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灯已尽熄,漆黑不见十指,除了穿过竹林的风声和隐隐的回声,便只剩下守夜宫女轻微的打鼾声。
一个黑衣人,如猫般轻盈,无声无息地穿行于阁楼之间。
此人悄然来到摇篮前,伸手欲抱其中熟睡的婴孩。
手触到那柔软锦缎的一瞬,心底忽然涌起一阵怪异——
算算日子,孩子已有三四月份,是该戒除襁褓的时候了,毕竟孩子要在摇篮里翻身,怎会粗心大意到还用襁褓包裹……
想到此处,黑衣人猛地一惊,急急撤手。
却已经迟了。
“这位郎君,你在找什么?”
身后响起一缕女子的细语,轻柔却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寒意,如那白雨跳珠,似那幽冥之音,激得人后背发凉,毛骨悚然。
黑衣人条件反射地扬起衣袖,打算朝声音来源射出带着麻药的暗器,好趁机逃脱,手腕却倏地一麻。
空气中,药粉飞扬。
黑衣人猛地捂口,却来不及了,踉跄着后退,重重地撞倒了摇篮。
遍地狼籍。
黑衣人转头,一双白黑分明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散开的红色襁褓,却原来这上边,早就被人涂了迷药……还有那剂量不多不少,堪堪能封住习武之人浑身筋脉的,麻沸散!
“娘子,怎么了?”一个宫女被惊醒,“啊——有刺客!”
“出事了!”
“快,快保护娘子、保护小世子!”
灯烛点起,四周大亮。
黑衣人倍觉刺目,不由得抬手在眼前遮挡,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莫要惊慌,贼人已被我制伏,”
方才的女声再一次响起,黑衣人昏沉的视线中,慢慢浮现出一片绣着兰花的淡紫色的裙角,是个身形窈窕的女人。
女人怀里抱着一红襁褓裹着的婴孩,这般穿戴整齐甚至还有闲心怀抱孩子,可见是未曾入睡,早有防备。
视线往上,看到了女人的脸,那是一张极为秀美的容颜,鹅蛋脸,远山眉,眼下一滴泪痣。
太监逼近,一把拉下黑衣人蒙面的黑巾。看到这黑巾下的容貌,那女子眼底似乎划过了一丝失望,仿佛对方并不是她希望抓住的那人。
她掌心轻拍着嘤咛不止,似要转醒的婴孩,启唇柔声道:
“你是何人?受何人指使,意欲刺杀穆王世子?”
不待黑衣人答话,那女子又自顾自地加上一句,
“数日前,也是你投毒,加害小世子?”
投毒。
什么投毒?!
昏过去前,占据金肩脑海的有且只有一个念头。
中计了!
……
夜间发生的这一切,传不进那被围得如同铁桶一般的长门宫内。
侍卫如同凶神恶煞的门神,在殿前走来走去,腰佩利剑,步履沉沉,宫人见了都缩着脖子绕着走。
如今的长门宫,哪里像个宫妃的居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刑部大牢!
芊芊坐在屋内,传了午膳,她清丽的面容上早已看不出半分怒火,她是不论发生任何情况,都不会断掉膳食虐待自己的人,就连昨晚都是按时入睡,一觉天明。
今日对她来说是新的一天,便是有再多的情绪,也早在那一通胡乱打砸中发泄掉了。
翠羽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忽而扭头急道:“小主人与金肩阿姊约在今日未时,这都快未时三刻了,阿姊怎么都没有音讯。”
是啊。芊芊看了眼外头天色。
金肩向来靠谱,按理来说绝不会食言,不论事情成败都会前来通知一声,正想着一个小宫女提着食盒匆匆走进。
“宸妃娘娘您的药膳,奴婢给您送来了。”
话音落地,这小宫女忽然跪了下来:
“求娘娘救命。”
这声音是……
随春声?!
芊芊心中一沉。
果然,少女扬起一张发白的小脸,那眉毛细细的,月牙眼里汪着泪,带着哭腔道:“金风哥哥出事了!”
-
“不好了,娘娘昏倒了!”一声惊叫蓦地响起,“快去传太医,快去啊!”
