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兰漪如此反应,倒是令芊芊有些惊讶, 本以为是个碰一下就碎了的大家闺秀, 想不到竟有如此心性。
一个人, 除非曾经经历过比今日更可怕的事, 面对这样的场景才不当一回事。
但芊芊如何会被她三言两语所动摇, 如今, 能够让自己待在皇宫的理由已荡然无存, 她要从谢不归身边逃离的心,也变得坚若磐石,难以撼动。
只是轻笑, “郑娘子, 你不必激我。”
她抬起眼,眸光缓缓扫视过众人。
被女子那双秋水明眸扫过的人,无不一阵愣怔, 只觉这位宫妃身上有一股摄人心魄的力量和致命的吸引力,竟叫人无法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谢不归的目光, 亦是紧紧地落在她的身上。
她声音清而柔:“想必郑娘子并不知晓,从前芊芊在闺中,最爱与人玩的游戏——”
“便是赌。”
“赌金、赌银、赌华衣、赌佳酿、赌古董、赌玉石……”
谢不归眼睛微微一闪,不知是否想到了当年,是否想到了当初的那个少女。
想到了她缠着他,与他的那一场赌局。
所有人的耳边,传入了一声轻若柳絮的喟叹:
“今日,我想赌的,是命。”
“不如我们赌一赌,是我的手快,还是陛下的惊羽卫更快,如何?”
她说着,那瓷片抵在郑兰漪雪白的脖子上,倏地划开一道口子,血珠缓缓绽放,血腥味弥漫在每个人的鼻端。
郑兰漪痛哼一声。
直到这一刻,她的眼中才流露恐惧。
紧贴在动脉的冰冷尖锐,以及那令人浑身发抖的剧痛,都在提醒她。
身后的这个女人不是说笑。
她真的会杀了自己!
“陛下……”惊羽卫缓缓靠近男人挺拔的身影,“可要属下暗中出手,制伏娘娘?”
他主攻暗器,若是趁其不备发射银针,刺入宸妃娘娘的手腕,使她失去活动能力,便能解救出郑兰漪。
谢不归抬眼看去。
芊芊用来挟持郑兰漪的,是那刚愈合没多久的手腕。新长出来的皮肤显得格外娇嫩,带着微微粉红色,仿佛初春的花瓣一般细腻。
伤口虽已经愈合,但那淡淡的伤疤像是纵横的河流,看一眼便能想象曾经的悲伤与痛楚。
惊羽卫不知陛下为何沉默。
但主上并未下令,他便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能在旁干看着。
芊芊自然也没有放过这惊羽卫和皇帝的一番暗中交流。
不由得冷笑,向来果决狠辣的谢不归,今日竟这般束手束脚,当真是爱极了他嫂嫂,看来她百忙之中选择劫持郑兰漪,倒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谢不归黑眸冷凝着她,语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缓淡:
“宸妃,放了令皎。”
芊芊回以平静一笑:“陛下,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寒风乍起,随着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芒渐渐沉入地平线下,天际染上了一抹深沉的紫罗兰色,乌发蓝裙的女子,亭亭玉立在庭院中央,夕阳的余晖在她脸上投下了最后一抹金色的光辉。
本该被夕阳映照得明亮、温暖的脸庞,此刻却充斥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绝。
她一字一句,对着谢不归道:
“我要你放了我的侍女,并亲自护送我们三人出宫。准备一辆马车,要快、要安全。撤掉所有惊羽卫。不能有任何追踪。”
“如果不按我说的那样做,”她看了一眼瓷片上鲜红粘腻的血迹,勾唇粲然一笑,真真是那百媚千娇,夺魂摄魄:
“恐怕陛下这一生,都永远无法与所爱之人圆满了!”
这一字一句宛若诅咒一般砸在耳畔,激得谢不归额角青筋抽动,太阳穴突突直跳。
男人蹙着眉头,嘴角微微紧绷,始终保持着冷漠的线条,但那轻轻颤抖的嘴角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情绪。
“你就这般,想要离开朕?”
他看着她,轻轻地问。
最后一缕暮色拂过他的脸庞,白玉似的面容在这光影的交错中变得极为复杂。男人昳丽的长眸被晚霞染上了一层金色,光线被他漆黑的瞳孔尽数吞没,眼底暗流激涌。
就在他袖下手掌微抬,预备发号施令的那一刻。
一声:“太皇太后驾到——!”
所有动静,都随着那个满头朱翠,华服加身的老妪的到来,而暂时湮灭:
“皇帝。哀家早就让你除了这祸害,你却偏要留着,眼下可好,搅得后宫不得安宁!”
