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完金疮药正缠绢布时,外面传来杜浔的声音。
“承平,那两人都交待了。”
赵洵拿着绢布又缠了一圈打好结,把她的手放进锦被,才重新放下纱幔起身走过去,“都说了什么?”
“他们专做拐骗良籍女子的勾当,翟壮逼迫肖二娘扮可怜,挑面生的小娘子下手,哄骗到家了再迷晕了卖去青楼。”
天子脚下,也敢如此胡来?
赵洵肃正神色,断定此事不简单,“既是惯犯,怎么没听人提过此类案子?也不见有人报官?”
杜浔道:“那二人自称是肃国公嫡子刘密的人,说什么甜水巷大半妓馆皆在他名下。”
赵洵脸上露出嫌恶之色,刘密不学无术,是个妥妥的纨绔,此人在国子监中拉帮结派,公然欺凌贫寒士子,不少监生都嗤之以鼻,没想到还让牙人强行拐卖良籍女子。
“拐卖良籍者,当处以绞刑,肃国公当真是养了个好儿子。”
杜浔听他这语气,似乎是要一查到底了,可肃国公在朝中关系众多,若与其正面交恶,怕是对推行新政更加不利,“还要继续往下查吗?”
赵洵不是不知道他的顾虑,但他也清楚肃国公与他们并非一路人,“不能为我所用的人,无需顾及脸面,既然刘密不长记性,也该好好让他吃点苦头了,”他捏紧手中装有金疮药的瓷瓶,眼神愈发阴冷,“断掉翟壮的胳膊,继续问话。”
杜浔打了个哈欠应下,“还有,薛旭又在牢里骂你了。”
赵洵眉头皱起,颇为不耐,“骂便骂了,堵住嘴就是。”
杜浔瞄他一眼,又问:“他们可交待出其他消息?”
“涯深,你想累死我吗?”
枢密院掌各路军政兵防,大小事务繁多,前些时日赵洵外出暗中调查军马以次充好一案,院内许多政务就此耽搁下来,回到汴京后他将刺客押进牢里还未来得及细审,便一头扎进机速房批阅文书,好不容易处理完,又有其他事在等着。
他揉了揉额头,向杜浔投过去哀怨的目光:“他们当中有人想寻死,吃了包假泻药,一路上吐下泻的,磨蹭许久,我也不过前日回京,遇刺一事又不好声张,早朝与陆敬慎他们周旋,下朝要去院里处理堆积下来的文书,还得头疼泾原路布防,我倒是想审他们,也没时间啊。”
杜浔忙活半天,早已口干舌燥,倒了盏茶自顾自喝着,“得,明白了,审完那俩牙人,我再去审薛旭。”
“不急,他们没见到岑将军,什么也不会说的,刚好关里头饿上几天,省得再有力气口出狂语 。”
杜浔想起那日薛旭噼里啪啦骂个没完,拿布条堵住嘴也想尽办法吐出来继续骂,而被骂的这位又很记仇,看来不让他们吃点苦头,这位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把盏中剩下的茶一饮而尽,“见岑琦好说,官家就把他关在咱们枢密院的监牢里,不过我总觉得遇刺这事儿定是有人离间。”
赵洵瞪他一眼,“你这不是明知故问?”
