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予和环视周围,除了风声,再无其他动静,更不必说人影了。
赵洵低头摸着毛团儿的爪子,漫不经心地喊了句:“范义。”
话音甫落,“啪嗒”一声,一颗小石子落到两人脚下的石板上,徐予和甚至都没看清小石子是从何处飞来的。
“其实他一直都在,我来的时候让他也跟着来了。”
虽然本来也没发生什么,但是徐予和一想到有别人听着自己和赵洵的谈话,还是感觉有些难为情。
赵洵走近前,想把毛团儿还给她,徐予和却跟见了什么似的,想也没想当即退后几步。
“你不要毛团儿了?”他眉眼微挑,眸中含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你不要那我可把它带走了。”
徐予和闻言,把毛团儿抢过来扭头就走,又见赵洵塞过来一个油纸包。
“它嘴馋的很,只要我拿着这包羊肉脯,它肯定会跟着我走,就留给它磨牙吧,”赵洵把油纸包放在毛团儿身上,毛团儿嗅着味儿,眼前一亮,紧紧把油纸包抓在手里,生怕有谁抢走,“据说唃厮啰那里的羊肉脯味道也很不错,还有牦牛肉,等我回来了,给你多带点,让毛团儿也吃个够。”
毛团儿一听有吃不完的羊肉脯,就抬头挺胸,欢快地喵呜不停。
徐予和反倒略显局促,斜视着随风摇曳的竹叶,“我……我不吃羊肉脯。”
“难不成我打听错了?”赵洵奇怪道:“可前几日范夫人才传信回来,说你在渭州时,明明很喜欢吃她送去的羊肉脯。”
“布谷——布谷——”
暖风拂动竹枝,响起几声布谷鸟的啼鸣,赵洵眸色渐沉,这是范义在给他报信,说明有人要过来了。
然而当他抬起步子时,心中便有万般不舍,他目光如炬,直勾勾地望着徐予和,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情意。
“我走了,到时候记得送我,你这次可是答应得好好的。”
徐予和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就见赵洵拨开垂在石径上的竹枝隐入其中,莲白的衣衫若隐若现,竹枝轻摇,风声渐起,慢慢地,便看不见、也听不清他的动静了。
她抱着毛团儿才走至庭中,岁冬和孟春两个丫头就肩并肩寻了过来。
孟春道:“娘子,我跟岁冬在车上等了许久也不见你来,便想着毛团儿是不是又乱跑了,怕娘子一个人寻不过来,便自作主张回来了。
徐予和轻轻笑了笑,顺着她话往下说,“可不就是,毛团儿闲不住,就爱到处钻,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在竹丛里找到它。”
“娘子,毛团儿爪子里抓的是什么?”岁冬眼尖,一下子就瞧见了毛团儿抱着的油纸包,“庖屋的马婶说这两日她们那儿闹了老鼠,便买了些药用来闹老鼠,娘子可要当心,莫让毛团儿乱咬这种油纸包。”
“这是羊肉脯,”徐予和笑着解释:“要不是这羊肉脯,它才不肯乖乖出来。”
有了方才应付仆从的经验,徐予和现在编起谎也脸不红心不跳了。
岁冬还是疑惑油纸包的来历,她知道娘子喜欢吃羊肉脯,可平时都是用盘装盛,她还是头一次见娘子用油纸包裹。
徐予和自顾自走着,又道:“好了,现在只要把毛团儿抱到我娘那里看着,咱们就能放心出去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故意支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奈何风大,院中林木又多,单靠听是听不出来的。
孟春在她身后跟着,也觉得自家娘子这会儿有些奇怪,总是东张西望的,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可是她也不敢多问,便老老实实在后面跟着走路。
等到把毛团儿安顿好,徐予和便带着她们二人去了府衙,小吏们一听她们是徐御史家来的人,很是恭敬,什么都不问就直接将岁冬的奴籍给销了。
“岁冬,”徐予和挽着岁冬跨出府衙的大门,心里说不出的愉悦,“不对,以后应该叫你阿谷了。”
岁冬愣了愣,到现在她都觉得自己在做梦,“娘子叫我什么都好,岁冬和阿谷都是我的名字。”
孟春笑道:“那可不行,你销了奴籍,就应该叫回本名的。”
岁冬感觉胸口闷闷的,鼻尖也酸涩得厉害,便垂下头喃喃道:“我觉得阿谷还没岁冬好听呢,阿谷是我娘看到地上的谷子随口一说的名字,可陆夫人给我起岁冬这个名字,不仅仅是因为在隆冬时节救下的我,更是希望我能够坚强,她说麦子只有熬过冬日的严寒,来年才能获得丰收,只要我振作起来,也能重获新生。”
“阿谷,你本来就很坚强,而且你现在不是已经有了新的生活吗?”徐予和把她的胳膊挽得更紧,叹气道:“我本想让你哥哥和你尽快团聚的,可是这几日度支司格外忙,他作为度支员外郎,实在是抽不开身,估计要再等几个时辰了。”
岁冬心底忐忑难安,她已经十多年没见过爹娘和哥哥了,都快忘了和亲人相见是什么样的感觉,也不知道自己见到哥哥的时候应该有什么样的反应,是高兴,还是激动呢?
