:“倒也不是为了孙美人,只是不忿那容贵嫔,无事时恭恭敬敬,一有事,就来挑唆娘娘做恶人。”
“你当她生气,是为了孙美人得宠?”
“难道不是?”
“她能给大小罗美人出主意,叫那姐妹俩轮番陪着皇上聊天,以便留住皇上,怎么会因为孙美人得宠而生气?”
庆云正是想不通这点,闻言端起茶碗,作个顽皮的样子:“瞧奴婢这个笨脑子,就是离不开娘娘教导,还请娘娘教教奴婢。”
张贵妃展颜一笑:“油嘴滑舌。”她抿一口茶水就搁下了,慢慢点拨庆云:“有恩宠的人,才在意恩宠,容贵嫔她有的是什么?”
“是地位,是九嫔之首的尊贵。她……哦!”庆云到底不是糊涂蛋,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容贵嫔不是为孙美人得宠生气,而是在担忧,孙美人骤然得宠,超出了她的掌控。她在意的,是宣明宫主位的权力。
“这么看,那个孙美人可悬了。”庆云良久才出声,“咱们要不要盯着点宣明宫,倒不为了别的,只怕闹出事来。”
“罢了,一个小小的美人,还用不着我去操心,等那孙美人成了气候再说。”张贵妃说着,倒又叹口气,“要操心,我也得操心潜邸上来的这些老人。”
庆云一下子把宣明宫抛到脑后,脸上涌出一股郁色:“娘娘说得是,今天去慈安宫拜见,太后娘娘一句娘娘的功劳也不提,只说是皇后管理后宫得宜,皇后管什么了!她……”
张贵妃轻轻咳一声,庆云连忙转过话头:“还不是为着这些日子宫里的流言,说那孙美人是皇后安插的棋子,帝后因为这事才失和的,太后娘娘听见这话,不高兴了,便迁怒在娘娘头上。”
庆云说到最后,又是沮丧又是气愤:“嘴长在别人身上,娘娘就是想管,也管不住啊!这个和嫔,从前就喜欢乱嚼舌根,如今年纪大了也不知道收敛,她传这样的谣言出来,究竟是何居心?就是几个新人,也比她有规矩些!”
说了一大长串,庆云愈发气愤,不由得又道:“说起来,还是皇后作下的事,皇上选了一对姐妹花罗美人,太后见了不喜,不过是叹了口气,皇后立刻出声留下了那个木头似的孙美人,如今倒好,成了旁人编排闲话的把柄,她也不算冤枉!”
张贵妃仿若不曾听见庆云最后的一番话,只淡淡一笑:“和嫔哪里是没规矩,她是成心的,踩下那个孙美人,不就把她宫里的赵美人给显了出来?”
这踩的是孙美人吗?这踩的是皇上皇后的脸!
如此拙劣的手段,也就那个和嫔能使得出来,偏生她命好,还能有位公主傍身,倒比无子的丽嫔,身份还贵重些许。
庆云内心有些鄙夷,然而不过一瞬就把和嫔抛在脑后,转而担忧自家主子。
“那……娘娘为此受太后斥责,岂不是飞来横祸?这还罢了,若是皇上也对娘娘……娘娘不怕吗?”
“太后哪里斥责我了?她不是还关怀了洛儿读书的事?再说,我有兄长在军前效力,还有皇子公主傍身,又握着协理六宫之权,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张贵妃轻轻弯起嘴角,双目中却涌起一股寒意,“不过,和嫔那里,是该给些教训了。”
庆云不由得摩拳擦掌:“是扣静澜宫的月例,还是叫和嫔抄书?”
“你呀,老是喊打喊杀的,成什么样子。”张贵妃轻轻嗔一眼庆云,“和嫔疼四公主疼得紧,便给四公主多送些玩意儿去,什么小木马,小花球,不拘什么,只要是孩子喜欢的,统统送去静澜宫。”
四公主如今已是蛮横无理了,若是由着她玩,再过一二年,岂不是敢去捅天。
哪日四公主闯下祸来,和嫔这个无宠之人,只怕是护不住。
到那时候,这母女两个,只怕就要一损俱损了。
主子这招虽然高妙,却也实在狠心,庆云暗暗咋舌,自去替主子吩咐不提。
第16章 侍寝
八月十六,月亮只是稍稍减了风姿,还是圆圆一轮,挂在天上。
月光如银,透过窗棂,斜斜照入屋里,照得地上一片雪亮,连红烛的火光都逊色许多。
孙云儿由连翘帮着沐浴更衣,穿了身娇俏的淡粉寝衣,正坐在妆台前梳妆。
因着侍寝,不必梳繁复发髻,只用一根粉色玫瑰的绢花簪子,斜斜挽住头发,整个人比平日多了几分温婉和风韵。
镜中人是美的,可是孙云儿却不大高兴。
寝衣和绢花皆作粉色,是她闺中所喜爱的颜色,可却不曾想,新婚之夜也得穿这颜色,作人妾室。
妾室,她是见过不少的,不必往别处寻,孙家就有许多妾室,还有没名分的通房丫鬟。
这些小老婆,过的是什么日子?
