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死人同棺而眠。
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却并未感到不寒而栗,相反是一种深深的动容。
思想斗争了半天,终究还是心头的愧疚同情占据了上风。芊芊小心翼翼地坐起身,尽量不发出声音吵醒他。
她轻轻挪动到他的身边,跪坐下来,仔细观察他的伤口。
伤口很深,几可见骨,且不止一道,新伤叠着旧伤,黑红交错,边缘还有些撕裂。
心中猛地一紧,芊芊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寻找可以包扎的东西。
幸运的是,芊芊在他的袖子里摸到了一小瓶药酒,看来他并非全然不在意身体,也会随身准备一些药物。
打开药瓶的塞子,一股淡淡的药草香气扑鼻而来,让人心安。
芊芊撕下一条干净的衣角,在上面轻轻倒上一些药酒,而后握住了他的手开始包扎。
他的手指微微一动,似乎在睡梦中感到了疼痛,芊芊立刻停下动作,屏住呼吸。
直到他的手指再次放松,她才继续进行包扎。
用布条仔细缠绕着他的手腕,尽量让每一圈都紧贴伤口,但又不至于太紧,以免影响血液的流通。
芊芊动作很慢,却很是熟练,熟练得自己也有些惊讶,像是此前做过许多次相同的事。
没有多想,将布条打了个结。
触目惊心的红色被干净的白色取代。
包扎完毕,芊芊托着那只修长的手,仔细检查着自己的成果。
虽然缠着白色布条,一眼看去显眼得不得了,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但至少他的伤势不会再恶化下去。
就在她心中的愧疚感略轻,放下男人的手腕的一瞬间,那只手突然抬起来,把她的手指给攥住了。
攥得很紧,指骨都因为用力而泛白。
芊芊愣了一下,抬起头,正对上他缓缓睁开的眼睛。
他醒了。
浓长的羽睫不自知地轻颤,黑色的眼睛里带着初醒的水光,如同浸了两轮溶溶的冷月,眼神清冷,但更多的是一种深邃和专注。
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地盯着她,仿佛要把面前的这个人深深地镌刻在记忆之中。
她被他看得有些不知所措,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像是在胸口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一时语塞,只能回望着他。
谢不归看着她,嘴角忽然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淡若霜雪的笑。
似那窗台上的雪霰,一吹就消散了。
男人薄唇开合,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声音,清冷微哑,带着一丝痛苦和自嘲:
“看来……我真的疯了。”
无可救药到了这种地步。
竟然幻想出她死而复生,活生生地坐了起来,还给自己包扎伤口。
举手投足都是对他温柔关心的样子。根本就不像她。
第64章 064
064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
芊芊坐在原地, 心中千回百转。脑海中,一连数道念头闪过——
躺下去继续扮演尸体?不不不,那样太牵强了。虽然能暂时避免解释, 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开诚布公地坦白一切?可, 万一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怎么办?皇帝在她手上出了事,背后的那些人更有理由攻讦南照。
逃跑?趁他还没反应过来, 立刻离开这里,带着朝贡队伍溜之大吉?
几乎是一瞬间,她便做出了决定——转身就往棺材外爬。
“等等。”他突然叫住了她。
芊芊此刻已经站在了棺材外面, 闻言脚步一顿,心中一紧。
谢不归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被烛火拉长的阴影笼罩着她。他脸色苍白, 呼吸急促, 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做梦也好……幻觉也罢……”他低声说, 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芊芊心中一动, 莫非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谢不归心跳如雷, 呼吸急促, 脸上冒汗。他不敢眨眼, 生怕一眨眼,她就会像他在仙游观梦到的那样,如烟雾一般消散。
“你是来索命的吧?”