“小妹!”
一声呼喊将岁冬拉回现实,她闻声望去,只见一名绿袍男子急匆匆从马背上跃下,连马都顾不得拴,便撇掉缰绳撒开腿疾奔过来,官帽半路掉在地上,他也没功夫去捡。
记忆里的哥哥,沉稳安静,眼前这个人的相貌虽然和哥哥有几分相似,可他莽莽撞撞,哪里还有读书人的半分气度,岁冬感觉他和印象中的哥哥一点也不像。
守在马车旁边的来财很有眼力劲儿,小跑过去把官帽捡了起来,又将毛色乌黑发亮的骏马牵在手里拉到路边。
徐予和认得那匹黑马,那是赵洵的乌夜鸣,看来他离开之后直接去了度支司,还把自己的马借给了曾礼,否则曾礼不会知道岁冬来府衙销奴籍,也不会在这个时辰贸然离开官署。
曾礼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岁冬跟前,喜不自胜,嘴唇张和半晌,激动地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看着喊自己小妹的男子,岁冬的心脏砰砰砰跳个不停,她的心底有期待,有喜悦,可是……为什么还有忧虑?
她垂下眼睑,忍不住去琢磨翻涌在心底的复杂情绪,哥哥找了十多年才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肯定会带自己回家,可是回了家就要见到爹娘,对于爹娘,其实她是有点记恨的,爹娘生下自己不管不问,还把自己卖为奴婢,小时候她只能从哥哥那里得到一丁点来自家人的关爱。
“哥……”
岁冬鼓起勇气,梗着喉咙喊出了这句久违的称呼。
曾礼应了一声,下一刻就红了眼眶,抬起衣袖反复擦着眼角。
他捂着脸许久,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而后退后两步,对着徐予和躬身施拜,“徐娘子大恩大德,曾礼无以为报。”
透过帷帽的轻纱,徐予和能够看出兄妹二人久别重逢的喜悦,她示意岁冬将曾礼 搀扶起来,“曾度支不必急于谢我,说到底,还是陆伯母在应天府将阿谷带回来的。”
曾礼抬头,“徐娘子所说的莫非是陆相公的夫人?”
第064章 甲光寒(四)
徐予和颔首, “正是。”
曾礼眼睑痉挛数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明意味,复又归于平静, “多谢徐娘子告知。”
徐予和看了眼岁冬, 刚好瞧见她悄悄擦眼泪, 便对着曾礼说:“曾度支与阿谷阔别已久,应当有许多话要说,我便不打扰你们了。”
曾礼拱手:“徐娘子慢走。”
徐予和微微低了低头,便带着孟春往马车那里走。
“小妹,哥哥对不住你,”曾礼抑制不住满腔喜悦, 压在内心深处的愧疚也在这一刻无限放大,他直起身子,眼含热泪,“这些年……你受苦了。”
果然, 只有哥哥才会惦记着自己, 他这身装扮,分明是急着见自己, 所以才没来得及将公服换掉, 岁冬低叹了口气,只拣了些好的说:“遇到陆夫人和娘子以后, 日子就好过多了,尤其是娘子,拿我当亲姊妹看。”
曾礼心存感激,朝着徐予和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 又回过头去看岁冬,怕妹妹被自己的情绪感染, 他努力维持笑容:“以后哥哥不会再让你受苦了,走,跟哥哥回家。”
岁冬却有些发怯,“回家?爹和娘……”
曾礼眼尾下垂,小心翼翼道:“爹和娘都不在了,不过没事,哥哥会照顾好你的。”
听到这个消息,岁冬脑袋里响起一阵嗡鸣声,虽然她不喜欢爹娘的偏心,也几乎忘记爹娘的模样,可藏在骨血里的亲情,还是令她止不住地难过。
孟春频频回头,看着岁冬兄妹二人能够相认她也跟着高兴,“娘子,咱们给阿谷销完了奴籍,也该回去了。”
徐予和轻轻点了点头,又想去瞧瞧孟香雪她们的胭脂铺,孟香雪调制的香粉细腻匀滑,修饰姿容效果颇佳,且香气经久不散,开张没几日便深得汴京城内的夫人娘子喜爱,如今已是供不应求。
前两日几位娘子还亲自登门送来这个月铺子的租金,她费了好一番口舌才寻到合适的个由头回绝,想到这里,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提起衣裙由着孟春搀自己踩上马凳。
清风骤起,吹起帷帽上的轻纱,送来一阵芬郁异香。
这是……龙涎香的香气?