他才提出归还西北武将调兵之权,镇戎军节度使兼泾原路经略安抚使岑琦就被营内小兵指认通敌谋反,以岑琦的为人,绝非能做出叛国之事,可那小兵指认当夜便暴毙身亡,如此一来,不仅死无对证,岑琦也有了灭口之嫌。
大梁重文轻武,岑琦一介武将,被扣的又是谋反罪名,文官们自然不肯轻易罢休,弹劾的折子如流水般哗啦啦递上去,每日早朝更是吵得不可开交,官家迫于压力只好暂卸其官职,召回京中接受审查。
然泾原路地无险要,易攻难守,是西北边防最为薄弱之地,先前西羌攻梁,基本都选择走此地,后来羌与大梁达成和议,不再兵戈相向,但仍偶有侵扰。
岑琦治军严明,所统领的镇戎军作战骁勇,西北边国皆畏其名,泾原路有此人坐镇最稳妥不过,将来北伐,此人亦是一员猛将,可如今他被急诏回京,失了大将不说,镇戎军内也怨声渐起,斥骂朝廷不辨忠良。
赵洵怀疑泾源路已生变故,否则薛旭等人不会受人挑唆去行刺不相干的自己,“不管是归还西军武将调兵权,还是北伐,于岑琦都没坏处,可怎么就这么巧,他被诬陷通敌,而我又偏偏被镇戎军兵士行刺。”
其间针对之意过于明显,无论行刺成功与否,一旦败露,岑琦与镇戎军便更难脱罪,也会让自己,乃至官家生出疑心。
“有人想阻止北伐?可……那会是谁?”杜浔当即明白其中关联,但仍有疑惑,“一直与我们针锋相对的也只有陆相公他们。”
“不是陆敬慎,虽然他一心求和,但并非奸佞,不会做出投敌卖国之事,”赵洵从袖口里取出一封信函递了过去,道:“这就是那小兵在岑琦书房发现的密信。”
杜浔接过密信,纸上文字形体方正,与中原文字颇为相似,但每字为何,他辨识不出。
“西羌文?”
“是,我问过岑将军,他说信上列出了大梁西北各路的驻军数量,还提及我欲挥师北上,破坏两国盟约,”赵洵敛眉,继续说道:“岑将军清楚西北驻军不假,可他没理由阻扰北伐,西羌屡犯边境,若非先帝坚持议和,他早就领兵攻羌了。”
“竟是明目张胆的栽赃?”
“是又如何?我朝忌惮武将跋扈,故而崇文抑武,那些文人平日里最看不起武将,真相在他们眼里并不重要,多的是借题发挥参岑琦一本的。”
文官喜欢排挤武将在大梁再稀松平常不过,甚至还闹出许多笑话,前朝有位狄将军因为战功,被破例提拔至枢密使,有个文官污蔑他谋反,理由竟是看到狄将军家里的黑狗长出龙角,然而就是如此荒诞的言论,都有诸多文官跟着大做文章,所以无论事实为何,岑琦都免不了被口诛笔伐。
杜浔突然觉得岑琦挺可怜的,为大梁拓疆守土半辈子,被诬陷无人说情也就罢了,净是一堆逮着机会落井下石的。
“岑将军,还好吧?”
“涯深,这话我可不爱听了,”赵洵眉峰一挑,掀起眼皮子瞪过去,“我大哥又不头昏发聩,自然知道岑琦是清白的,好吃好喝伺候着,不过是让他换个地方舞枪耍刀。”
杜浔又倒上满满一盏茶,轻呷一口,“还舞枪耍刀?岑将军倒是能沉得住气。”
“那群文官爱闹便闹,弹劾岑琦的折子,我大哥又不细看,更不会去严刑逼供他。”
两人交谈间,元宝已跟着冯弘从御药院取了药回来,向赵洵回禀一翻便去了庖屋煎药。
冯弘把调配好的敷药包缠在徐予和骨折处绑好,又用竹板固定在胳膊上,再次嘱咐:“每日早晚各换一次药,换完切记绑上竹板,痊愈后方可拿掉,还请王爷告知小娘子不可乱动胳膊,更不可受寒,防止落下病根,这几日小娘子的饮食宜清淡,忌肥腻,否则容易气血淤滞。”
他絮絮叨叨了一长串,赵洵都耐心听着,生怕有遗漏,“冯御医所说,我都记下了。”
冯弘拎起药箱,笑呵呵道:“每隔十日,臣会为小娘子复诊,药包也会一并带上,王爷无需再派人亲自去御药院取。”
赵洵点了点头,道:“有劳,前厅已备下热茶,正是冯御医挂念的龙凤团饼。”
冯弘笑着摆手,“王爷的茶,老夫今日是没口福喝了。”
“竟是何事能让爱茶如命的冯御医如此看重?”赵洵略显讶异。
提及天家,冯弘面色肃重,“晚些时候臣要入宫一趟,给圣人诊脉。”
赵洵皱眉,“我嫂嫂怎的了?”
