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浔揣着手笑道:“徐小娘子,咱们走吧,这外头怪冻人的,你莫再受凉了。”
徐予和点了点头,跟在杜浔身后。
仆从将正门打开,寒风凛冽,徐琢眉目坚毅,如一棵劲松伫立于石阶之上。
杜浔走上前,故意放开嗓门嚷嚷:“徐御史,你们御史台实在是欺人太甚,这天都黑了,你一直堵在宁王府邸门口像什么话?”
不等徐琢开口,杜浔使了个眼色,里头出来七八个身着黑衣的亲卫,不由分说就把徐琢往马车上拽,徐予和则混在里面趁乱上了马车。
徐琢推开亲卫使劲儿冲上前,扯着嗓子高声喊道:“杜承旨,我今日无意与宁王议论朝事,而是有事……”
杜浔摆了摆手,笑道:“徐御史,你有何事明日朝上再说也不迟。”
话未说完,他的嘴被人捂住,紧接着脚也被抬起,徐琢就这样四仰八叉地被塞到马车里。
一个亲卫抢过车夫手里的缰绳,猛地抽打马儿屁股,马车瞬间疾驰而去。
徐琢气极,浑身发颤,哆嗦着手摸起官帽,当他准备坐起身时,车厢角落里有个黑色人影猝不及防开口。
“爹爹。”
徐琢一愣,官帽也顾不上戴了,直起身子往说话那人的方向看去,他喉咙哽咽,却又夹杂着喜悦:“燕燕!”
徐予和往父亲跟前凑了凑,“爹爹,宁王是为了女儿的名节着想,不得已才这样对父亲。”
听她提及赵洵,徐琢当即拉下脸来,早朝时这人在文德殿上逢人就怼,甚至纵容底下人殴打朝官,实在是不可理喻,他戴好官帽,冷哼一声,“他无非就是想让爹爹难堪罢了。”
徐予和知道父亲此时正在气头上,解释再多也无用,将话头挑开,问起母亲的情况,“爹爹,娘怎么样了?”
徐琢抬手按压额心,靠坐在车壁上,长吐出一口气。
白天他在御史台议事,岑琦的案子官家拖着迟迟不处理,宁王要还西军兵权官家也不反对,若是让西军随意调兵,必会向西羌挑起战事,可百姓禁不起折腾,台官们七嘴八舌商讨许久,仍拿不准主意,只约好一同上道札子规劝官家,后来陆敬慎派了人来御史台,他才知道的这件事,一直提心吊胆着。
所幸现在,人找到了。
“我与你娘就你一个孩子,知你人不见了,你娘忧思难解,好在有你陆伯母陪着,”徐琢又叹了口气,眼里浮现出对女儿的慈爱,“酉时崔内知打探到消息,说晌午宁王救了个坠楼的小娘子,那衣裳穿着与你极为相似,我便赶过来了,可宁王抓着早朝的事喋喋不休,爹爹一时没忍住,便同他争论起来了。”
徐琢话锋一转,拧眉问道:“燕燕,你怎么会坠楼?”
“我在大相国寺等陆伯母时,一位娘子遇到了难处有求于我,我见她可怜……”徐予和低下头,“原本存了个心眼,没想到还是中了圈套。”
徐琢教女儿读书,将自己兼济天下的志向也一并教了过去,在他看来,为官者不仅是为君王社稷解忧,更是为天下黎庶谋福,所以他教导女儿不必拘泥于女子之身,当以天下为己任,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在地方为官时他总带着女儿帮救贫苦百姓,农忙时他也会下田劳作,或是携妻女给田里的农户送去饭食和解渴的水浆,在这样的教诲下,女儿耳濡目染,遇到有人求助岂会无动于衷?
“伤着哪儿了?”
徐予和掀开氅衣,露出捆着竹板的胳膊,“爹爹,不碍事,掉下去时被底下的纱帐托了下,只有右胳膊的骨头折了,宁王已经找了郎中给我包扎医治。”
徐琢看着她裹满绢布的右手,脸色凝重,眼中蓄了几滴清泪。
庙堂之上,他是铮铮铁骨的直臣,连死都不惧怕,但此刻他也只是一个父亲,也会因女儿受伤而流泪。
“骨头折了是小事?”