徐予和步子一顿,稍稍侧首,就瞧见了人群中的那抹莲白。
那人察觉到自己在看他,直接跨步走来。
徐予和心底一慌,不由看着脚下加快速度。
“徐小娘子。”
她还是慢了一步,赵洵已经走了过来,声音不大不小,装作听不到显然不可行,她这会儿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几番思量,索性掀起帘幕就要往里钻。
孟春见到来人,忙下来行礼,“王爷。”
赵洵踩上马凳,不顾孟春的阻拦,撩开帘幕看着里面端坐的人,邀功似的开口:“徐小娘子怎么像是故意躲着我?我还想着来知会你一声,你托我的事,我都办好了。”
徐予和低首答道:“那便多谢王爷了。”
就一句轻飘飘的多谢?
赵洵抬脚踏上马凳,欲探身进去,身后兀地传来一句,“孟春?你家娘子怎会在此?”
孟春欠身施礼,“陆郎君,今日娘子带着阿谷来销奴籍。”
赵洵眸中暗色翻涌,瞥向身后说话之人。
“瞧我这记性,倒是忘了这回事,”陆霄笑着,看似是跟孟春说话,眼神却一直落在赵洵身上,他藏在袖中的指节捏地泛白。
“停云哥哥公事繁忙,又要准备来年的制科考试,忘了这些小事也正常,”车内的徐予和如是说道。
她的声音轻柔缓和,似潺潺春水淌过心间,不过刹那,陆霄琥珀色的眸子里便漾出浓浓笑意。
“下官见过王爷,见过陆监丞。”
两人不约而同回头,便见曾礼拱手作揖。
陆霄拱手回礼,“曾度支。”
曾礼本想着向赵洵好好道谢,可来了这儿,发觉气氛有些不对劲,他在官场摸爬滚打有些年头,察言观色自是不在话下,加之小妹在后面拽了拽自己的衣袍,他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识趣道:“司中事务尚未处理妥当,下官便先行告辞了。”
赵洵朝曾礼颔首,“敬之兄慢走。”
曾礼再度低首,尴尬地带着岁冬转身离开。
来财见状,赶紧牵着乌夜啼走过去,顺便将官帽也递给他。
曾礼只接过官帽戴在头顶,却没有接来财手中的缰绳,轻咳一声,低声表示:“这匹宝驹是宁王的。”
陆霄眼角含笑,对着车内的徐予和说道:“今日凑巧,燕燕,不如咱们一同回去吧。”
赵洵眉头跃动,掀开帘幕在徐予和身旁直接坐下,“真是不凑巧,我的马车坏在半道,只能劳烦徐小娘子捎我一程了。”
徐予和料到他会闯入车中,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了挪,好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可乌夜啼不就在来财手里牵着?”
赵洵含情脉脉地望着她,柔声解释:“我方才把乌夜啼借给了敬之兄,总不能让敬之兄带着小妹徒步穿过半个城回去吧。”
突然被点名的曾礼眼皮子猝然跳动,赵洵话中之意分明就是让他牵着马赶紧走,但小妹从没骑过马,他犹豫着要不要接过缰绳。
陆霄知道赵洵打的什么算盘,对着仆从低语几句后,攥紧手掌也掀帘进到车内,“王爷不必忧心,下官的马车正好闲着,此处离将作监也不算远,下官命仆从牵来借给曾度支兄妹二人便是。”
赵洵当作没听见,半阖眼眸,做出一脸疲态,“我有些乏了,不想骑马,想乘车歇会儿,你们到了把我放下就好。”
宽敞的马车因多出来两个男子显得有些拥挤,徐予和如坐针毡,总觉得坐垫上生出千万根细刺,扎着自己的身体。
陆霄直视着对面的赵洵,话音中压制住少许愠怒:“下官与燕燕早有婚约,为何王爷总要想着横插一脚?”
“我何时横插一脚了?”赵洵睨他一眼,唇角弧度轻蔑,“六礼之中,你与徐小娘子一礼未过,早有婚约从何得出?”
陆霄凝眸反瞪回去,沉声反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敢问王爷,这如何算不得?”
“我劝陆监丞清醒些,你做官时日短,可也该知道宰执大臣不得与台谏官互结姻亲,放在以前,徐御史还在永州担任知州,你们或许还有可能,可现在,”赵洵睁开眼皮,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懒懒倚在车壁上,哼笑出声,“除非你能以一己之力废了这道约定俗成的诏令,哦不对,你们这群人最是看重祖宗法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