“圣人近来食欲不佳,每每食之甚少,官家忧心不已,适才着人召臣为圣人看诊。”
赵洵也凛然正色,“如此,那自是耽误不得,也只能改日再请冯御医品鉴茶水了。”
说罢,冯弘含笑拜别。
赵洵拱手回揖,亲自将人送出府邸。
回来后,他又回榻前坐着,见徐予和未醒,便又掏出密信仔细研究上面的私印,通常来说,密信上不会署名留印,而印章上的字却是西羌皇帝李佑乾的乾字,倒显得有些刻意了。
而且幕后之人恐怕投诚西羌已久,他的面色霍然凝重起来。
“王爷,药煎好了。”
一声呼喊打乱赵洵的思绪,他把信收回袖口,“拿进来吧。”
雕花木门被元宝推开,他满脸憨笑地端着托盘站在门外。
赵洵走过去拿过药碗,一股酸苦的怪味陡然窜进鼻子,“闻着这般苦,去端些蜜饯来。”
元宝应声道是,他头次见王爷对一个小娘子如此上心,看来真如杜承旨所说,府上很快就要有王妃了,便止不住偷笑起来。
赵洵掀眸看他,疑惑道:“乐什么呢?快去干活。”
第006章 雪中行(一)
徐予和是被一阵说话声吵醒的,意识逐渐清明,她略微睁开眼睛,浅金纱幔映入眼帘。
此时已近戌时,室内燃着灯烛,光晕透过纱幔投射进来,依稀看见外面立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她尝试着坐起身,奈何右胳膊上绑着两根竹板,使不上劲儿不说,一用力更是钻心的疼,只能侧过身子用左臂撑起上半身坐起来。
床幔内传来细微的声响,赵洵慌忙走近前,却又觉得多有不妥,便收回拉开纱幔的手,“徐小娘子可是醒了?”
徐予和身形一顿,“醒……醒了,多谢王爷搭救。”
赵洵望向纱幔那侧的朦胧身影,默了一瞬,“药送来不久,喝着正好不烫嘴。”
徐予和也略显局促,轻轻道:“好。”
床幔被慢慢挑开,伸出一只白皙纤细的手,赵洵鬼使神差地把床幔勾好,然后坐在旁边,舀起一勺汤药送到对方嘴边。
徐予和怔住,双颊浮起两团淡红,“没……没有女使吗?”
一双明眸,似春水泛波,惊起他心中万千波澜。
赵洵撞上她的视线,脸竟微微发烫,心脏也跳地越发厉害,只好别过头解释:“府中女使甚少,又怕轻慢了小娘子……”
“王爷,蜜饯,蜜饯来了。”
他话未说完,就被探头进来的元宝打断,两人顺着声音,都将目光投向门口。
隔着屏风,元宝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不过还是感觉里面不太对劲,他打了个寒噤,捂紧嘴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轻手轻脚把蜜饯放到桌上就撒丫子飞跑出去。
一阵沉默。
徐予和举起左手轻晃几下,干巴巴道:“不敢劳烦王爷,我的左手没事,我可以自己喝。”
她心道,自己何德何能,敢让宁王喂药,这她可受不起。
赵洵不知面前人何种想法,他只觉得这会儿很是尴尬,动作僵硬地把药碗递到她左手上,就仓促转过身子,“我去拿蜜饯。”
趁着他转身拿蜜饯的功夫,徐予和闭紧双眼几口喝完,苦是真的苦,但较之将才那种情况,这点苦也算不上什么了。
她被苦得拧巴着半张脸,赵洵觉得可爱又好笑,拿走药碗放到案几上,把盛着糖霜玉峰儿的食盘递她面前,“徐小娘子可真是令人佩服,如此苦的药,眨眼功夫便喝完了。”
徐予和讪讪一笑,捏起一颗糖霜玉蜂儿放进嘴里含着,唇舌间的酸苦被甜味冲散,眉眼随之舒展开来。
赵洵望着她,明黄烛光照在他眉眼之上,衬得他神色愈发温柔。
徐予和被盯得心发慌,只能把头垂得更低。
室内一片沉寂,静得她能听清两人的心跳声,还有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承平!承平!”