徐予和不想父亲为自己操心,弯起眉眼,“养些时日便会好的。”
其实她也曾害怕逃不出去,但前几日的经历,已经磨练了她的心态,再次面对危险时,她能更加冷静地应对。
徐琢低头盯着她的伤处,想上前细看又怕弄到伤处,只能愁眉苦脸地坐在一旁。
待到徐宅,徐予和一下马车就直奔进去,凭着儿时零星的记忆,跑向母亲的寝室。
张氏半躺在床榻上,整个人毫无血色,眼睛又红又涨,一看便知哭过许久,杨氏满脸歉疚,拉着她的手守在一旁。
“娘。”
徐予和冲进寝室,绕过屏风来到床榻前,声音发颤。
张氏连外衣也来不及披,从榻上坐起身准备下来。
徐予和见状忙跑过去,用左手将母亲扶坐回去,轻轻笑了笑,“娘,我没事,别担心。”
杨氏喜极而泣,激动道:“可算找着了,燕燕,我险些都不知该如何向你母亲交待了。”
徐予和又转过身安抚杨氏,“陆伯母,是燕燕的错,燕燕不该私自离开,害得你们为我担心。”
杨氏捏着绣帕抹去脸上泪痕,哽咽不止,“是伯母没思虑周全,伯母就该多带几个女使跟着。”
徐予和摇了摇头,莞尔一笑:“伯母,如何能怪你,寺里人太多了,是我没跟紧你。”
“我忘了庙会上鱼龙混杂,有人财迷心窍,什么都做得出来。”
杨氏越说越自责,心里跟堵了块大石头似的,徐予和被推坠楼的事她听崔内知说了些,忽然,她看着披在徐予和身上的那件男子氅衣想到什么,伸手掀开之后,面上一惊,“燕燕,你?”
杨氏看着她藏在氅衣里几乎被包成竹筒粽的右手,眼泪又止不住掉了出来,“怪我,阿满妹妹,要不是我,燕燕也不会遭这罪。”
张氏也心疼得紧,哽着喉咙问:“疼吗?”
徐予和抬袖擦去杨氏眼角的泪水,又看了眼母亲,面上仍带着笑:“不疼。”
张氏知她不会把苦吐露在自己面前,坚持让冯养娘连夜请位郎中过来仔细瞧瞧。
“已经有郎中瞧过了,请娘和陆伯母放心,燕燕真的没事。”
徐予和嘴上是这样说,但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白日里摔下楼,饭食也未进多少,她已然有些站不住了,所以安抚两位长辈几句后,便准备回自己的小院。
杨氏见她唇色泛白,忙唤来侍候自己的女使,“岁冬,以后你就跟着燕燕了,先扶燕燕回去休息,再去端些吃食。”
岁冬低头唱喏,随后搀着徐予和慢慢走了出去。
待到室内,徐予和也没多余的精力再换衣物,索性直接和衣躺在榻上,躺了半晌,才感觉好了许多,只是脑袋仍有些发晕。
岁冬看着她,犹豫道:“娘子先躺着,我去拿些吃食。”
徐予和现下连睁眼的气力也没有,便道:“不必费功夫了,我吃不下,也没力气吃,你先帮我找身衣裳,我想歇息了。”
岁冬道了声是,转身去衣架上取了衣裙帮她换上。
灯油将尽,烛火黯淡了一些,连带着室内也昏暗不少,徐予和脑内思绪如潮,她仍在思考着在宁王府看到的那封信。
第009章 雪中行(四)
风声渐大,吹散暮云,幢幢竹影跃上雕花窗棂,映着室内一盏残灯,颇有几分肃杀之感。
也不知是因为风声吵扰,还是由于白日里受了惊,这一夜徐予和睡的并不安稳,她的梦里涌现出许多蒙面的黑衣人,那些人手里提着刀,刃上全是血,看着极为可怖。
她被吓得不断后退,却被一个异物绊倒在地。
借着灰淡月色,勉强能辨识出那是一个人,只是那人身子上还残留着些许温热,看样子应当被杀不久。
徐予和忍不住一阵颤栗,僵愣在原地。
黑衣人仍在逼近,他们横挥长刀,刀身映着月光,一道寒芒晃得她睁不开眼,下意识抬手遮在眼前。
