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就这么互殴——不,是单方面的殴打了起来。
项微与嘴角流血,半边脸高高肿起,但依旧保持着淡漠的表情。
“别哭。阿姐。”
他看着郑兰漪,低声说道。
郑兰漪手上剧痛,听到这一声呼唤,她才愣愣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触手冰凉。
她的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人纵马凯旋的场景——关外的风呼啸着,他鲜衣怒马,红巾在风中飞扬。
他高举战旗,策马奔至城楼下,朗声宣告着“大捷”。
可是这些都是永远,永远都不会出现的画面了。
——我从年少时,就有一个非他不嫁的心上人。
——鲜衣怒马少年郎,红缨长枪向星流。
“为什么?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藏起这封信?为什么要把他的遗书藏起来……”
为什么……
如果她能早一些看到这封信,如果她能早一些……
然而,项微与没有回答。他突然抬起眼,直直地盯着郑兰漪。
“阿姐,你可曾对我动过心?”
郑兰漪浑身一震,仿佛被这句话击中。
她迎上他那双淡漠的眸子,想都不想便嫌恶地回答道:
“没有!”
下一刻。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空气。
“啊——!”
飞溅的鲜血,滚烫而腥黏。
“咣当”,被血染红的长剑坠地。
郑兰漪瞳孔骤然紧缩,眼睛里倒映出青年缓缓倒下去的身影。
项微与,自刎了。
“对不起,阿姐……我只是不想你死……但我好像做错了……”
项微与嘴里涌出大口大口的血,半张脸都染红了,但他依然看着郑兰漪,就像过去,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的眼睛便一直在注视着她。
“那个时候,给你看了信,你就活不了了,对吧。”
“阿姐总说自己一无所有,唯有那个人是你能抓住的……仅有的全部。”
“可是,他死了。”
“你们的孩子没了。”
“阿姐又变得一无所有了。”
尽管他想成为阿姐的东西,可是他连被阿姐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他永远都是躲在阴暗角落不被看见的那一抹影子。
项微与瞳孔逐渐涣散,看着满天如雪梨花。
明明只要阿姐幸福就好了。阿姐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
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不甘的?
是从什么时候起有的念头——如果阿姐身边的人是他就好了。
如果他来照顾阿姐,一定可以比那个人做得更好。
阿姐想要什么,他就为阿姐得到什么。
这样,阿姐就不会不开心了。
不会当面是笑着,转头就躲在房间里偷偷抹眼泪。
他既然娶了阿姐,为什么要走?留下阿姐孤单一个人。
既然走了又为什么留下那封信?
当谢知还的死讯传来,他以为阿姐会松一口气,她其实并不爱那个人,只是把他当成救她脱困的绳索罢了。
一个工具。为什么要为了工具伤心?
可是阿姐消瘦得很快,成日成日的不说话。
阿姐不想活了。
如果想要得到什么的话,是不是就能活下去了?
哪怕是会扭曲一个人心智的东西。
“阿姐,其实我杀人的时候……很痛苦……她还在对我笑,夸我人真好,说要带我看看北凉的雪……我真的不想杀她的……”
“真好,可以解脱了……”
“只是可怜阿姐从今往后,要没有亲人了。”
项微与垂下了手。
“谁准你死了!谁准你死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青年早已气绝,郑兰漪却又扇了对方好几个耳光。
可他眼睛却失去了神采,就像一个任人随意糟践的人偶。
“你在报复我,你在报复我对不对?”
“那个祝芊芊都能死而复生!你肯定也能,肯定也能的对不对?”
“你凭什么这样报复我,你凭什么?明明是你欠我,你欠我啊!”