大妇将她们视如无物,这也还罢了,可是男人呢,一边说着宠爱,一边又叫她们当众做些低三下四的事。
什么洗脚唱曲,捏腰吹茶,无一不做。
便是孙云儿自己,也亲眼见过得宠的六姨娘跪在地上给父亲洗脚。
至于那些不得宠的姨娘,还得去替清客相公们伺候水烟袋,比使唤丫头还不如,丫头们未嫁,且还不必服侍外男呢。
这些,还只是得宠时的境况,倘若男人厌倦了,随手一挥就把这些妇人给打发出去,说是弃如敝屣,可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反倒是母亲,因着那正室的位子,行事只往端方和精明上走,不必对男人弯腰讨好,再加上子嗣的缘故,虽与宠爱无缘,但尊重两个字,从来不缺。
想到这里,孙云儿不由得自嘲一笑,自己一个出身寻常的民女,还妄想皇后之位么,这辈子能做个宠妃,都是烧了高香的。
宠妃,说到底还是个妾室,虽说是皇帝的小老婆,不必像寻常妾室那样做些低三下四的事,到底也是身份卑微,皇帝是万金之躯,待下头人只怕是更冷淡,她往后的日子,能好过吗。
只瞧眼前,后宫里的妃嫔,伸长脖子盼皇帝,皇帝点卯似的来了几次,用江静薇的话来说,“只是平常,不必多想”,她孙云儿资质平平,能有多少福气,得到皇帝的厚待?
月影渐高,更鼓已经响了两下,孙云儿似是被这更鼓敲醒了,不由得打个寒颤。
连翘连忙回身往衣架上取外衣:“天冷了,美人可不能着凉,唉,方才也是奴婢疏忽了,该先给美人披上的。”
孙云儿摇头道个无妨,咬着嘴唇看看门口,心里却担心起了别的事。
倘若皇帝不来,她可怎么办?
连翘似是看穿了她的心事,轻声问:“美人是在盼皇上来吗?”
孙云儿不知怎么答,含糊地“嗯”一声。
她盼皇帝来,小半是为着姑娘家盼郎君的情切,大半倒是为了宫中的前程。
皇帝不知为何骤然召幸,且还是在追月之夜提前吩咐的,这消息一传出去,就连江静薇都忍不住来笑着打趣几句得宠,更何况旁人。
倘若此次能顺利获宠,倒还罢了,万一又出个岔子,她在宫中的日子可有多难过。
幸好,没过多久,皇帝还是来了。
皇帝披着露气进屋,进门先搓一搓手,待看见孙云儿安安静静披着衣裳坐在床边,知道这姑娘已经侯了多时,不由得轻声道:“朕批阅奏章来晚了,你冻着不曾?”
这话出来,孙云儿犹可,何礼却险些把眼睛瞪出来。
皇帝是九五之尊,凡事乾纲独断,何用得着对旁人作解释。
难道,皇上竟已如此宠爱这位孙美人?
何礼偷偷看一看面前,皇上正扶了行礼的孙美人起身,态度算不上多宠溺,比待旁人多些温和倒是真的。
想想这位美人主子一副天真性子,也确实是个可人疼的,唐孝往这里跑一趟传个口信,竟得了一大把瓜子回去。
何礼当时见了那一把宝贝似的瓜子,哭笑不得,拈了几颗吃了,自己心里也觉得孙美人是个好的。
对着这位天真的孙美人,他们这些太监都如此怜爱,更何况皇上。
皇上一天到晚见的都是千伶百俐的人,难得遇见一个良善的,怎么不疼惜。
皇帝握着孙云儿的手坐在床边,连翘知趣地低头随何礼走了出去。
孙云儿看着关上的屋门,心里跳得擂鼓也似的,司寝嬷嬷教的那句声气甜软的“皇上”,怎么也喊不出口。
一双白玉般的小手,安静呆在皇帝手里,温度也好像玉雕一样凉冰冰的,抚平了他内心因为政事而起的焦躁。
低头看一看身边的美人,乌压压的鬓发,一双亮得惊人的杏眼,再往下,就是柔细白嫩的脖子,皇帝心里才平息的火焰,又隐隐燃了起来。
不知怎么,皇帝没像平时一样忙着安寝,倒想起了何礼在自己面前,有意无意絮叨的那些事。
什么孙美人有副赤诚之心啦,什么天真娇憨啦,他当时还随口斥一声多事,何礼却笑呵呵地辩白:“宫中少见这样的人物,奴婢不过是当个新鲜说给皇上听。”
何礼是从简王府一路跟到御前的首领太监,自然不会被一个小小的美人收买,至于缘故……
皇帝明白这里的缘故,他身边虽有皇后和张贵妃辅佐,又有容贵嫔,却始终少个可心的人解闷。
想到这里,皇帝才发觉,身边的佳人竟已安静许久了。
这姑娘,平日看着活泼可爱,到这时候,也还是怕的吧。
皇帝轻轻揽住孙云儿的肩膀,却察觉到怀里的人身子一僵,他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可怜,便不再有旁的举动,只开口问起家常:“孙美人是哪里人?”