来不及犹豫,徐予和又翻过身往前爬行,双手却触到一滩黏湿,举起一看,是触目惊心的暗红。
她咬住下唇,在杂草乱叶中艰难爬动,然而令她意外的是,这些人好像根本看不到她,直接提刀从她身侧越了过去。
再之后,就是长刀没入血肉的声音。
她看到有个人重重倒在地上。
不过须臾,那群黑衣人已经隐入林间消失不见,躺在地上的人还在不停抽搐着身体,他将手插入袖中,也不知在摸索着什么物什。
倏地,那人转过脸盯着自己,他嘴唇微微张合,似乎想说些什么。
徐予和惊魂未定,木然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切,可是很快,她便坐不住了,因为那个人对她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啪嗒啪嗒掉在干枯的树叶上,她跌跌撞撞赶过去,抱起外祖的身体,依稀听到对方嘴里喊着:“信……”
信?
徐予和猛然惊醒,衣衫已被汗水浸湿,刺眼的日光穿过窗纱投在床榻上,照得她脸色更显苍白。
“娘子,你可算醒了,”岁冬咧嘴笑道。
昨晚她见徐予和面容苍白,刚睡下不久额头就开始冒汗,定是做了噩梦,怕她夜里醒了一个人害怕,故而寸步不离守在榻旁。
徐予和的脑袋混沌一片,但见外头亮堂堂的,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是巳时六刻了。”
徐予和闭上眼睛,葱白指节抚上额头,轻轻按压几下,“我睡了这么久?”
岁冬道:“娘子,夫人晨时请了郎中来给你瞧病,说是气血虚,要多休息才好呢。”
徐予和移开手,抬眼望向窗外,日光疏朗,万里无云,难得的好天气。
“好不容易放了晴,不如去庭中晒晒太阳,去去霉气。”
岁冬嘴角翘起,露出两个小虎牙,忙不迭伸手把徐予和扶起来,拿了身干净衣裙给她换上,又把人扶坐在照台(1)前,“娘子先坐着,我给娘子梳妆。”
檀木梳滑过乌黑如墨的发丝,岁冬巧指一翻挽了个发髻,绑上朱红发带之后,又给她簪了两支兰花钗,“娘子可真好看。”
徐予和又将兰花钗往发髻里推了推,“全凭你手巧。”
岁冬听到自己被夸,心里一阵高兴,刚拿起润面的香脂,忽然抬头轻呼:“瞧我这记性,竟忘了打水给娘子净面了。”
徐予和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岁冬放下香脂,端起架子上的铜盆跑了出去,没过一会儿,又端着盆清水踏进屋来。
她走过去把手伸进水里净了净,又将毛巾放进去浸湿擦洗脸庞,“我今日不出门,不必上妆了。”
岁冬歪头瞧着她,“娘子就算不上妆,也是极好看的。”
徐予和把毛巾放在盆架上,眉眼一弯,“你这嘴是从糖罐子里浸出来的吧。”
岁冬的眼睛亮如星子,“娘子真是料事如神,我最喜甜食了。”
徐予和被她这番话逗得心里轻快许多,笑道:“我也喜甜,不过你再喜欢也不能多食,小心牙疼。”
岁冬撇了撇嘴,拿起衣架子上的夹棉长袄披她身上,“明明头一日服侍娘子,我还不知娘子的喜好,娘子反倒把我了解这么清楚,前几日,我正好牙疼呢。”
徐予和忍不住轻笑出声,拢紧衣裳缓步走到廊下。
阳光穿过树梢,疏疏落落洒在庭下,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岁冬同其他女使搬来一个懒架儿(2)放到太阳底下,又在上面铺了张茵褥。