想要夺门而出的翠羽不出所料地被侍卫拦住。
翠羽满脸惊慌,不管不顾,一把揪住侍卫的袖口哭泣道:
“这位大哥,你行行好,快去找太医救救我家小主人吧!我家小主人就要、就要不行了!”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犹疑不决。一名侍卫咬牙,往殿内走去,却见一抹纤影昏伏在地,旁边只得一瘦弱的宫女照看着。
再看女子面色,果真是惨白若纸、气若游丝,出气多进气少了,当即转身道:
“属下这就去请太医。”
陛下铁令如山,本不好擅离职守,但昨儿陛下看似禁足了这位宸妃,却又同时下了一道封口的御诏,明眼人都晓得是对这位娘娘的回护,只怕这位天子龙潜时的发妻在那位贵人心中,很是有些分量。
遂走脱得极为匆忙,只剩一个侍卫。
谁知,就在他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的瞬间,那昏迷倒地的身影便睁眼醒来,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大步朝着门外走去。
那被单独留下的侍卫满面愕然,不是昏倒了吗,怎么眼下看着能跑能跳的?
宫里当差的谁不是人精,徒然明白过来,是中了那调虎离山之计!
当即伸手拦住芊芊,冷声道:
“娘娘,陛下有令,不得外出。”
芊芊眼都不眨:“让开。”
“您还是请回吧。”
“我说,让开。”
“还请宸妃娘娘莫要为难属下。”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瞬间,芊芊身侧突兀地窜出来一道翠绿色的影子,迅如闪电,一口咬在了侍卫的手腕上。
侍卫面色骤变,手腕上赫然出现两个细如针眼的血孔,他后退几步,“砰”的一声昏厥倒地。
芊芊看也不看便走出殿外,朝着在水阁的方向而去。
随春声随手给侍卫的手腕撒上那解毒的药粉,又一把扯住身旁的翠羽,为刚刚发生的一切感到震惊不已:
“娘娘怎这般熟练?”
从她传递消息到芊芊一言不发就昏倒、翠羽演戏骗人。
再到芊芊顺利从长门宫逃脱,前后不超过一刻钟!
翠羽快步跟上小主人的步子,转头幽幽地说:“那可不,都是以前在王上眼皮子底下练出来的,”
不然主仆俩怎会配合得这般默契,甚至连眼神交流都不用。
刚刚那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的举动,完全是不经过大脑的肌肉记忆。
……
看着面前这张鲜妍的面庞,饶是男人再是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是微微一怔。
眼里浮现出了讶异,以及一丝恍惚,像是想不明白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莫不是他的幻觉。
直到女子鬓发间的银饰反射着日光刺进眼底,谢不归这才反应过来,额头青筋一跳,勃然大怒:
“那些废物怎么办事的!”连个人都看不住!
身前身后一大帮子人全都跪了,便是郑兰漪都矮下了身子,口中道:“陛下息怒!”
看着片刻前还其乐融融的氛围,因她一人的到来而变得僵硬紧张,芊芊毫无异色,坦然地站在庭院中。
眼风略带扫过那被绑缚于树上,一身黑衣,口鼻皆被捂住的金肩,她猜的不错,谢不归果然是要当场审问。
她移开目光,攥紧了手。
风吹得她鬓发间银饰叮响,衣裙和发丝飘扬,清婉如神女,映在男人寒凉的眼瞳之中。
谢不归定定看她一眼,沉声道:
“景福,送宸妃回去。”
芊芊这才终于朝他行了个礼,浅蓝色衣裙委地,嗓音娇柔:
“打扰了陛下与郑娘子,臣妾实在惭愧,陛下若是要降罪,可否稍后计较,恳请陛下,容臣妾一言。”
谢不归盯着她。
男人双眉紧蹙,黑色的眼睛里似乎压抑着一场风暴,他呼吸微沉,清瘦的下颚线紧绷,肌肉线条因用力而显得格外分明,嘴角微微向下抿着,任谁都瞧得出这位帝王正在强忍着怒火。
未等到他的准允,芊芊便自顾自说了下去:
“昨儿,陛下令臣妾禁足宫中,反思己过,本不该如此唐突出现在陛下面前,却因心中念想愈炽,魂牵梦萦,情难自禁。”
她低垂头颅,轻言细语,那声音实在是娇柔得能滴出水来:
“今日冒失前来,但因臣妾有一句话,不得不当面告知于陛下。”
女子的声音得天独厚,极为动听,宛若裹着蜜糖的清柠。这柔情似水的一字一句,撩过众人耳畔,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吸引力,让人不由得对她接下来所说的话产生了浓浓的好奇。
同时,更惊骇于她的大胆。
这位宸妃娘娘,竟然敢直接到在水阁拦截圣驾,当着众人面,明晃晃地邀宠,若是陛下今日真随她走了,岂不是狠狠打了在水阁所有人的脸!