赵洵被这两声疾呼扰得心烦意乱,抿紧唇线,半天才开口:“又怎么了?”
杜浔轻咳两声,“自然是有事,你赶紧出来下。”
终于能送走眼前这人了,徐予和心里轻快许多,“看样子杜小官人是有急事,公务要紧,王爷不必管我。”
赵洵犹豫片刻,才把食盘放在案上匆匆离去,连袖中密信掉落出来也未察觉。
“何事?”
他一脸怨气地发问。
杜浔如临大敌,拉着他的袖子边走边说:“徐御史来了,就在府邸门口,看那脸色格外不好,你可要做好准备啊。”
赵洵蹙眉反问:“他来我府上做什么?”
“这我如何知道?早朝被他一顿怼,我也没敢问,”杜浔揣着双手,揣测道:“不过咱们在御史台的人报信回来,你今早痛斥重文轻武之弊,又和徐御史、陆相公他们叫板,那群台官(1)今日可是议了整整一日,都准备上折子劾奏你呢,徐御史该不会是来找你继续辩驳的吧。”
赵洵沉吟道:“知道了,我能应付,你去告知徐小娘子,让她早些歇息。”
杜浔巴不得不去面对徐御史,揶揄道:“好嘞,我这就去告诉你的徐小娘子不用等你了。”
赵洵转身抬脚一踹,杜浔捂着屁股跳开,指着他说:“我要告诉老师,当你师兄怎么天天挨踢?”
赵洵懒得理他,继续朝前走,待到正门,徐琢果然在门口站着,对方一瞧见他,把脸板得更紧,那他自然也不想给对方好脸色,话语中带着几分讥嘲:“什么风把徐御史给吹来了?”
徐琢正想开口,却被赵洵直接打断:“若徐御史是为今晨之事而来,我奉劝你还是走吧,惟与士大夫共治天下(2),恕我不能完全苟同。”
听他这样说,徐琢心里的火又被勾了起来,也不再客气,朗声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君臣共治有何不可?何况太祖为惩累朝藩镇跋扈,保天下长久安定,这才重文治,收天下之兵,怎是王爷说改就能改的?”
“如何不能改?文武并举有何不可?”
“祖宗之法不可违!(3)”徐琢肩背挺直,眉目犀利,双手拱起往上一抬,高声道:“事为之防,曲为之制,太/祖法度已定,你我谨当遵承才是,岂能逾越?令藩镇之弊重现?(4)”
赵洵左耳进右耳出,秉着气死人不偿命的态度,眯眼冷笑,“要真按辈分,那也是我祖宗,不是你祖宗,我这般想这般做自会向我祖宗交待,你急个什么劲儿?”
这番话虽然不讲道理,但还真挑不出错,宁王实打实是太祖太宗的子孙,徐琢一时语结:“你……你……”
赵洵拂去袖上落雪,淡淡道:“徐御史怎的都话说不利索了,悠着些,莫再气出病了。”
徐琢狠甩袍袖,冷哼一声,险些忘了自己来此的真正目的,他舒了口气,不想再跟他理论,“今日臣来王爷府上,并非是为……”
不等他说完,赵洵又道:“西北边事不断,情况特殊,所以我只提议归还西北武将的调兵权,文武相制对抑制武将跋扈,藩镇独大,确实行之有效,但若是不分情况绝对遵循,那便是因循守旧,敢问徐御史,我朝如今之境况,不这样又当如何?”
徐琢长叹口气,他并非不知当前境况,大梁可以说是历朝历代最重文治的王朝,然而过于重视文治,也会适得其反,加之种种原因,大梁积贫积弱之弊日渐严重,西北两大边国先后多次挑起战事,可缺精兵,缺良将,缺战马,如何赢得过能战善骑的敌军。
赵洵揣着手,目色阴郁,似有隐忍,“徐御史,太/祖还说,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防,我再问你,若真能预防,那为何西羌、北契屡屡来犯,岁赐又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