宋娇蕊搀扶着太皇太后佝偻的身影,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心中说不出的快意和解气,好一出狗咬狗,只恨不得这二人一起被宫中侍卫用乱箭射死了才好!
当初太皇太后趁着这贱.人难产,陛下诸事缠身无暇他顾,便瞒着陛下,篡改了那一封册立贱.人为妃的圣旨。
特命太监于贱.人榻前宣读,斥她出身低贱,只堪为妾。
杀人不过头点地,太皇太后这一招却是诛心,要知道女子生产如过鬼门关,乍一听闻这般侮辱,说不定直接就死在产房了呢?
谁知贱.人命大,竟活着挺了过来!
只是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今日就是这贱.人的死期!
若能顺便将这姓郑的也跟着带走……
那才是真真的大快人心!
太皇太后拐杖往地面重重一杵:“皇帝,你还等什么,还不杀了那妖女!”
景福后背冷汗直冒,弯着腰道:“太皇太后息怒。眼下,郑娘子还在宸妃娘娘的手中。可不能不顾郑娘子的性命啊!”
郑国公手握兵权,若是他的亲生女儿死在皇宫,确是一件棘手之事。
太皇太后的目光缓缓地扫视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她细长而锐利的眼睛如同刀片那般落在芊芊的身上,带着一抹不容忽视的蔑视。
华服老妪紧紧皱着眉头,眉心挤出一道深刻的印痕,嘴角两周布满了岁月的痕迹,终是开了口,声音沙哑而冷酷,每一个字都如同那冰窖吹来的寒风:
“兰漪,哀家晓得你受苦了,知还,是哀家最疼爱的孙子,他为国战死,是我们谢家的好孩子。你是知还的妻子,亦是我们谢家的好媳妇,若你今日有何不测……哀家定会全你身后哀荣。”
听闻这句话,郑兰漪猛地抬起了眼。
“你的父亲郑国公,是大魏最忠诚的将军,他不会因为你的死而有任何怨言。”
“他明白,家族的荣誉和皇室的利益,远比个人的生死更为重要。你的父亲,会理解这一切。你的牺牲,证明了郑家对谢家的忠诚,而你父亲对大魏的忠诚,也将会更加不可撼动,天地日月可鉴。我们谢家必定不会亏待郑家,定会为你举办最高规格的葬礼,以示谢家的尊重和哀悼。”
“想必,郑国公也能体谅皇室的一番苦心,是吗,皇帝?”
一旁的宋娇蕊暗暗咬牙,眼露急色,不明白太皇太后为何不直接下旨,难道是忌惮陛下?
只要先下手为强,一声令下,万箭穿心!
不论是这淫.乱后宫的郑兰漪,还是这眼中刺肉中钉的南蛮女都会变成冰冷的尸体!
皇帝摩挲着玉扳指上龙纹雕饰,眼皮微垂,淡淡道:
“皇祖母。您或许忘了,皇兄生前统帅的数十万谢家军,对大魏,对皇兄是何等的忠心耿耿。令皎常与大哥来往军中,大哥手下的士兵更是对令皎记忆犹深,心怀敬意。”
“若是令皎在宫中遭遇不测,大哥手下的将领们会怎么想?他们若是心生愤怒和不满,影响军队的稳定和士气。”
男人的嗓音如珠玉溅落,低沉清冷,从容不迫:
“如今谢家初掌大权,国基尚未稳固,犹如初春之芽,亟待呵护。今天下之局势,北凉虎视眈眈,野心昭然若揭,时刻准备伺机而动。周边宵小更是心怀叵测、暗中勾结,意图联合起来,对大魏进行挑衅和侵.犯。”
“天下局势瞬息万变,稍有不慎,满盘皆输。北凉虎视眈眈,邻邦心怀叵测,国内稳定之基尚未牢固。吾等当审慎行事,悬车束马,以图稳固江山,勿使外患内忧,敌寇乘虚而入才是。”
闻言,阖宫上下无不慨叹,陛下对郑娘子一片真心。
这一番苦心孤诣的话语,话里话外都是对郑娘子性命的百般周全!
唯有陛下身边之人的景福知道,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陛下这一番话,立场坚定,逻辑清晰,旨在令太皇太后认识到郑兰漪的价值,远远超过她所设想的筹码,从而放弃对郑兰漪性命的威胁,有所顾虑,投鼠忌器。
如此这般,才能使宸妃性命无恙,保全其于太皇太后的屠刀之下。
等同于是亲手把郑娘子这个人质,送到了宸妃的手上!