这时,皇帝终于发话:“宸妃好像忘了,昨儿才跟朕说的恩断义绝,”
他一拂袖,声音里还有隐忍未发的怒气,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朕倒不知爱妃何时,学了一手变脸的戏法。”
谢不归原本的声线本就极为动听,只大多时候都是没什么情绪的清冷、干净,此刻却因这难得的怒火而低沉如远雷,赋予了一种磁性的魅力,听得人耳廓酥麻、浑身发软。
这般独特的性/感诱惑,让人在不寒而栗的同时,又忍不住地想要接近,一窥他真正的内心。
“陛下教训的是。”芊芊抬袖拭泪,低低啜泣了几声,嗓音更显娇弱无力,“臣妾之前太不懂事了。都是臣妾过于想念那个孩子,才会对陛下多有忤逆。其实,臣妾并不怨恨陛下,只是伤心。”
她倏地抬起一双眼儿,眸中湿意弥漫,那眼尾红得像是他用指腹一抹,便能揩下一层胭脂来似的:
“陛下,我们重新把那个孩子生一遍好吗。”
生孩子。
她又低下头去,呵气如兰,软软地一字一句道:“请陛下,宠幸臣妾吧。”
谢不归袖下手倏地一紧。
终是忍不住心中的情动,上前一步,大掌握住她的肩,将她柔软的身躯揽到怀中,一张俊脸上哪里还有片刻前的怒气?在她耳畔哑声道:“你的伤还想不想好了。”
男人低磁的声音沿着耳廓传进,像是在舔舐她白软的耳垂那般,暧昧而缠磨,芊芊顺势倚在他坚实的胸前,柔嫩的脸贴着他沉稳心跳:
“……夫君。当初我们从太和城出发,路过那瘴林时,是金肩随我们合力斩杀了那巨蟒,若没有金肩,我们哪里来的命走出那间林子,平安抵达邺城?她如此为你为我,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夫君能不能,放了她?”
美人计。
一声一声裹着蜜糖的夫君,似是那狐妖所化,又娇又媚,便是她此刻要剖了男人的心去吃,只怕那人都要乖乖挖出来给她。
面前人静了一瞬。
“哦,既是如此,为何三更半夜潜入在水阁,意图谋害世子?”他到底与一般庸俗男儿不同,不过被短暂地迷惑了片刻,即又恢复了眼神清明,只声音还有些低哑,似乎在强忍什么。
芊芊知糊弄他不成,深吸一口气,从他怀里仰头道:
“是,是臣妾让她这么做的。”
她退开他的怀抱,在他晦暗如蛛丝笼罩的眸光中,缓缓道:
“臣妾想要确认一件事。”
“陛下,”女子一双秋水明眸,若有星子闪烁,掷地有声道:
“我们的孩子没有死。穆王世子,也许,是我的孩子。是我们的孩子!”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皆倒吸一口冷气。
什么?!
就连郑兰漪,脸色也微微一变,手指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怀里的襁褓。
芊芊若有所思道:“臣妾脚踝上,有一枚蝴蝶胎记,乃是南照王室血脉的象征,所有南照后人,身上都会有相同的一枚印记。想来那孩子身上,应当也是有的,”
她说着要去撩起裙摆,叫他倏地按住了手。
谢不归哪里不知道那个印记,是他吻过咬过千万遍的。
芊芊目光投向郑兰漪,和她怀中抱着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