“回皇上的话,妾是扬州宝应人。”
“嗯,扬州是个好地方,富甲天下,景致优美,有诗曰,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样的风光,朕还没见过。”
孙云儿轻轻“嗯”一声,不知怎么,在心里对这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起了些好感。
对旁人提起祖籍扬州,旁人不是说盐商,就是说美人,好像孙云儿就是盐商家里养着专等选秀的姑娘似的,谁也不把她认真看待。
就连容贵嫔,也委婉说一句,“难怪孙美人气韵动人”,好像孙云儿因着出生地,就不如别人高贵了似的。
倒是这位看起来冷淡高傲的皇帝,并没就这话题多说什么。
孙云儿这样想着,心里慢慢暖和起来,不知怎么又想起司寝嬷嬷教的侍寝规矩,忽地有些糊涂。
这侍寝的场景,和司寝嬷嬷教的,全不一样啊。
然而皇帝要聊天,她一个低位的宫嫔还能吵着要睡觉么,孙云儿偷偷看一眼皇帝,这时才发现,这位皇帝的样貌,竟很英武。
月色愈发柔亮,斜斜洒在屋里,皇帝和孙云儿身上都披了一层淡淡银光。
皇帝察觉到孙云儿在偷看自己,便低头温和一笑,孙云儿见了,一时不知该低头还是抬头,只好乍着胆子抿嘴一笑,眼帘却低低垂下不肯抬起。
皇帝看着怀中的美人,竟分不清她和头上的玫瑰花哪个更娇艳,心里那团火不由得燃得更旺了,然而他知道怀里这姑娘懵懂,并不想吓着她,只好又耐着性子,拣了家常来说:“孙美人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孙云儿更糊涂了,这些话,就连殿选时都不曾有人问过,怎么如今做了嫔妃,倒又被问一遍。
这些事,很要紧吗?
皇帝问话,不可不答,孙云儿小心地想一想要说的话,抬起头又先绽开一个笑容:“皇上,娘和姐姐都叫我云儿。”
“嗯,好,那么朕也叫你云儿。”皇帝许久没有这么松快地说话了,轻轻替怀里的美人搓一搓肩膀,“这样看来,你在家最亲近的是你娘和姐姐了?”
“是的,妾是母亲生的幺女,在家中排行第八,庶出姐妹们都有各自的姨娘,不过娘和姐姐都很疼我。哦,我还有一位同胞兄长,考上了秀才,我入京之前家里才给他相了一位姑娘,明年或许我就有嫂嫂了。”
皇帝见孙云儿打住话头,微微一笑:“听你说来,你在家万事皆是如意的了?”
孙云儿摇摇头:“也不是事事如意,爹只偏疼庶出的四姐和九妹,这不,连妾的名字都是随口取的。还有庶出姐妹们,大家面上和和气气,实际上背地里总爱互相捉小辫子告状的。”
皇帝这次不曾笑,看向孙云儿的眼神,稍稍带了些探寻:“那,你记恨你的父亲和庶出姐妹吗?”
孙云儿不曾想到侍寝还要答这些话,歪着脑袋想了想,认真地道:“不记恨,爹给了我骨血,姐妹们也能敦促我规行矩步,我没什么可记恨的。”
不知为何,皇帝这次倒不曾说话,等了片刻,是孙云儿先轻声开口了:“可是,妾也做不到对爹和姐妹们万分感激,只大家客客气气就是。”
宫中哪个妃嫔不怕妒名,别说是寻常妃嫔,就连皇后、张贵妃,都拿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对旁人得宠总表现出一副甘之如饴的态度,实际上内里呢,刀光剑影哪少得了。
只这个孙美人,大大方方就承认了,自己做不到以德报怨。
皇帝忽然笑了,怀中的美人除开娇俏可人,还有难得的真诚。
气氛不再冰冷,佳人的身子也暖和起来,那些家常杂事,已不必再说,再说下去,便要坏了兴致。
皇帝轻轻扶住孙云儿的腰:“云儿,天不早了,安寝吧。”
孙云儿想一想司寝嬷嬷教的“柔顺”二字,眼一闭心一横,顺着皇帝的力道,轻轻倒在了床上。
皇帝平日里看着冷淡傲慢,这时却好像一团灼热的火焰,烧得孙云儿百般辗转。
孙云儿一时弓着身子,一时含着肩膀,始终是羞涩地闭着眼睛承受。
火,越燃越旺,孙云儿身上沁出密密的细汗,整个人好似被狂风卷起的小小落叶,不住地上下颠簸。
忽然,几滴凉凉的汗珠滴在了孙云儿的脸上,激得她起了一阵战栗,忍不住微微睁开眼。
暗影中,男子英俊的面庞显得尤为陌生,他见孙云儿睁开眼睛,低头在孙云儿额头上落下冰凉的一吻。
孙云儿也不知是自己冷还是热,不由得皱眉轻声呢喃,男子听了,轻柔地将孙云儿揽在怀里,不住地安抚亲吻,整个人的力道却丝毫不肯减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