郑兰漪泪水大颗大颗砸落,忽然闭紧了嘴,不再说一句话。
她不该的,她不该把所有怒火都撒在他身上。
这个人终究是被她给毁了。
郑兰漪擦去嘴角的血迹,缓缓站起身。
“阿弟,我会为你报仇的。”
她强行给自己的行为找了个理由,这样才能支撑着她活下去。
刀剑碰撞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火把的光影在树影间摇曳,映照出地面上斑驳的血迹。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金属的寒意。
“事败了,撤。”
一个低沉而冷酷的声音从阴影中传出。
仲夷站在阴影里,目光冰冷,仿佛这一切的失败与他无关。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他们的计划满盘皆输,至少十年内,北凉都没法再打入大魏的朝堂了。
仲夷缓步走到郑兰漪身边,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强硬:“跟我走。”
郑兰漪抬起头,目光中闪过一丝慌乱。她迅速低下头,掩饰住自己的情绪,假装镇定地回应道:“滚开,你是谁?”
“屠晓菁,你是不是真的疯了?”仲夷的俊美脸庞上浮现出一抹鄙夷,语气中充满了不屑和不满,“怎么在邺城待几年,待野了,连声哥哥都不会叫了?”
他是……屠仲夷。
那个赫赫有名的北凉三皇子!
他是皇子,而她,却不是公主。
真正的屠晓菁已经被项微与杀了,尸体早就腐烂,化为尘土。
郑兰漪心中一紧,呼吸一窒。她不是真正的公主,更不是他的妹妹,不可能跟他回北凉去的!
她的脑海中飞速闪过无数念头,最终只剩下一个唯一的办法。
郑兰漪藏起眼底的杀意,微微低垂着脸,用屠晓菁的声线,乖乖地应了一声:
“好的。皇兄。”
她的声音柔顺而乖巧,仿佛一个听话的妹妹。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声“皇兄”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杀机。
第66章 066
066
含章殿
香炉中的云烟袅袅升起, 轻柔地弥漫在空气中,仿佛一层薄纱笼罩着整个宫殿。
绣着精致龙纹的帷帐低垂,隐约勾勒出一道似山卧水的身影, 那是大魏的皇帝——谢不归。
他刚刚平定了叛乱的局势, 却因失血过多和极度的疲累而陷入昏迷。
太医们诊断后说,他需要长时间的静养, 方能恢复。
在龙床前,芊芊静静地坐着,她的手腕被谢不归用衣带和他紧紧地绑在一起, 手也被他紧紧牵着。
连在睡梦中,他的手也未曾松开过。
芊芊无奈,只能陪侍在侧, 心中却充满了困惑和不安。
外头, 随春声正候着, 时不时投来担忧的目光。宫殿内, 气氛凝重, 只有香炉中的云烟在无声地流动。
突然, 皇帝嘴唇微动, 似乎在喃喃自语。
芊芊侧耳倾听,却未能听清他究竟在呼唤什么。
“萱儿?雪儿?”她解读着他的唇语,轻声猜测。
一旁的御前太监景福见状, 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陛下莫不是在唤雪才人?”
芊芊心中一动, 对啊,一国之君怎会没有后宫。
萱儿,想必是那位雪才人的名字了。
若是有那位才人来接替她的位置, 她也不必如此尴尬地待在这皇帝的寝宫里了。
然而,景福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大吃一惊。
“只可惜, 雪才人一年前就病逝了。”
景福一脸凝重地说道。
芊芊愣了愣,忍不住调侃道:“你们陛下有点克妻呀,妻子留不住不说,连小妾都被煞没了。”
景福闻言,连忙摆手道:“王女,这话可不敢乱说。”
芊芊亦是为自己这难得的“心直口快”给惊了一下,自己竟然敢如此调侃一位皇帝,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大概是因为她见到了谢不归对发妻的情意,潜意识里觉得他不会是什么恶人吧。
她与人交往,向来不重身份,此次平定叛乱,自己也算出了份力,或许,她可以算是大魏皇帝的朋友……了吧。
那么,调侃一下朋友,应该不是什么大的罪过。
“而且,”景福干笑了两声,继续说道,“王女误会了。”
“这个雪才人呢,其实不是人。”
候在外间的随春声闻言,倒抽了一口凉气。
“王女别怕,这雪才人,是一只小雪貂来着。陛下喜欢小家伙的脾性,便养在身边了。雪貂离世,陛下还伤心了好一阵,饭都少吃了好几碗。”景福连忙解释道。
芊芊心中疑惑更甚,总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
怎么看,谢不归都不像是会为了一只雪貂而伤心到饭都吃不下的人。
甚至连在昏迷不醒的时候还喊着小家伙的名字。
……
谢不归躺在床上,乌发散乱,面色带着病态的苍白,但那双黑色的眼睛却突然睁开,眸子里还有迷离的水光。
芊芊低头看向他,心中五味杂陈。
她早已忘记自己曾化名“风萱”。
此刻,谢不归茫然的眼神让她感到一丝不安。
“陛下还认得我么?”芊芊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试探。
谢不归朝她微微一笑:“萱儿说胡话了,我怎么会不认得你。”
“萱儿”两个字,她听得清清楚楚。
芊芊心中一紧,如果萱儿就是雪才人,而雪才人是一只雪貂……
谢不归居然把一个大活人认成了雪貂!