张徐予和躺在上面,抬头望着天,却是又回想起了昨夜那个梦,难道外祖被人谋害真是因为那封信?思来想去,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眼皮子一直跳个不停。
“娘子,夫人知道你醒了,还没用朝食,特地让我先送碗参茶过来,饭食已经让人准备了。”
她扭头一看,是冯养娘领着两个女使走了过来。
冯养娘见徐予和精神比昨日好了许多,心里也高兴得紧,“隔壁陆夫人也煲了鸽子汤送过来,等会儿娘子去前院屋里一起用饭。”
徐予和坐起身,伸手接过参茶,仰头将茶汤饮尽,热茶下肚,确实舒坦许多,她朝着冯养娘笑了笑,“知道了,冯姨,我再晒会儿太阳就去。”
冯养娘也笑着点头,把空盏放回托盘,又带着女使回了前院。
徐予和怕自己面色不好惹母亲和杨氏担心,又回到屋里施了层薄粉,涂上口脂,这才带着岁冬过去。
才进屋子,她便闻到了鸽子汤的香味。
杨氏正与张氏谈笑,见她进了屋,忙起身拉着她坐到八仙桌前,端起白瓷小碗盛了碗鸽子汤放她面前,“燕燕,快尝尝我煲的汤,你娘方才喝了一碗,对我可是赞不绝口。”
鸽子汤金黄透亮,表面没浮多少油脂,想来提前被人刮了出去,里头还放了红枣、枸杞和山药,都是滋补气血的,徐予和舀了一勺,入口汤汁鲜香不腻,鸽肉酥烂香嫩,“伯母手艺真好。”
话音甫落,她又往嘴里送了几勺。
杨氏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燕燕要是喜欢,我天天煲一锅送来。”
张氏笑说:“这如何使得,芸姊姊不但要管府上杂务,还要料理铺子,煲汤这些交由厨娘们做便好。”
徐予和将目光转向杨氏,“伯母每日已是劳心劳力,怎能让你再为我费心。”
“一锅汤有什么费心的,不过就是一会儿的功夫,”杨氏笑了笑,又对着徐予和道:“我还正与你母亲商量,打算把咱们两家的那道院墙开一扇门,这样来往就方便多了。”
“这事你们做主就好。”
徐予和又喝了几口肉汤,抬眼看到桌上有豆包,便拿起筷子伸过去,只是她没用左手使过筷子,豆包怎么也夹不起来。
张氏见状,给她夹了一个放到碗碟里,杨氏直接将整盘豆包端了过去。
徐予和尴尬地捏起豆包,送到嘴边时,注意到母亲碗里几近未动的餐食,不免担忧起来,“娘病还未好,怎么还吃得这般少?”
赤豆粟米粥熬的稠乎黏香,冒着腾腾热气,白面蒸的豆包圆滚小巧,炸油糕色泽金黄,还有几盘可口菜蔬,可惜张氏食欲欠佳,一口也不想动。
“你且吃你的,不必管我,”张氏嘴角露出淡淡笑意,“我不过是喝药喝久了,吃什么都觉得苦,方才喝了那碗鸽子汤,已经吃不下了。”
“只喝些汤汤水水的怎么行?”杨氏眉间露出忧色,“阿满妹妹,你素来身子骨不好,可得多吃点。”
徐予和往张氏碟里放了个豆包,“就是,娘可得多吃点,爹爹要是下朝回来看见你瘦了,指定说我没照顾好你。”
张氏掩唇失笑:“才多大点?就要照顾娘了。”
杨氏弯起眉眼,略带艳羡,“阿满妹妹,瞧你这话说的,我羡慕你可羡慕得紧,停云被他爹带的只知道读书,我都怕读成书呆子了。”
张氏笑道:“停云是要考进士的,自然松懈不得。”
“考进士又怎么,我瞧这进士也没多好,维民一天到晚窝在政事堂,等停云入了仕,定是跟他爹似的恨不能把全天下的事都揽自己身上,他们父子俩干脆天天住在官署得了,省得惹我心烦,”杨氏嗔道,又笑着看向徐予和,“我呀,就想有个女儿在家里陪着我,最好是像燕燕这样的。”