他轻声问, 声音中带着一丝期盼。
芊芊闻言, 心中一阵震动。冤魂讨债,厉鬼索命,这个理由似乎比先皇后死而复生更有说服力。
“想不到皇帝可以自欺欺人到这种地步, 连理由都替我想好了。”
她心中暗叹,既荒唐又心酸。
在她恍神的片刻, 谢不归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
“对不起,我……我会去死的。”他一边道歉,一边解下了自己的衣带。
谢不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衣带绕过芊芊的手腕,又缠绕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轻轻系住。
他的动作快得根本不像一个受伤的人。
“对不起,我暂时不想跟你分开。”他再一次道歉,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恳求。
芊芊感受到手腕上的束缚,低头一看,他居然把她绑在了他刚被包扎好的手腕上!她甚至连挣扎的幅度都不敢太大,生怕弄裂他的伤口,让他再度流血不止。
一想到他的伤势,她便迟疑地停止了所有动作。
谢不归满足地勾了勾嘴角,又缓缓地垂下眼睫。
她不反抗。
果然是幻觉。
须臾,他又微微一笑,指骨摸索着上去,撑开她的手掌,将她纤细的手指与自己的手指紧紧交缠在一起。
十指相扣,生死相随。
芊芊每一根手指的指缝都被他毫无缝隙地紧贴,细细的骨头被他包裹在掌心。
方才她本就在风口站了好一会儿,手上被吹得冰凉,没有活人的温度。而他截然相反,掌心宽大,一片燥热。
被他的热度紧紧缠裹着,她偏了偏脸,身子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谢不归低头看着她苍白的耳垂和侧脸,明知是饮鸩止渴,却疯了般地贪恋这神赐般的相处时光。
“你想要我的命是吗?”他轻声问,声音中带着一丝引诱。
“我会给你的……”他继续说着,语气没有丝毫的恐惧,反而温和到了柔情似水的地步,“等等我好吗?”
芊芊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
她既不是厉鬼,也不是诈尸的先皇后,只能装作听不见、看不见,扮演无知无觉的傀儡一具。
她乖乖地被他牵着。
这么乖。
好想亲她。
谢不归生生地忍住了。
他想起那年他克制不住对她的思念,抱着她的身体,亲了亲她的手指,却导致一整条胳膊在他眼前活生生脱落下来的事……
后来他一个人坐在棺材旁边缝了好久,中间一度崩溃,才终于把她的胳膊重新跟身体拼接好,恢复完整的样子……他真的不敢乱来了。
“你要跟我走吗?”他轻声问,语气期待。
芊芊这才看向他的眼睛。眼睫倏地一颤,飞快地移开了视线,似乎在消化他问的那个问题,半晌,迟疑地,点了点头。
她不太敢跟他说话,怕被他识出破绽。
谢不归轻轻吸了一口气。她果然不爱他,连一句话都不愿跟他说。
苦笑,想不到就连他自己的幻觉都不愿意骗骗他。
谢不归牵着她走出了含章殿。
期间,他还顺手拿起了桌上的一盏孔明灯,灯身上绘着精致的花纹,未被点燃的灯芯微微摇曳。
一路走来,寂静得有些诡异。
连一个宫人的影子都没看见。芊芊心头一惊。难道淮南王已经行动了?
不对啊。为何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兵器相接声、火把燃烧声……统统都没有。
仿佛整座邺城,都成了一座死城。
谢不归牵着芊芊的手,缓步穿过一条幽静的小径。月光如水,洒在宫墙内的花树上,映出一片朦胧的光影。
到达一片空地上,谢不归微微一笑,停下脚步,将孔明灯放在地上。
他拿出火折子,轻轻一吹,火光跳跃,照亮了两人的脸庞。
芊芊微微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心中百感交集。
她的手腕上,还系着那条他亲手绑上的那根衣带,这样鲜红如血的色泽,仿佛月老的姻缘红线,将他们紧紧相连。
“还记得那一次,宫中放的孔明灯吗?”