她心中暗叹,这皇帝难道真的因为失血过多而神志不清了?
这时,一只好看的手映入眼帘,指尖修长,骨节明晰,手背上的皮肤薄薄的,青筋虬结,显得格外有力。
“陛下这是……?”芊芊疑惑地问道。
一旁的景福轻声解释道:“雪才人是陛下从小养到大的,最喜欢舔手蹭脸。”
芊芊闻言,眉头紧锁,心中充满了不可思议。她看了一眼谢不归,心中暗想:
“这……这难道是真的疯了?”
谢不归敛着眉目,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打下青灰色的阴影,竟显得有几分温顺。
“咳。”景福一声咳嗽,打破了殿内的沉默。
芊芊蓦地回神,有些窘迫:谁让他长成这祸害人的模样,光用脸就把她迷住了。
“陛下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苍奴。萱儿不记得我啦?我是苍奴,萱儿最喜欢的苍奴。”谢不归嗓音温柔。
芊芊心中一动,苍奴这个称呼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想起什么,她摇了摇头:
“我不是萱儿。”
“你是萱儿。”谢不归意外的固执。
芊芊无奈,心中叹了口气。
舔手……是肯定不成的,那不如用脸蹭蹭他的手吧。她轻轻拿起谢不归的手掌,放在了自己的脸边。
“萱儿好乖。不可以咬手哦。”
谢不归轻叹,冰冷的手指触碰到她柔软的脸颊,倏地朝她一笑。
芊芊心中一动,暗道:都说俏寡妇俏寡妇,谁曾想这长得好的鳏夫也有相当的威力啊。
既然脸也蹭了,芊芊决定趁热打铁。
她轻声说道:“陛下既然醒了,不如看看与南照的交易文书?”
她叫人通知随春声过来的目的也在于此。
不需要他做什么,只用印鉴在文书上摁几道印子便是。
她知道,这次任务是她继任王女以来的第一桩实绩,对南照,对她都至关重要。
她不能失败。
“请陛下过目。”
随春声接收到王女的指示,从怀里取出一早就准备好的南照丝绸和工艺品的图纸及说明,恭敬地递到谢不归面前。
“陛下,这些贡品,象征着祥瑞和尊贵。若陛下能将这些列为皇室专供,不仅是我南照的无上荣光,更不负历代先人的遗志。”
“南照丝绸,非寻常之物。其织造工艺精美绝伦,需数十道工序,历时数月乃至数年方得一匹。其丝柔若云,滑如脂,色泽艳丽,纹样精美,乃世间罕见之珍品。”
“更兼我族工匠融汇四方技艺,独创南照织造之术,织就之锦既有西域之风,亦具中原之韵,实为独一无二。”
“其透气亲水,冬暖夏凉,四季皆宜,堪为皇室日常之用。若陛下恩准,定为皇室专供,不仅彰显皇族尊贵,亦可造福百姓,实乃一举多得。”
芊芊的声音如同清泉般流淌,轻柔婉转。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谢不归的反应。
然而,对方神色并无多大的变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光是听着她的声音就很满足了。
“陛下,您觉得如何?”芊芊忍不住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