真是何其的深思熟虑,何其的凉薄无情,又是何其的深沉柔情……
皇帝稍作停顿。男人低沉的嗓音在初冬的空气中沉淀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
“令皎的安危,不仅关乎家族的荣誉,更关乎社稷之安稳。绝不可因为一时的权宜,置国家未来于不顾。令皎,决不能成为牺牲品。”
果不其然,太皇太后眉头舒展,略作沉吟:
“皇帝说的在理。”
“只是,谢家与南照王室,有那不共戴天之仇。宸妃的存在,到底是对谢氏满门的侮辱,对皇族的挑衅。”
在说这些话时,老人的眼中没有一丝怜悯,只有冷酷的算计和对权力的掌控,让人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仿佛在她眼中,无论是郑兰漪、还是芊芊的生命,不过是一粒尘埃。而她所代表的家族荣誉和复仇意志,才是不容侵犯的存在!
芊芊早已厌烦这对祖孙话语中的推拉和机锋,她挟持着郑兰漪,抓着她缓缓地退出了在水阁。
金肩而翠羽也及时地跑到了她的身边。
滑稽且戏剧性的是,在场诸人竟无一人,敢轻举妄动。
唯恐伤了郑兰漪的性命,触了皇帝的逆鳞。
突然间。
“不好!有刺客!保护太皇太后!”
宋娇蕊的尖叫声响了起来。
谁想到竟然还有乱子!惊羽卫反应极快,迅速跟那些从屋檐上、廊庑处冒出来的黑衣人打斗起来。
兵器相接声,惊叫声,脚步声乱成一片。
宫里怎么会有刺客?
芊芊蓦地想起路过御花园时,那些浓妆艳抹的影子——百戏团的人?!
“抓住他们!”
“陛下,太皇太后晕过去了……”景福走到男人身边,低声道,“宸妃娘娘性命当是无碍,陛下无需忧虑。”
谢不归黑眸微沉。
太皇太后?
不,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即便与谢家那些老臣有所联手,都不配作他谢不归的对手,他真正的劲敌,从始至终只有一个。
男人的下颚线条紧绷,清瘦的轮廓在怒火中显得更加锐利。他的薄唇紧闭,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和决绝。
手指紧紧攥成拳,指骨间发出咯吱的响声,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
他深知,他真正的劲敌,是那一道潜伏在暗处的身影,而那人,时刻在与他进行着一场看不见的较量。
从百日宴的欢歌笑语,到如今她一步步地从他身边悄然远离,他与那人之间有过的交锋已经数不胜数。
他的内心充满了愤怒,难道今日她是有备而来,对他说的那一番话、做的每一个举动、看他的每一个眼神。
都是在骗他。
为的便是与那人里应外合,逃出皇宫,永远离开他?
……
宫门紧闭,火光照夜。
“追!人往这边去了,陛下有令,务必要将宸妃娘娘带回!”
“是!”
芊芊早就在半路丢开了郑兰漪,那女子似乎被打击过度始终紧闭嘴唇一言不发,连惊羽卫匆匆赶到她身旁,反复询问她芊芊的下落,她也一声不吭不作回应。
待穿过一座凉亭,芊芊停下步子:“不行,三个人目标太大。”
“金肩,翠羽,我们分头跑!”
三人对视一眼,灵犀在心,二话不说便分散了开来。
翠羽身姿小巧灵动,金肩有伤在身却因武艺不凡,动作还算迅捷,二人相互扶持配合,很快甩开了追兵。
而那些来追她的惊羽卫,自然是那大头,可芊芊也不是毫无应对的办法,她被监视那么久,也算知道了惊羽卫的一些习性,专挑宫中的生僻小道走。
那些甬道蜿蜒曲折,如同迷宫一样错综复杂,可谁知道后边那个惊羽卫就像是饿狗盯上了骨头,怎么甩也甩不掉!
“娘娘。”忽然,一只手从拐角伸出,把她扯了过去。
少女白生生的小脸出现在面前,细细的眉,眼睛用蓝色绿色的眼影描摹出蛇般的神秘妖冶,她穿着一身小太监的服饰,二话不说开始解衣裳。
又是她?!
芊芊不免心生警惕: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这般帮我们。”
少女嘻嘻一笑:“唔……春声喜欢金风哥哥呀。”
“你在说谎。”芊芊冷静道,“你步伐稳健轻盈,绝非一般女子,分明有武艺在身。能出入长门宫畅通无阻,说明你在皇宫有内应——”
“说,你到底是谁?”
“不愧是王女,竟然骗不过您的法眼。”
随春声终于收起那娇俏的笑模样,肃声道:
“属下乃圣坛第八代护法,碧蛇仙姬随春声,拜见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