他轻声问。
话音刚落,画面却已在她眼前浮现,仿佛镌刻在记忆深处。明灯千盏,星子点点。
心头随即涌上酸楚、愤懑、哀伤的情绪,却不知为何。
仿佛很久以前,她曾孤独地守望在黑暗之中,坐看煜煜明亮,灯火如织,布满天际,却知道这其中没有一盏灯是属于她的。
可她并不知道。
其实这些灯他早就为她放过一次。
那年百日宴上,她独行离去,他捏着酒杯捏得指节泛白,无声望着她的背影,看着她渐渐隐匿进那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
她很怕黑,他知道。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下了一道旨,称是为民祈福,邀宴上诸人,共放明灯千盏。
他支开太皇太后的人,于其中一盏孔明灯上,一笔一划地写下。
“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
——芊芊吾妻,愿我与你的情谊似这海棠花叶,年年岁岁共春风。
惟愿这些明灯能够代替他,去往她的身侧,破除十方黑暗,照她前路光明。
可惜这样的往事,这样的隐晦,那个人再也不会知晓了。
芊芊无声长叹,怕黑的是先皇后。
可是先皇后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仰着头,任由火光映照着她的脸庞。
忽然看到那一盏孔明灯上,用清丽的簪花小楷,端端正正地写着一行诗句……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身边人低声喟叹,眼眸专注,此中情意,绵绵不绝。
第65章 065
065
孔明灯上, 通常承载着放灯人的心愿。
这是先皇后故去的第三个年头。
他难道是年年如此么?期待着一个永远都回不来的人,回到他身边。
无声叹了口气,芊芊说:“陛下, 既然放了灯, 总不能你一个人许愿吧?”
当这道清而柔的女声传入耳中,谢不归仿佛被一道雷劈中, 整个人都怔住了,脸色更是白得可怕。
似乎没有料到幻觉还能如此有条不紊地与他对话,回应他——
这在此前从未发生过。
芊芊缓缓抬头, 望向他的眼睛。
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摇动四周的花树,梨花如雨般落下, 在月光的映照下, 仿佛下了一场波光粼粼的大雪。
她看着他说:
“陛下, 我要你好好活着。你的孩子、你的臣民、你的兵士, 他们都需要你。”
对不住了, 先皇后。
暂时借用一下您的身份, 否则局势真的要大乱了。她始终惦记着谢云起今晚宫变的事。
谢不归轻声说:
“那你呢?你不需要我了吗?”
芊芊倏地后退了一步。
她……她有点受不了他这样。
心颤得像是被人乱弹琴, 反复地拨弄。
她这是怎么了……明明这是他对另一个人的感情。
那么高大的人,此刻却像是个被丢掉的小孩。
“我只想跟你走。”
明明已经快要哭出声来,却还是压着气声在强忍着。明明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都抖得不行了, 却还是硬要挤出一个笑容。
“不行吗?”
这个“走”字, 她哪里不知道别有含义?
他以为她是索命的冤魂,他说一心想跟她走,那便是想要寻死。
他说, “对不起,我会去死的。”
他说, “我会把命给你的。”
他是如此从容地预备赴死,心意已决。
“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殉情,这明明是古老传说里才有的桥段,不是吗?
由于衣带被他取下来,外面的那一层婚服散开,里面的白色丧服便格外的显眼,衬得他愈发苍白冰冷,像是找不到归处的亡魂,他冰冷的手隔着虚空抚上芊芊的脸,那么小心翼翼,像是怕触碰到她便碎了。
“如果我放弃一切,你会爱我吗?”
“放弃……一切?”
“我这一生什么都不想要了,皇位、权力乃至于性命,本来就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我最初的愿望,真的只是想跟你过这一生的。”
“世上的人再怎么需要我,对我来说都没有太大的意义。我只想被你需要啊。”
“你还是……听不懂吗?”
她又哪里不懂呢?这无异于直接说——“我爱你”了。
春风徐徐,漫上二人的衣角和眉眼,相顾,却是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